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拉导演映后对谈全记录

美食   2024-10-30 17:15   北京  
映后访谈记录
8月31日
主持人:《蜂鸟》这部电影是在2018年釜山国际电影节的新浪潮单元首映的,国内喜欢艺术电影的朋友们应该在19年的北京国际电影节可能也看过这部作品。据不完整资料统计,这个影片收获了国际国内五十九个奖项。在聊这部电影前,想问问导演她走上电影这条道路的过程,是如何选择了电影,以及到现在成为一个职业导演的。
导演:我拍电影的契机是,其实这个回答可能会有点“无语”……因为不想读数学这样的专业,所以才选择了“戏剧电影系”。其实很多女导演也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她们说在选择电影这条路后,我看起来是那么的无所畏惧。但实际上,不管做什么事情,我好像都不认为自己是无所畏惧的。我总是问自己:“我到底适不适合走电影这条路?”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今天,渐渐地开始进步,也开始享受其中。所以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怀揣着多么伟大的梦想,只是做着做着渐渐地爱上了这个职业。


主持人:刚才有提到导演的前一部短片《竖笛考试》,是当时在美国读研究生的毕业作品,时隔几年后《蜂鸟》成为了导演的长篇首作。可不可以请导演分享一下当初是怎么想到用自己的经历去讲述一个少女成长的故事。《竖笛考试》设定在1988年,也是一个小学生女孩成长的片段,《蜂鸟》把人物角色设定在了初中二年级,是一个处于青春期,有着非常多心理变化、生理变化的年纪。请导演分享一下是怎样进行这个长篇的创作,以及如何想到要讲述这样的一个故事的?
导演:我是在2011年拍摄了短篇电影《竖笛考试》。这部电影的主人公也是恩熙,上映结束后,很多人问:这部电影结束后,恩熙将如何生活呢?”我很喜欢这个问题,它激发了我拍摄这部长篇电影的灵感。作为导演,我认为电影结束后,角色和生命并没有消失,而是在某个地方继续生活,这种感情是非常可爱有趣的。所以我想着“我也很好奇诶,恩熙在做什么呢?”,然后就创作出了《蜂鸟》的剧本。

就如提问中说到的,故事当然会有一些自己的经验在里面。初期的时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童年的真实写照,在几年来不断修改文章的过程中,逐渐把它转变为我们这一代能够产生共鸣的故事我收到了很多人对剧本的评论,包括国外的朋友,从十几岁的孩子到七十多岁的老人,得到了各种各样的反馈。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故事”,因此我认为能够唤起每个人共同记忆的,才能够称之为一个“好的故事”。我想要触及每个人童年都经历过的“某些东西”,我做了很多研究,倾听人们的故事,采访他们:“童年中最触动你的是什么?”等等。

例如,大家对开场戏恩熙走错家门并直接敲门的这个场景提出了很多疑问。因为我亲哥哥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去当兵休假回家的时候,本来家里没有养狗,但他按了门铃后,听到了小狗的声音。一般这时候大家都会想,“啊,他们是不是养了一条小狗?”或者“是不是有人带小狗来过家里?”但我哥哥的朋友说他觉得“原来我的家人抛弃我搬走了啊”。这是个很奇怪的反应,但听到他是这么想的之后,我就在想,虽然大家可能都觉得这种自己会被家人抛弃的想法有些奇怪,但这种莫名的恐惧或焦虑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实际上,在我倾听周围朋友的讲述时,也有人分享他们担心自己的父母会抛弃、离开自己的故事。所以我就把他们的这种心情融入到了这一段开场戏中。



