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维加斯的某舞台上,一名风情舞女郎穿着翠绿色的荧光衣裙,戴着高耸的华丽的头饰,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蝴蝶般旋转跳跃。
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自由而热烈。
● 2019年,余金巧在美国艳舞大会上的舞蹈
舞步流转,舞者的身影幻化出许多形态:年轻的她,年老的她,骄傲的她,挣扎的她,谜一样的她。
台下的杨圆圆被勾了魂——舞者90多岁了啊!如此磅礴的生命力!
失语的那一瞬,杨圆圆决定,拍一部纪录片。
● (左)杨圆圆和(右)余金巧
这是个疯狂的决定,在此前,她从未扛过摄影机。
此后的六年,圆圆为此东奔西走,吃尽苦头,想过放弃,但从未后悔。
因为,她迷恋的舞者的的确确,是一块散落在时光里的金子——
余金巧(Coby Yee),上世纪旧金山唐人街里,大名鼎鼎的“华人吉普赛玫瑰”。
● 年轻时的余金巧
在近百年的时光里,她跳过了种族歧视,跳过了流言蜚语,跳过了行业兴衰,跳过了人生坎坷。
那些个戴着镣铐跳舞的日子,不忍回望。
所幸,她不是孤独的舞者。
直到老年,她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活力四射的“都板街舞团”,成员的年纪基本按70岁起跳。
这群老太太因各种缘由走到一起,舞蹈是她们生命中最华丽的注解。
杨圆圆将她们的故事拍成了纪录片《女人世界》,但她们的人生,绝不仅仅是女人世界。
“风情舞女郎”,一个令人遐想的词,它的叙事几乎总与“沦落风尘”有关。十八九岁时,一位夜总会的经纪人对余金巧说:“如果你能穿得更性感,就可以拥有现在三倍的收入!多达1000美元一周!”最终,余金巧还是妥协了,于她来说,这已是当时最好的选择。余金巧是二代移民,祖籍在广东台山,上世纪初,父亲离开了老家,通过“买纸”去美国投奔兄弟。所谓“买纸”,其实是钻个漏洞,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后,美国移民局发生了一场火灾,大部分身份证明都被烧毁,于是许多想移民的华人便谎称自己出生在旧金山,借此入境。侥幸过关的父母在俄亥俄州的首府哥伦布(Columbus)安了家,1926年,余金巧出生了。由于排华的盛行,当时的华裔只能住在狭窄的唐人街里,这里横竖不过几条街,出门都是熟人,开店做的也不过是邻居的生意。余金巧一家依靠着小小的洗衣店过活,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子儿,某天,在熨完了上百件衣服后,她咬牙切齿:“绝不要一辈子做这事!”从小,她就跟着妈妈听粤剧,虽然不懂粤语,但那曲调间的韵味以及戏服的繁复的美丽却让她特别着迷。那个时代,踢踏舞在美国非常流行,余金巧也跟着人家比划,成长在中西文化的夹缝间,她的舞风自是别具一格。跳着跳着,她就从家里的洗衣店跳到了大街上,哥伦布的华人圈都知道有这么个爱跳舞的小姑娘。然而,纵使才华横溢,华人也不可能登上正规的舞台,能在夜总会里跳上一跳就已是上天眷顾了。所以,余金巧无法拒绝这样的机会,更何况,1000美元一周的酬劳能让全家人过上宽裕的生活。首次登台后不久,余金巧就不满足于夜总会提供的服装,她要穿上亲手设计的戏服,让舞台成为自己的秀场。余金巧至今记得,她的第一套专属舞蹈服是跟妈妈一起做的,那是件改良后的粤剧戏服三件套:最外层是传统的中式夹克,中间是摩洛哥式长袍,最里层是一条桑巴短裙。