加冕日前夜,少年国王独自一人坐在美丽的寝宫里。大臣们已经按照当时的礼节,一躬到地,然后退下,到王宫大殿里,跟着礼仪教授上最后几节课去了。他们中仍有几位举止不合乎规距,不必说,在宫廷里,这是犯大忌的。
那少年——只能称他少年,因为他只有十六岁——在他们离开之后并不感到难过,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猛地往后一仰,靠在刺绣长榻椅的软垫子上,躺在那儿,圆睁着眼睛大张着嘴,活像林地里的棕色牧神,也像是森林里刚落入猎人陷阱的一头幼兽。
确实,找到他的正是几个猎人。他们几乎是意外地撞见了他,看见他赤着两支手臂两条腿,手中拿着牧笛,跟在那个把他养大的穷苦牧羊人的羊群后面。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牧羊人的儿子,其实他母亲是老国王唯一的孩子,她和一个地位远比她低下的人私下里结合生下了他。有人说,那是一个陌生人,他的诗琴演奏有奇妙的魔力,令年轻的公主爱上了他;另外一种说法是,那人是从里米尼[14]来的一位艺术家,公主给了他很多荣幸,也许太多了,他连大教堂的画作都没有完成,就突然从城里消失了踪迹。孩子只有一周大的时候,就被人趁母亲熟睡着,从她身边偷走,送交给一对自己没有孩子的普通农民夫妇去照管了。他们住在森林里较远的一端,从城里骑马过去,要一天的时间。生下他的那个苍白的姑娘,醒过来不到一个小时就死了,不知是因为悲伤过度,还是如御医所述死于瘟疫。也有一种说法,暗示她喝了一杯下了急性意大利毒药的香料酒。一位忠心的使者把孩子横放在马鞍的前鞍桥上扬鞭而去;当疲惫不堪的马儿来到牧羊人的茅屋前,使者敲开那扇粗陋的屋门时,公主的尸首正在下葬。墓穴开在城门外一个荒凉的教堂墓地里,据说里面还躺着另外一具尸体,是一个年轻男子,外国人的相貌,惊若天人。他的双手被绳子反捆在背后,胸前多处被刺出了鲜红的伤口。
至少,人们窃窃私语互相传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当然,派人把少年找回来的正是临终时的老国王,他当着受嘱众臣的面,承认了少年是他的王位继承人。不知这是因为他痛悔当年的深重罪孽呢,还是只因为不希望断了他这一支的血脉,让王权旁落。
从认祖归宗的第一刻起,少年似乎就显露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迹象,那就是对于美的激情。这种爱好,注定会对他的一生产生巨大影响。他第一次去预备给他使用的那套房间时,几个陪伴他的侍从,事后时常说起,当他看到为他预备的华美衣服和昂贵珠宝时,嘴里发出的那种快活的叫声;还说他把粗糙的束腰兽皮外衣和羊皮披风脱下来甩在一旁时,简直是欣喜若狂。有时,他确实怀念从前在森林里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单调乏味的宫廷礼仪每天占去很多时间,总是令他生出厌烦的情绪,但是宫殿美仑美奂——他们叫它欢乐宫,现在它的主人是他本人了——对于他似乎是一个新世界,是为了让他愉悦新近设计出来的。一有机会从会议桌旁或觐见室里逃出来,他就从装饰着镀金铜狮子、铺着亮色云斑石梯级的巨大楼梯上跑下去,游荡在一个个房间、一条条走廊里,像是要寻找美作为止痛药,来解除痛苦、治愈疾病。
他称之为发现之旅。确实,对于他,那是真正的奇境漫游。有时,会有金发的宫廷男侍陪伴着他,他们身材细长,身上飘动着披风和色彩鲜艳的饰带。但更多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待着,透过一种几乎是神授的敏锐直觉,感知到:对于艺术的秘密,最好秘密地去学习;美像智慧一样,喜爱孤寂的崇拜者。