主持人:我看到之前有一个采访里面导演提到影片片名的英文翻译,一开始的时候写的是<The Honey Bird>,是蜂鸟的直译,后来改成了<House Of The Honey Bird>。House它指的可以是一个小的家,同样它也许可以指代一个更大的环境或者一个更大的隐喻。不知道导演在当初确定这个片名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导演:我在片名上纠结了很久,韩语片名定为《蜂鸟》的时候我也苦恼了很久。我听说蜂鸟是世界上最小的鸟,并且非常有生命力,每秒可以扇动翅膀八十次。我觉得这一点非常吸引人,也和我们电影的主人公恩熙非常相似,所以把《蜂鸟》定为了片名。但当我们选定英语片名时,"Honey Bird"听起来有点像附属品,感觉很奇怪。所以在前面加上了"House Of",加上之后,我觉得它更像是一部艺术片。并且不管怎么说,它都是一个关于“家”的故事。虽然是关于“家”的故事,但这个“家”可以是实际上的一栋房子,也可以是一个国家,也可以是你所属的一个集体,所以我想加上"House Of"应该也是说得通的。关于片名大家也进行了很多次提问,特别是韩文片名《蜂鸟》,观众们还开玩笑说,他们很失望 “蜂鸟 ”没有在片中出现,还以为这是一部自然纪录片。

我认为东亚其实有很多类似蜂鸟的环境,所以我想通过这部电影告诉大家的是,我们处在一个瞬息万变的社会中,一直在追逐着某些东西,但是错过了很多“做自己”的机会。这是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尤其是几年前过了40岁之后,我的想法变得特别多。人们在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做自己”的想法再次浮现出来。我觉得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大的命题,社会给了我们太多的压力,告诉我们应该去做某些事情,但在这些压力中,真正重要的是展翅高飞,找到属于自己的巢穴。我认为,“做自己”的独特旅程在生活中非常重要,这也是为什么恩熙在结尾处独自留下是非常重要的,我想在结尾处暗示她将按照自己的方式热爱生活。



主持人:我看导演之前采访的时候,有一个提到过的作品,这个作品启发了导演创作《蜂鸟》这部电影,这部电影也是中国影迷非常熟悉的一部作品,就是杨德昌导演的《一一》。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问一下导演,当初看完这个作品之后,是这个电影的叙事,还是电影的美学,还是哪个地方启发了创作《蜂鸟》这部电影,在创作完之后,觉得这两部作品有什么连结吗?或者有没有捕捉到当初启发自己的那个东西,有没有达到当初自己的期待。
导演:首先,杨德昌导演的《一一》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电影。我非常喜欢亚洲电影,也很喜欢中国台湾电影。《一一》带给我的启发是它的场面调度,以及用广角镜头,那种带有审视的镜头拍摄出的场景。但我认为最让我受到启发的是他看待整个世界的方式,在《一一》中,人们没有被描绘成坏人,也没有被描绘成好人,而是非常丰富多彩的人物。

影片里有爱,有死亡,也有背叛……我觉得杨德昌导演不带任何评判,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去看待某个人或某个情境的视角是非常美好的。我觉得把一个情境或一个人妖魔化是很容易的,或者是很容易对这个世界产生一些消极的想法,比如“啊,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太难了”,而我认为最难的事情其实是看到人类真实的一面,看到他们丰富多彩的多样性,并拥抱这样的真实。我认为这是我非常想向导演学习的,因为他能够把这么艰难的课题处理的非常好。