她的舞蹈风格便也随着服装的变化而变化,先用一段含蓄唯美的中式舞蹈开场,缓缓褪下夹克后,是动感十足的美式摇摆舞,待到最后一曲,裙子已经短到大腿根,她踩着高跟鞋,献上一段热情似火的桑巴。“我知道你们最喜欢的,还是我穿丁字裤时的样子,但露到哪,怎么露,不是你们说了算的!”老美瞪大了眼,如此大胆奔放的亚裔女性竟比白人姑娘更辣更魅。她在服装上的创造力似乎是无穷尽的,从东南亚到欧美,各种元素都能在她的混搭下,碰撞出新奇的美。搭配上变幻莫测的舞姿,余金巧的舞台呈现无不令人叫绝。毫不意外地,余金巧成名了,她成为了紫禁城夜总会的首席舞者,看客们都冲着她而去。人们称赞她为“最大胆的中国跳舞娃娃”,旧金山的报纸上关于她的报道堆叠如山。在杨圆圆看来,她身上有着相当的先锋性:“在一切都极度二元的情况下,她努力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多元文化,哪怕在那个时候连‘多元文化’这个词都还不可能出现,但她已经身体力行地在做了。”当然,对于余金巧本人而言,她未必意识到自己的叛逆在历史进程中的意义,但她明确地知道,即便周遭的一切都陷入被动,她也要竭尽所能维护自己的尊严,不沦为任凭把玩的人偶。1943年12月17日,美国废除了已实施60余年的《排华法案》。华人不再受限于唐人街,他们陆陆续续地离开这里,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60年代末,脱衣舞在美国兴起,凯罗·多达(Carol Doda)在旧金山百老汇一次次解开自己的胸衣,极具视觉冲击性的表演,打得同行落花流水。脱衣舞娘,大大超出了华人女性的底线,她们咋咋舌离开,另谋生计。红极一时的“紫禁城夜总会”难以为继,难舍舞台的余金巧盘下了夜总会,自己当上了老板娘,一家人全靠此糊口。弟弟穿着燕尾服在门口迎宾,妹妹当服务员,姐姐负责打理财务与后厨,孩子们放学后也来帮忙做些杂活儿。那段日子,她白天排练节目,晚上表演,常常要一边辅导女儿作业,一边应付吧台的醉汉,这艰难的经历,让她一生都厌恶酒精。个人终究拧不过时代,身心俱疲的余金巧终于撑不住了。1970年,紫禁城夜总会正式关闭,它是整个旧金山唐人街坚守到最后的一家店。娱乐业进入了新纪元,旧金山的报纸上,新生代红人的面孔换了一轮又一轮。她继续以裁缝手艺为生,专门给客人定制服装,审美多元了,她的设计愈发大胆。同时,她也会作为一个舞者去各地巡游,追随着她的人从年轻到年老,永远追随。70岁那年,她在舞池遇见了小自己20岁的史蒂芬·金。史蒂芬是个老嬉皮,经历过越战,拍过另类电影,没干过固定工作,半辈子都在各处打工。他们如此不同,一个是跳舞皇后,一个活像流浪汉,但他们相爱了。他是她的小迷弟,穿着她亲手做的情侣服,走到哪儿都神气;他会稚气地把余金巧的照片剪下,拼贴在各种自然风光里,假装他们一起去过;他几乎时刻为她着迷:“从没想过像Coby这样的人会出现在我面前,如此充满活力的人!”而对于余金巧来说,调皮的史蒂芬就像个开心果,跟他在一起,余金巧觉得,跳舞又变成了一件真正快乐的事,一种纯粹为了取悦自己而跳的快乐。都板街舞团(Grant Avenue Follies),是2004年由退休后的华裔舞者创办的舞团。团里并非都是专业舞者,但每个人都渴望通过舞蹈来表达自我。她们中有好几位都是退休教师,从小在东亚式严苛的教育环境下长大,永远穿得严严实实,即便是开朗的性格,也在这高压下渐渐变得沉沉闷闷,循规蹈矩。有的人出生在书香世家,人生的路径被焊死在知识分子的道路上,动弹不得。