那段时间,有许多古怪的故事与他有关。据说,一个胖市长代表城里的市民,来向他作一番词藻华丽的陈述时,碰见他毕恭毕敬跪在一幅刚从威尼斯捎来的巨幅画作前面,似乎是在宣示对某些新神的膜拜。又有一回,他失踪了几个小时,找了半天,才发现他在王宫北塔楼的一间小室里,像丢了魂一样,凝视着一块雕着阿多尼斯像的希腊宝石。传闻有人看见,他把温暖的嘴唇贴在一座古代雕像的大理石额头上,那是建造石桥时偶然在河床中发现的,上面刻着哈得良所拥有的俾斯尼亚奴隶的名字。他还花了一整夜时间,观察月光照在恩狄米昂银像上的效果。
所有稀罕和昂贵的物件,必定对他有巨大的吸引力;他急迫地想要得到它们,所以向各地派出了许多商人。有的乘船去北方的海洋,向粗野的渔民买琥珀;有的去埃及,寻觅奇特的绿松石,那只有在国王们的坟墓中才能找到,而且据说它们拥有魔力。有的去波斯,购买丝绸毡毯和彩陶。另一些去印度,采办薄纱和染色象牙、月长石和翡翠镯子、檀香木和蓝色珐琅,还有精纺羊毛披肩。
但他最着迷的是加冕时要穿的王袍,那件用轻纱一般的金线织成的袍子,还有那顶镶红宝石的王冠,那根嵌着一排排一圈圏珍珠的权杖。其实,今晚他仰躺在华丽的长榻椅上,眼睛盯着敞开的壁炉里那根燃烧着的大松木时,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个。它们的设计出自当时最著名的艺术家之手,几个月前就呈给他看过了。他下令工匠们日夜辛苦赶工,把他们做出来;并且派人去寻觅配得上他们的杰作的珠宝,即便找遍整个世界也要找到。他在想像中看见自己穿戴着华美的国王服饰,站在大教堂高高的圣坛上。笑容爬上了他稚嫩的嘴唇,荡漾开来;他那双深色的林地居民的眼睛,闪现出了欢快的光亮。
过了一会儿,他从长榻椅上站起来,背靠在雕花的烟囱护沿上,环顾灯光昏暗的寝宫。墙上挂着富丽堂皇的壁毯,它们象征着美的胜利。一个装着玛瑙和青金石的壁橱,把一个角落填满了。面对窗户,立着一个造型奇巧惊人的陈列柜,清漆面板上涂着金粉嵌着金丝,柜子上放着威尼斯玻璃的高脚酒杯,非常精致,还有一只黑纹缟玛瑙的杯子。床上的银色被子上绣着浅色的罂粟花,仿佛是从睡着了的疲倦的手中掉下来的一样。高高的、带有凹槽的象牙杆支撑起天鹅绒顶篷,顶篷上篷起着一大簇一大簇的鸵鸟羽绒,像白色泡沫一样,腾向天花板上的白银回纹浮雕。一座那喀索斯青铜像笑容满面,把一面光洁的镜子举过头顶。桌子上放着一只浅浅的紫水晶碗。
他向窗外望去,看见大教堂的巨大穹顶,像一个气泡一样,隐隐约约地悬浮在一片影影幢幢的房屋上方。疲惫的哨兵们,沿着河边雾气濛濛的台地,来回踱步。远远地,在一座果园里,一只夜莺在歌唱。一缕淡淡的素馨花的芳香,透过敞开的窗飘了进来。他把前额上的棕色发卷捋到后面,拿起一支琵琶,手指在琴弦上漫不经心地拨动着。他的沉重的眼睑垂了下去,一阵奇怪的倦意向他袭来。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如此强烈,或者说带着如此强烈的快感,感受到美的事物的魔力和神秘。
钟楼的钟声敲响子夜时,他拉了一下铃,进来几个男侍,按照繁复的礼仪给他更衣。他们在他手上浇玫瑰花水,在他的枕头上撒鲜花。他们离开寝宫没多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他睡着后做了一个梦,是这样一个梦。
他觉得自己站在一间又长又矮的阁楼里,四周是许多织布机呼呼的转动声和咔咔的撞击声。微弱的日光透过格栅窗探进来,给他照亮了织工们在织架上方弯着背的瘦削身影。苍白的、带病容的孩子们,蹲在巨大的横梁上。梭子疾速穿过经线时,他们提起沉重的压板;梭子停下时,他们放开压板,让它们落下去把线压拢。他们的脸上呈现着饥饿蹂躏的印迹,他们的双手在哆嗦、颤抖。几个憔悴的妇人坐在桌旁缝纫。整个屋子里充满了一种可怕的臭味。空气滞重难闻,墙壁上滴着水,渗出了湿淋淋的水痕。
少年国王向一个织工走去,站在他旁边,看他工作。
织工气忿忿地看着他,说:“你干嘛盯着我?是我们的主人派你做探子,来监视我们的么?”