主持人:杨德昌导演的电影也总是跟时代有关,《蜂鸟》这部电影其实用了一些笔墨去讲述那个时代背景里面影响这群人的一些事件。当然最重大的事件就是在电影后半段,圣水大桥倒塌事故这样的悲剧。我觉得有关集体性创伤这个事情应该每个人都不陌生,影片里面也有一些小的笔墨去讲到,比如朝鲜的第一代领导人金日成的逝世,其实用了不多的篇幅来讲,但是讲完之后在病房里面那些没有露脸的人,在讲“我们是不是要万岁啊,我们是不是应该喜悦、庆祝”。也有人在讲“我们是不是要打仗了”,这种忧虑、焦虑以及不确定性,在韩国面临那样的一个局面的时候,大家是非常不安的。可能这个情绪也带入到了恩熙这个角色上面,包括电影的片头,片尾都呼应地讲了拆迁的时候,这些人在抗议说不要拆除我们的家园。我想问导演当初是为什么想用这样的事件?或者你自己对于那个时候自己也亲身经历过的一些集体性的创伤,有什么样的感受?
导演:我经常会这样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是在中国还是韩国,人们都在尽量避免谈论政治。虽然在韩国,大家为了不谈及政治,总说“不要聊政治”这样的话。但实际上,我认为在一个人的现实生活中,没有任何地方会不涉及政治。我们的说话方式、穿衣方式、我们上的学校、住的社区、我们在什么样的文化环境下读什么书,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政治和文化的产物。因此,在我的电影中展现人们的生活时,必然会出现一个政治、社会性的故事。如果没有出现,反倒会很奇怪。我认为受到政治影响的不仅仅是成年人,在社会上处于弱势地位的儿童,他们在经济、社会、文化和身体上都依赖成年人,他们实际上是最能读懂和感受到政治气息的人。

所以,我想描绘出女中学生恩熙在94年圣水大桥倒塌那一年感受和经历到的社会气息。其实,韩国社会有很多伤痛,每个国家都有着共同的创伤。在中国,也有一些非常大的创伤性事件让整个中华民族记忆犹新。在韩国,就是圣水大桥事件,尽管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但只要看到圣水大桥事件,我仍然感到非常的心痛。因此,我想展现恩熙和她周围的人在这一事件背景下的生活。我还想在影片中创造一种叙事结构,特别是这座大桥“崩塌”的巨大场面非常震撼,它实际上是恩熙个人生活、学校、家庭和社会的崩塌,所有这些事情都是紧密关联的,最终才导致了大桥在现实中的崩塌。

在美国,我认为911事件对人们造成了巨大的社会创伤,我有一些美国朋友说,911事件之后,他们感觉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在韩国,94年圣水大桥倒塌,95年三丰百货公司倒塌。我认为,这两年发生的这两起事件标志着一个转折点,让我们韩国人不再沉浸在发展和增长之类的幻觉中,这两起事件打破了这种幻想,我们再也无法回到过去。所以我很想把圣水大桥事件作为这部影片的背景,想把它坍塌的画面和它所具有的历史意义联系起来。



主持人:最后这个问题可能只有导演来到中国会被问到,是影片里面非常有意思的一个设计,恩熙跟他的好朋友会定期去上汉语补习班,英智老师也是这个补习班里面影响了那段时期恩熙生命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英智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一句话,我觉得非常点题,“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当时有拍一个恩熙的特写,当老师把第一句话解释给同学听的时候,恩熙好像心脏被打了一下,她那个时候突然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也是她当下正在面临的一个困境,或者说启发了她开始认识自己、尝试去认识这个世界。其实我的问题很简单,想问导演,为什么选择用汉语这样的设计,为什么选择用这样的一句诗在这个桥段里面让英智老师解释出来,拍到恩熙的那个特写镜头的反应。下午的时候聊到这个话题,导演还很幽默的说,是不是老师写的字有点太丑了,这个字很像小孩子写的一句汉语,我也不能撒谎,确实有点丑。
导演:看到电影里写的汉字后,被我的中国朋友骂写得太差了,哈哈。我们尽力了,金玺碧演员拿着黑板拼命地写来着……总之,之所以选择这句话,是因为我和制作部门的朋友们考虑了很久,要从《明心宝鉴》中选取哪一句。而之所以选择《明心宝鉴》,是因为在韩国的90年代,汉字是每个人都必须学习的科目,实际上很符合当时的社会背景,而且我觉得让孩子们学习《明心宝鉴》应该会很有趣。现在我觉得这句话是贯穿全片的一句话,因为我觉得恩熙和家人虽然是最亲近的人,但他们并不了解彼此的内心。即便我说我们是朋友,遇到了很多人,但是像英智老师和恩熙之间那样,真正理解彼此灵魂的关系并不多。所以在那个场景下写下了这句话,想展示出这份这种感情的珍贵。