有人自小拥有着舞蹈梦,但受困于家庭和社会现实,只能眼睁睁放弃。也有人离异或丧偶后,终日闭门不出,郁郁寡欢,借由舞蹈重启人生。每个人的人生铺陈开来,都有无数段失意的故事,幸运的是,她们遇见了彼此。大家如同亲人一样彼此照顾,一起疯闹,一起逐梦,一起变老。她们永远觉得时间不够用,跳舞、购物、打扮、尝试新开的餐厅、去好玩的地方......生活丰富多彩。2015年,舞团首次登上“风情舞名人堂”表演,余金巧发现,风情舞在当下的语境里已经不一样了,它成为了年轻人自我表达的方式,无关堕落,无关风尘。这是余金巧多年来的心结,但自那之后,她慢慢学着与自己和解。而团里的大部分姐妹也渐渐挣脱了过去的枷锁,她们可以把裙子提到膝盖以上,可以肆意地穿上性感的网袜,释放天性的那一刻,她们开心极了。与惯常的广场舞老太太们图个乐子不同,她们的野心绝非一个小小的舞台。在2018到2019年间,她们跟杨圆圆一起,走出旧金山,去往美国各地的老人社团表演。她们远飞古巴,这里的唐人街与美国的一样,曾经非常繁华,两地的华裔来往频繁,不少粤剧剧团都会去多地巡演。古巴革命以后,唐人街逐渐走向衰败,辉煌的历史就此停在了上世纪60年代。如今,老人们欢聚一堂,尽管一拨人说英语,一拨人说西班牙语,但她们依旧能用零星的粤语唱起童年时的《鲜花调》《月光光》。他们甚至共同举办了一场名为“交错剧场”的演出,时光交错,尘封了半个世纪的舞台被激活。从上海到北京,她们一路拍,一路跳,曾经“紫禁城夜总会”的舞者们终于来到了真正的紫禁城。这不是唐人街里碎片化的中国,而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到的中国!观看她们的演出,总有人热泪盈眶:“这些人八九十岁还能跳成这样,我也好想像她们一样,能够起来跳舞。”深入了解后你会发现,这种精神其实不仅关乎舞蹈,更关乎一个人如何与自我和解,如何在艰难的处境下安身立命,如何在时代的夹缝、刻骨的歧视中不败不馁。回望舞团成立的2004年,如今20年过去了,其精神内核依旧超前。2020年8月,94岁的余金巧走了。
去世前一周,她拿下了拉斯维加斯艳舞大会的终身成就奖。
疫情的原因,她没能亲自登上领奖台,照旧乐呵呵的余金巧在颁奖那天,仔细化了全妆,换上美美的舞裙,与史蒂芬跳起了舞。
没想到,那竟是一名舞者的终场。
但余金巧并不遗憾,生前她总爱提一个词,swan song( 天鹅之曲)。
童话故事中,天鹅会在离世前跳最后一支华丽的舞蹈,在跟时间赛跑的日子里,余金巧每次登台都将其视为人生的swan song。
全情投入,毫无保留。
舞团的挚友们在郑重地告别后,继续踏上了征战之旅。
死亡,是她们日常需要面对的事情,2016年,她们接连失去了4位最亲的朋友。
但也正是如此,她们明白了笑对死亡的唯一方式,便是尽情活着。
纪录片《女人世界》上映了,接下来的时光,她们会从广东到东北,跨越超过30座城市进行路演。
这工作强度,饶是年轻人也得蜕一层皮,但奶奶们毫不抱怨,积极面对。在幕后,她们常常会由于体力不支而坐轮椅,但只要上台,她们必精神焕发,一舞到底。这是“show girl”的一种坚持,也是她们面对风雨人生的态度:[1] 一席|在八十岁,Get up and Dance|杨圆圆[4] 凹凸镜DOC|专访杨圆圆:从《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到《女人世界》[5] Green BAZAAR芭莎美好生活|生命如歌纵情舞|“女人世界”导演杨圆圆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