“谁是你们的主人?”少年国王问。
“我们的主人!”织工嚷道,语气很尖刻,“他是一个和我本人一样的人。我们之间只有一个差别,那就是:他锦衣华服,我破衣烂衫;我饿坏了身体,他却吃撑了难受得不轻。”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少年国王说,“你不是谁的奴隶。”
“打仗的时候,”织工答道,“强壮的拿体弱的当奴隶;和平的时候,富人拿穷人当奴隶。我们要活下去就得干活,他们给的工钱却让我们活不了。我们整天为他们劳累,他们钱箱里金子成堆;我们的孩子不到成年就夭折,我们所爱的人的面容也变得凶恶难看了。我们踩制葡萄,别人喝葡萄酒。我们播种谷物,自己的餐桌上却是空的。我们戴着锁链,虽然这锁链眼睛看不见;我们是奴隶,虽然别人称我们自由人。”
“所有人都这样?”他问。
“所有人都这样,”织工答道,“年轻的这样年老的也这样,女人这样男人也这样,年幼的孩子这样上了岁数的老人也这样。商人们压榨我们,他们吩咐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牧师骑着马经过,只顾数他的念珠,没有人把我们当一回事。贫穷睁着饥饿的眼睛,在我们不见天日的小巷里不声不响地窜行,面孔呆板的罪恶紧跟在她身后。早晨悲惨把我们叫醒,夜晚耻辱陪伴我们入眠。但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你的脸太幸福了。”他皱着眉头转过身去,把梭子投过织机,少年国王看见梭子上穿着一根金线。
一种巨大的恐怖攫住了他,他问织工:“你织的这是什么袍子?”
“少年国王加冕时穿的袍子,”他答道,“和你有什么相干?”
少年国王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看哪,他是在自己的寝宫里,透过窗户,他看见一轮巨大的蜜色的月亮,悬在昏暗的空中。
他又睡着了,做起梦来。是这样一个梦。
他觉得自己躺在一艘巨大的木船的甲板上,一百个奴隶在划那条船。他身旁的地毯上坐着船主。他黑得像乌木,缠头巾是绯红色的丝绸料子,很大的银耳环垂挂在厚厚的耳垂上。他手里端着一副象牙天平。
奴隶们光着身子,只缠着一条破烂的腰布,一个挨一个用链条互相锁在一起。灼热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他们身上;黑人们在过道里跑上跑下,用兽皮鞭子抽打他们。他们伸展着瘦瘦的手臂,握着沉重的桨,在水里划动着。桨叶上咸水四溅。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小港湾里,开始测水深。海岸上吹来一阵轻风,飏起一片红色的灰尘,罩在甲板和巨大的三角帆上。三个阿拉伯人骑着野驴冲出来,对他们投掷长矛。船主拿一起一张画弓,引箭射中了其中一个人的喉咙。他重重地摔落在海浪上,他的同伙们飞奔而去。一个蒙着黄色面纱的妇人骑着骆驼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不时回过头来看那具尸首。
黑人们抛下锚、收起帆之后,立刻走进底舱,拿上来一架长长的绳梯,绳梯上坠着重重的铅,增加重量。船主把绳梯从船的一侧扔下海去,把它的上端固定在两个铁墩子上。接着,黑人们抓住奴隶中最年轻的那一个,卸去他的脚镣,用蜡封住他的鼻孔和耳朵,在他腰里拴了一块大石头。他吃力地爬下绳梯,没入海水里不见了。他下去的地方冒上来几个泡泡。其余奴隶中,有几个好奇地从船侧窥望着海面。船艏坐着一个驱鲨人,节奏单调地擂着一面鼓。
过了一会儿,潜水者浮到水面上来了,他右手里握着一颗珍珠,气喘吁吁地把身体贴紧在绳梯上。黑人们从他手里把珍珠抓过来,又把他推下了水。这时其余奴隶已经俯伏在桨上,睡着了。