观众1:导演您好,电影后面有一个片段,我特别喜欢,就是恩熙在给老师写信的时候,她说她要给老师画一个角色,觉得大家一定会特别喜欢她,会从她身上得到力量。我觉得这是恩熙的一个想法,更是导演您做这个电影的想法,我特别想问导演,您想通过恩熙的老师来传达什么样的力量,还有您在成长的过程中,有没有这样的老师或这样的朋友曾经帮助过您,有什么故事可以分享,谢谢。
导演:我其实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回首我的人生,有很多值得感谢的人。但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功劳,而是很多人的功劳,不仅是比我年长的人,我从很多不同的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因为我曾经教过电影,所以我从我的学生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从小区餐馆的老板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东西。在我脑海中印象最深刻的,也是对我的生活非常重要的,是一位教我冥想的老师,他看我的眼神其实和英智老师呈现出的那个眼神非常相似。我想在影片中呈现出这种非常珍贵地看待对方的温暖的眼神。


观众2:세상에서 제일 아름다운 보라 감독님 또 만났습니다.두 문제 있어요.(世界上最美丽的宝拉导演,我们又见面了。我有两个问题。)您在各种回答中都表示过,之所以会创作蜂鸟这部作品,是因为很多人会问您的前一部短片的小主人公她成长得怎么样了。距离2018年这部电影上映到现在已经过了6年,那您认为这六年里,恩熙成长成了什么样子,她考上了什么样的大学,她还在继续画漫画吗?她成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导演:我也很好奇,我记得有位观众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是恩熙会成为一名Naver网络漫画作家,赚很多钱,并狠狠地教训了欺负她的泰勋。虽然也有可能变得有点孤僻、奇怪,但我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个真诚的人
观众2:我感觉如果不是对于中国有特殊的喜爱的导演,可能是不会在电影里设置这么浓墨重彩的汉字的场景的。所以我想知道导演您是从小跟中国有什么渊源吗?
导演:我觉得在韩国生活好像很难不受到中国的影响,我也是非常自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影响并慢慢成长。我在大学教书的时候也是,小时候也是,包括现在也是看着中国电影导演的电影慢慢成长的。比如说陈凯歌和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当时在韩国很受欢迎,他们在我小时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现在我也很喜欢贾樟柯导演的电影,当然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观众3:我在看片的时候特别好奇,因为当中有个场景是恩熙从医院出来之后叫她妈妈,妈妈没有理她,我当时在想那个场景是臆想中发生的还是真实的。这样的安排,甚至有点超现实,它是有什么隐喻在后面吗?
导演:这其实是人们最好奇的一幕,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幕。我在剪辑时也说过想要多删减一些内容,这个场景也是其中之一,但幸好没有删减掉,这也是上映后观众最喜欢的场景之一。我认为电影在描述某个场景时不一定要有答案,所以我认为这个场景可以给人一种真实又虚幻的感觉,我的意图是展现给观众那位母亲正处于深渊之中。

因为母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在亚洲,是一种承担着某种责任的存在。当你在公众面前看到一位母亲时,你会看到一张非常陌生的面孔,带着母亲特有的优秀、影子等多样的魅力。我希望那场戏能给人一种非常陌生和奇特的感觉,让人看到恩熙所不知道的母亲的另一面,有很多女儿都对这场戏产生了共鸣,我非常地感谢这一点。我认为家人是最了解,也是最不了解你的人。其实不只是家人,我觉得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有着某种神秘感,隐藏着一些我无法知道的秘密。而描述出这种感觉就是我拍摄这场戏的目的。