潜水者一次又一次地浮上来,每一次都带上来一颗美丽的珍珠。船主称一称珍珠的重量,然后放进一个绿色的小皮囊中。
少年国王想说话,但舌头仿佛粘在了上颚上面,嘴唇不能动弹。黑人们交谈着,为了一串亮珠子,开始争吵。两只鹭鸟绕着船飞来飞去。
这时潜水者最后一次浮上了水面,这一次他带上来的珍珠比霍尔木兹岛的所有珍珠更美,因为它形状像一轮满月,洁白胜过晨星。但潜水者的脸苍白得出奇,他刚倒在甲板上,血就从他耳朵和鼻孔里涌出来。他颤抖了几下,便不动了。黑人们耸耸肩,把尸体扔出船舷,丢下了海。
船主大笑着,伸手拿过珍珠;看过之后,他把它摁在前额上,鞠了一躬。“这颗珠子,”他说,“是要用到年轻的国王的权杖上去的。”他向黑人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起锚。
听到这句话,少年国王发出一声大叫,醒了。透过窗户,他看见黎明那长长的灰色手指,正在摘取那些黯淡下去的星星。
他又睡着了,做起梦来。是这样一个梦。
他觉得自己游荡在一片幽暗的林子里,树枝上坠着奇异的果子,开着美丽但是有毒的花。他走过去时,蝰蛇冲着他咝咝地吐信,色彩鲜艳的鹦鹉尖叫着从枝头飞向枝头。巨大的乌龟趴在热烘烘的淤泥里,睡着了。树林里到处是猿和孔雀。
他不断向前走,最后来到林子边缘,看见一望无际的人群,在一条河干涸的河床上做苦工。他们像蚂蚁一样云集在岩石碎片上。他们在地上挖出深深的坑,下到坑里去。有些人在用大斧子劈岩石,还有些人在掏沙子。
他们把仙人掌连根拔起,把绯红色的花朵踩在脚下。他们互相喊叫着,匆忙地工作着,没有一个人闲着。
死神和贪婪藏身在一个洞里,在黑暗中守望着他们。死神说:“我累了,把三分之一的人给我,让我走吧。”但是贪婪摇了摇头。“他们是我的仆人,”她回应道。
死神问她:“你手里拿着什么?”
“是三粒谷子,”她答道,“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给我一粒,”死神嚷道,“让我种在我的园子里;只要给我一粒,我就走开。”
“我什么也不会给你,”贪婪说,她把手藏到了衣服的褶缝里。
死神笑起来,他拿出一个杯子,浸到池塘里,疟疾便从杯子里冒了出来。她从人海中穿过,三分之一的人便倒下死去了。一团冷雾跟在她身后,水蛇窜行在她身旁。
贪婪看见那一大片人死了三分之一,便捶胸大哭。她击打着枯瘦的胸脯,哭得很响。“你杀死了我三分之一的仆人,”她哭叫着,“你可以走了。鞑靼的大山里在进行战争,双方的国王都在召唤你。阿富汗人杀了黑牛,正在开往战场。他们已经用长矛擂击过盾牌,戴上了铁的头盔。我的山谷与你有什么相干,你竟迟迟地不肯离开?你走吧,别再回来。”
“不行,”死神答道,“你不给我一粒谷子,我就不走。”
但是贪梦捏紧了手,咬紧着牙关。“我什么也不会给你,”她咕哝道。
死神笑起来,他拿起一块黑石头,把它扔进森林,热病便穿着火焰的袍子,从野毒芹丛中走了出来。她从人海中穿过,触摸着他们;人一被她碰到,便死了。她的脚从草上踏过,草就枯萎了。
贪婪浑身直颤,把灰抹到自己头上。“你真残忍,”她哭叫道,“真残忍。印度的有城墙的城中发生了饥荒,撒马尔罕的贮水池已经干涸。埃及的有城墙的城中发生了大饥荒,蝗虫从沙漠涌进了城乡。尼罗河水漫过了河岸,僧侣们咒骂着伊西斯和奥西里斯。你走吧,到需要你的人那儿去,饶了我的仆人们。”
“不行,”死神答道,“你不给我一粒谷子,我就不走。”
“我什么也不会给你,”贪婪说。
死神又笑起来,他把手指放到嘴边打个唿哨,便有一个女子从空中飞了过来。她的前额上写着“瘟疫”两个字,一群精瘦的秃鹰在她的周围盘旋着。她用翅膀罩住了山谷,下面的人死得一个不剩。
贪婪尖叫着穿过森林逃走了,死神跳上他那匹红色的马,飞驰而去,他飞驰得比风还要快。
从山谷底里的黏泥中爬出了恶龙和可怕的长鳞片的怪物,豺狼钻出来,在沙子上小跑着,仰起鼻子嗅着空气。
少年国王哭了,他说:“这是些什么人,他们在这儿寻找什么东西?”