观众3:在片中给过恩熙温暖,或者短暂温暖的都是女性,不管是她的好朋友也好,老师也好,男性呢往往都是施暴者和伤害者。一方面,这可能是我们成长过程当中面对的真实的情况。另外一方面,我也发现在很多女性主义电影里,其实现在有点倾向于这个设置,女性互助,是里面浓墨重彩的一笔。很多文化评论里面,他们会赞扬女性电影里面讲究这种女性互助,我想问一下导演,在个人创作中有没有思考过怎么在女性电影中或者女性导演电影中放置男性这个角色。
导演:我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但我不是故意为之,是很自然地就这样描述出来了,并不是真的想让男人成为加害者。因为我觉得这样拍摄电影的话会有点像教科书一样,也不会很有趣。刚才我提到的杨德昌导演也说过,把某个人变成加害者是非常容易的,所以我完全没有把男性变成加害者的想法。韩国有一位叫朴婉绪的作家,她也被问到了很多女权主义的问题,有人问她是否故意把男性设定为加害者,把女性设定为受害者。她回答得非常好,她说:“我不是故意那样写的,只是写出了现实。”

实际上,90年代的韩国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男权社会,虽然现在也还是这样,但我觉得男权社会是一个让女性除了变得更坚强别无他法的社会。我不认为男性是加害者,因为我觉得压迫别人的人反倒是最弱小的存在。所以单纯地说他们是加害者我认为有点不准确,我是不会这么去想的。

在《蜂鸟》中,谁才是真正强大的人呢?我觉得最有力量的人不是加害者,而是能够去爱的人。我认为恩熙和英智之间是一种很有力量的关系,而且影片中也有男性角色帮助了恩熙,比如给恩熙开诊断书的医生就是一个很好的角色。但在父权社会中,很多男性角色不得不显得有些软弱,我也做了很多努力,尽量用爱来描写他们。父权制下的男性在很多方面都被塑造成加害者或弱者,我努力尝试了很多不带评判的方式来看待他们,并尽可能地温暖地去描绘某种人性。即使如此,可能还是存在一些不足之处。



观众4:影片中间主人公在去做手术之前在家里的书架上选书,然后选了《红与黑》要送给老师,选这本书是随意的,还是有意为之。
导演:我之所以选择司汤达的《红与黑》这本书,是因为书中主人公的内心有很多声音,一个陷入了自我怀疑中的角色,我觉得恩熙和影片中的所有主人公也是如此。而且在韩国的90年代,家里有一本世界文学名著是一种时尚。我想表达的是,恩熙的年纪还小,她想给老师送点什么,想从书中拿出点什么东西送给老师的那种可爱的心意。


观众5:电影里面有几个片段,我特别印象深刻。恩熙她吃煎饼的时候,周围的环境、人,还有背景音乐其实是有不同的。我想问一下导演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设定在里面。
导演:在吃东西的场景中是有背景音乐的,但我并没有刻意根据吃东西的场景来设定音乐,只是把音乐融入到了整个场景之中。就吃东西的场景而言,在电影中,恩熙有一种心理上的饥饿感,通过吃很多东西来表现出她的这种饥饿感,但所有音乐都是从前面的场景中开始出现的。

映后访谈记录
9月1日 10:00
主持人:在正式聊这个电影前,我想先请导演跟大家分享一下是如何走上电影这条路的,是如何坚定的选择要成为一名职业导演,给大家分享一下成为导演的这段故事。
导演:我是高中的时候进入戏剧电影系后开始走上电影这条路的,之后在大学学习了戏剧电影专业。说到成为导演的理由,有些导演可能会非常悲壮地说:“我看了某部电影,然后就梦想成为一名电影导演。”但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我反倒经常怀疑自己是否能做好这件事,在拍摄电影的时候总是会感到担心和害怕。但每次拍电影时,我都在想:“就像厨师用心为客人烹饪美味佳肴一样,我也想用匠人精神来拍摄艺术作品,从最大程度上将它的艺术力量发挥出来,为观众带来一些东西”,我好像一直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在拍电影。其实在我拍摄完《蜂鸟》后,因为太累了,也想过不再拍电影了,但观众们都很喜欢,好像阻止了我这样做。