“寻找国王王冠上用的红宝石,”站在他身后的一个人说。
少年国王吓了一跳,他转过身去,看见一个朝圣者打扮的人,手里拿着一面银镜。
他脸色苍白,问道:“哪一个国王?”
朝圣者答道:“看一看这一面镜子,你就看到他了。”
他向镜子望去,看见了自己的脸,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明亮的阳光正泻进寝宫,花园和庭园里的树上,鸟儿在歌唱。
宫廷内侍和国务大臣们走进来,向他行了君臣之礼。男侍取来了金线织成的轻纱一般的王袍,把王冠和权杖放在他面前。
少年国王看着那些东西。它们很美,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更美。但他记起了他做过的梦,他对那些贵族们说道:“把这些东西拿走,我不要用它们。”
大臣们非常惊愕,有的人笑了起来,因为他们以为他在开玩笑。
但是他又一次严厉地对他们发话了,他说:“把这些东西拿走,不配让我看见它们。虽然今天是我的加冕日,我也不想用它们。因为我这件袍子,是苍白的痛苦之手,在悲惨的织机上织成的。红宝石的心里是鲜血,珍珠的心里是死亡。”然后他给他们讲了他的三个梦。
大臣们听过以后,面面相觑,低声交谈着,他们说:“他一定是疯了;梦只不过就是个梦,幻觉只不过就是个幻觉,是吧?并不是真事,不必当真。为了那些为我们辛苦做工的生命,我们有什么非做不可的呢?难道一个人不去看望播种的人,就不该吃面包;不和葡萄园丁交谈,就不该喝葡萄酒么?”
宫廷内侍对少年国王发话了,他说:“陛下,我请求您把这些阴郁的想法抛开,穿上这件漂亮的袍子,把这顶漂亮的王冠戴到头上。如果你没有国王的衣冠,民众怎么认得你是国王呢?”
少年国王看着他:“是么,真的?”他问,“如果我没有国王的衣冠,他们就不认得我是国王?”
“他们不会认得你的,陛下,”宫廷内侍大声说。
“我还以为,有的人天生就像是国王呢,”他答道,“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但我还是不会穿这件王袍,戴这顶王冠。我当初进王宫时是什么样,现在走出去也是什么样。”
他吩咐他们全体退出去,只留下男侍,一个比他本人小一岁的少年。他留下那少年伺候他。他在清水里沐浴完毕之后,打开了一个上过漆的大箱子,从里面取出束腰兽皮外衣和粗糙的羊皮披风,那是他在山坡上给牧羊人放牧粗毛山羊时,身上的穿戴。他穿上这些衣服,把他那根粗糙的牧羊杆拿在手里。
小男侍惊讶地瞪着他那双大大的蓝眼睛,微笑着对他说:“陛下,我看见您的王袍和权杖了,但是您的王冠在哪儿呢?”
少年国王折下一根爬到露台上的野荆棘藤,把它弯过来,做成一个圆环,戴在自己头上。
“这就是我的王冠,”他答道。
他就这样穿戴着,走出寝宫,向大殿走去。贵族们正在那儿等他。
贵族们拿他打趣,有的向他喊叫:“陛下,民众在等他们的国王,您却让他们看一个乞丐,”另一些人很生气,他们说:“他让我们的国家蒙羞,不配当我们的主子。”但他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他们,只管走过去,走下巨大的亮色云斑石楼梯,走出青铜大门,跨上马,向大教堂驰去,小男侍小跑着跟在他旁边。
民众们大笑,说:“骑在马上的是国王的弄臣。”他们拿他取笑。
他勒住马缰,说道:“不,我就是国王。”他给他们讲了他的三个梦。
一个男子从人群中走上前来,严厉地向他发了话,他说:“陛下,您不知道,富人奢华,穷人才能活命?您炫富摆阔的毛病,让我们得到滋养;您挥霍浪费的恶习,使我们有了面包。给苛虐的主人做苦工确实很惨,可是没有机会给主子做苦工更惨。您以为渡鸦会叼食物来给我们么?事情就是这样,您又有什么办法来改正?难道你能对买家说‘你出这些钱买’,对卖家说‘你得按这个价卖’么?我不信。所以啊,您还是回王宫去,穿上您精美的紫色亚麻衣吧。我们这些人,我们所受的苦,和您有什么相干呢?”