不管怎么说拍摄电影能够带给我力量的原因是我真的想努力把最好的东西呈现给来看这部电影的观众,所以我可能会有点完美主义。我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编辑《蜂鸟》,制作这么多版本并达到那种完成度其实是一个有点痛苦的过程。现在我正在筹备我的第二部电影,剧本也在创作当中,有一件事我是非常确定的,就是我热爱这份工作,并且觉得很有趣。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不是一直有趣的,也不是只有快乐和幸福。虽然很享受很热爱,但是因为责任感也会感到疲惫。所以对我来说,从事电影工作就是要拥抱这所有的一切,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我回答这个问题的时间有点长,因为在座有很多电影专业的学生。我在准备拍摄《蜂鸟》的时候在大学教过电影,非常有意思的是,当我们谈论梦想时,我们认为只有不怀疑自己梦想的人才会去追逐梦想。但实际上,我教过的那些在釜山电影节上获得了很多奖项,或者参加了戛纳电影节的,在电影上非常成功的学生,他们在课堂上非常认真,并且总是思考和怀疑自己是否正确,这样反倒取得了成功。所以,当我看到这些时,我在想,我们的社会中会不会有这样一个神话般的人物,他对自己的梦想充满了确信。但我想说,事实往往并非如此。



主持人:导演是一个特别认真、用心的人。昨天我们交流了很多,交流之后,我问导演对于昨天的交流有没有什么感受或者想法。她说因为有一些问题我是每一场都会问到的,比如说她怎么成为导演的或者她怎么想到要做这部作品,她又说她会用不同的答案来回答同样的问题,很像那种很好的演员说每一次表演我都给你一个不一样的演法。昨天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导演很坦率的直接回答说,我为什么走上导演之路,就是因为数理化不是很好,语文好,最后就选择做艺术,是一个非常坦率的回答。刚才给大家分享的就是想要表达希望学电影的人或者热爱电影、喜欢电影艺术的人听到她如何去实践这条道路以及如何选择这条道路的。那我们就到第二个问题,有关《蜂鸟》这部作品的诞生,导演是怎么想到要做这样的一个故事,是如何想到来创作这个故事的,请导演分享一下。
导演:实际上,今天在座的有我的一位研究生同学,是和我一起在纽约上学的朋友,她叫 Sally。来到这后,我们聊了很多读研时的事。在我从纽约搬回韩国的最后一天,也是她帮我收拾的行李。为什么提到读研呢,因为我是在纽约读的研究生,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我的祖国韩国,并且生活了那么长时间。直到那时我才清楚地看到以前在韩国发生的事情,我与家人的关系,以及作为一名女性在韩国是如何生活的。因为我离开了我的祖国,所以才能够看清。不是有那样的一句话吗,如果想要了解自己的国家,离开它就可以了。我想在纽约我才真的感受到了这一点。

在纽约生活的时候,我也一直在回顾自己童年时的感情,这也是我拍摄短片《竖笛考试》的原因,这部短片算是《蜂鸟》的前传。作家多丽丝·莱辛说过:“我们应该质疑,为什么我们记得某些事,却又不记得某些事。”对我来说,我好像记得很多童年的记忆。我觉得很多人都有着童年记忆,但却分为两种,要么是记忆犹新,要么是完全被掩埋。

我注意到,那些记忆被掩埋的成年人,他们成年后的行为开始变得奇怪,像孩子一样莫名其妙的感到愤怒或者情绪爆发。我通过心理学了解到,这些行为之所以一直存在,是因为他们童年的一些事情还没有完成。因此,我想像人类学家一样,把它看作一个生与死的问题,来尝试解构梳理我的童年。我不相信时间会治愈创伤,如果真的可以治愈的话,那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已经步入中年的成年人看起来如此痛苦呢?我的疑问也就无法找到答案了。

因此,我决定要以人类学家的视角来梳理我的童年。我想通过我喜欢的电影作为媒介来实现这一目标,于是我开始着手整理我的童年——日记、记录和各种笔记,记录下了所有我能找到的东西。《蜂鸟》的剧本是以《竖笛考试》这部短篇电影作为开端的,完成这部短篇电影后,大家都非常好奇恩熙是如何成长的,因为在短篇中恩熙只有九岁。听到这个问题后,我觉得我必须要让恩熙长大,所以我创作出了中学时代恩熙的故事。其实《蜂鸟》的剧本一开始就像是在讲我自己的故事,后来通过几年的剧本创作,也进行了一些采访的工作,才把它变成了一个所有人的故事。

我在我的朋友和熟人圈子里询问了很多人,不同年龄、性别、国籍的人。像做问卷调查一样,收集他们童年时经历过的共同的伤痛,并确保这是贯穿影片的共同线索。好像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剧本中加入了虚构的场景。我和朋友们交谈后惊讶地发现,他们小时候也很害怕父母会抛弃、离开自己,这种恐惧以各种奇怪、疯狂的方式存在,因此我在电影中以恩熙敲门寻找妈妈这个场景作为开场戏。在剧本创作阶段,大家都说这个场景太像恐怖片了,这明明是一部温暖的电影,你为什么要写这样的开头,他们觉得这一幕不适合放在这部电影里,建议我去掉这个场景。但是电影完成后,它却成了很多人最喜欢的场景。

我想在开场戏中,把我们人类在童年时期对于分离、被抛弃的恐惧和悲伤的感情融入进去。所以影片的结构是,以恩熙没有找到家开始,然后以恩熙的特写结束,给人一种她会找到家的希望。我认为这部影片本身就是一个寻找家的旅程,开头她没有找到家,而结尾在她经历了这个旅程后,通过她略显成熟的脸庞,让观众们能够感受到这个孩子可以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的希望。

所以这部电影本身就是在执着于收集别人的经验,然后融入到电影结构中。我还非常喜欢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和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我想把这两位作家所说的"集体无意识"和作为某种原型的我们所感受到的感情融入到电影中,这是我作为一名艺术家想要实现的比较大的目标。

其实在看到电影中有很多自传的要素后,观众们认为是在讲述我自己的故事时,我确实有点不好意思。也有人说,你的英智老师去世了,太可怜了。事实上,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很多地方一开始好像是在讲我自己的故事,但是通过再次创作,渐渐变成了一部带有所有人记忆的作品。

我回答的有点长了,制作电影这件事本身对我来说就像是御宅(指热衷于某种文化,并对该文化有极度深入了解)一样,我喜欢探索事物。我制作这部电影的初衷是希望通过在影片中展现出所有人经历过的童年创伤,让观众得到治愈。观众们非常喜欢这部电影,这也让我六年来的工作变得非常有意义。



主持人:导演您有没有自己欣赏的女性导演?
导演:我有很多很多喜欢的女导演,虽然这么说像是在开玩笑。当女导演太难了,所以去看女导演的电影是不会有什么损失的,因为她们的作品总是高于平均水平。我最近看了瑟琳·席安玛导演的(Céline Sciamma)的《小妈妈》(<Petite Maman>,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为什么这么喜欢呢,因为当我在看《小妈妈》时,看到我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在电影中被表达出来,我感到非常感激。

我很喜欢法国导演,这是为什么呢?刚才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了一下,我意识到作为女性,由于社会压力,我们很难掌控自己的生活。我认为能听到那些成为自己人生主人的女性的声音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她们的声音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启发。