“难道富人和穷人不是兄弟么?”少年国王问道。
“是啊,”那人说,“可那个富人兄长的名字叫该隐[22]。”
少年国王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骑着马从咕哝着的民众中间穿过,继续前行。小男侍感到害怕,撇下他不管了。
他来到大教堂那巨大的大门前时,士兵们把戟一横,说道:“你来这儿找什么?这道门谁也不许过,只有国王才可以进来。”
他很生气,涨红了脸,对他们说:“我就是国王。”就把他们的戟拨到一边,进了门。
年老的大主教看见他穿着牧羊人的衣服进来,很惊讶地从宝座上站起身,趋上前来迎他,对他说:“我的孩子,国王就是这身打扮么?我拿什么当王冠给你加冕,拿什么权杖给你的手授权呢?当然,今天本该是你享快乐的日子,而不是受屈辱的日子。”
“难道快乐应该穿着悲伤所制作的衣裳么?”少年国王说。他给他讲了那三个梦。
大主教听后锁起眉头,说道:“我的孩子,我是个老人,已经到了我生命的冬天。我知道,广阔的世界里有许多邪恶的事发生。残暴的强盗从山上下来,掳走小孩子,把他们卖给摩尔人[23]。狮子趴在地上等候旅行队,扑过去猎杀骆驼。野猪在山谷中把谷物连根拔起,狐狸在山坡上啃葡萄树。海盗把海岸洗劫一空,纵火烧渔夫的船,夺走他们的鱼网。麻疯病人住在盐沼泽里,用芦苇搭房屋,谁也不敢靠近他们。乞丐在城里流浪,与狗同食。你能阻止这些事情发生么?你愿意和麻疯病人同榻而眠,把乞丐请到你的餐桌旁来么?狮子会听你的吩咐,野猪会服从你的命令么?创造出悲苦的他[24]难道不比你更聪明?因此,你这样做我不赞成,我要你骑上马回到王宫里,脸上做出快乐的表情,穿上合乎国王身份的衣服。我会用金冠给你加冕,把镶珍珠的权杖授到你手里。至于你那些梦,别再去想它们了。这个世界的负担太重,光靠一个人是承载不住的,世上的悲苦太多,只凭一个人的心无法承受。”
“在这殿堂里,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少年国王说道。他大踏步从大主教面前走过,登上圣坛的台阶,站在基督像前。
他站在基督像前,右手边和左手边是美仑美奂的黄金器皿,盛放着黄色酒液的圣餐杯,装着圣油的圣油瓶。他跪倒在在基督像前,巨大的蜡烛在镶宝石的神龛上燃放出明亮的光,香柱的烟盘绕成淡淡的蓝色圆环,升向穹顶。他垂着头祈祷,那些身穿笔挺的法衣的教士,悄然离开了圣坛。
突然,外面街道上传来了纷乱的骚动声。贵族们携着出鞘的剑,擎着光亮的钢盾,身上的羽饰颤动着,闯了进来。“那个做梦的梦中人在哪里?”他们叫嚷着。“打扮得像乞丐的国王在哪里,那个让我们国家蒙羞的少年?我们一定要杀了他,因为他不配统治我们。”
少年国王重新低下头,继续祈祷。做完祷告后他站起来,转过身去,用悲哀的目光看着他们。
看哪!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倾泻在他身上。光线围着他织成了一件轻如薄纱的袍子,比他为了消遣而自己设计的那件王袍更美。那根枯死的牧羊杆开花了,开出了比珍珠更洁白的百合。那枝干枯的荆棘开花了,开出了比红宝石更红艳的玫瑰。比最柔润的珍珠更洁白的,是那些百合,它们的梗是白银。比最阳刚的红宝石更红的,是那些玫瑰,它们的叶是金箔。
他穿戴着国王的服饰站在那儿,镶宝石的神龛的门忽地开了,从光芒璀璨的圣体匣的水晶中,射出一道奇迹般的神秘的光。他穿戴着国王的服饰站在那儿,上帝的荣光充满了那地方,连雕花壁龛里的圣徒们好像也在动了。他穿戴着悦目的国王服饰站在人们面前,管风琴奏出了音乐,号手吹响了小号,唱诗班的男童们唱起了圣歌。
民众敬畏地跪倒在地。贵族们把剑插回鞘中,向他致敬。大主教的脸变得苍白,他的手在颤抖。“比我更伟大的他已经为你加冕,”他大声说道,跪倒在他面前。
少年国王从高高的圣坛上下来,从人群中间穿过,回王宫去。但是没有一个人敢看他的脸,因为那脸庞正像天使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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