观众1:《竖笛考试》和《蜂鸟》中都有使用儿童、少年演员,尤其是《蜂鸟》中的朴智厚,现在也是韩国出名的女演员。想问在选择儿童演员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选定的标准。如果他们来到现场的话,跟他们沟通交流的话是会告诉他们这场戏会做什么,还是会讲一下情绪,还是更多的留给他们本人去感受和发展。
导演:首先感谢您的提问。选择朴智厚演员出演的契机其实我在采访中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回我喜欢看到能正视自己野心的女性,当时智厚参加的试镜,她完成得非常好,真的是一个非常聪明的演员。当时试镜结束后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回头对我说:“导演,我是看魅。”

“看魅”是什么意思呢,这是韩语中的一个新造词,意思是“越看越有魅力的人”。她说自己是一个越看越有魅力的人,让我随时联系她。这就是她的可爱之处,因为在韩国,通常情况下,女性会有点不好意思表现出自己的野心。但这位来试镜的朋友却非常坦诚地告诉我,我有多么的想得到这个角色,看起来非常的可爱、开朗。我喜欢开朗的人,我也不认为有野心是一件坏事。她那么直接、透明的表现出来了这一点,所以我觉得,“她就是恩熙”。

就我在片场的指导而言,首先,我认为和孩子们合作跟和成年人合作有很大的不同,因为儿童演员真的很透明,必须互相喜欢才能合作顺利,而成年人会隐藏自己的感情。作为专业人士来看,孩子们不会与他们不信任的人合作,这些问题是会暴露出来的。所以在我们开始拍摄的六个月前,我努力挤出时间和智厚单独聊天、吃饭、约会。

在片场,我需要向儿童演员提出很多问题,作为一名成年演员,可以马上做到。但作为一名儿童演员,能够说服自己是很重要的。所以你必须提醒他们在每场戏中想要什么,要感受到什么样的感情,以及之前的那场戏是什么内容,因为他们不会思考这些东西。所以我会问他们:“在之前的那场戏里,你还记得这个吧?”或者 “之前的那场戏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回答之后,我会再问:“好的,那在这场戏里你想要的是什么?”不仅是智厚,还有很多其他儿童演员,每次都需要提问很多次,对话时间非常的长,导致我有点讨厌剧组。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在指导儿童演员时,必须要认识到他们是演员,也必须认识到他们是孩子,但又不能把他们当成孩子,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我努力试着不去在心里想智厚以及其他儿童演员很可爱,因为在我觉得他们很可爱的那个瞬间,会有把他看成是一个孩子的感觉,好像在无视他们,所以我也在努力试着把他们当做一个个独立的个体。

比如,电影中我和智厚最喜欢的场景之一,就是恩熙在客厅阳台上疯狂跳舞的场景,是用长镜头拍的,她在现场演得非常好,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们当时拍那场戏时,前两次拍摄的时候,恩熙有点害羞,一边假装自己很漂亮一边跳舞。但有时必须很坚定地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所以我和她说:"不要装漂亮。” 我说:“作为一名导演,我不是因为你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才喜欢你的。我希望你能够在这场戏中表现出你作为一个青少年所感受到的所有阴暗情绪、悲伤和痛苦。”

我说:“我喜欢你作为一个演员和一个人的时候带有的这些不同的情感。”所以从第三次拍摄开始,智厚就开始表现得像有什么(在帮助她)一样进行表演,我当时觉得非常感激。所以我想说的是,在执导儿童演员的时候,认识到他们是珍贵而复杂的存在,他们也会经历和我们成年人一样的情感,一点真的会很有帮助。

有时候就像刚才提到的那样,我不得不故意直接地说话,其实会有点伤人。但幸运的是,智厚知道我是故意的,而且非常能接受。她告诉我,那个场景仍然是她最喜欢的场景,这也是我觉得非常值得感谢的一次经验。



观众2:戏里面有两个片段,一个是恩熙和爸爸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们要做手术,在长廊的时候,爸爸突然开始哭了起来,但是恩熙本人比较淡定。还有一个是在大桥垮塌以后逃过一劫,家里人在庆幸的时候,哥哥也是突然开始哭了起来,这两个情节他们俩哭的都很突兀,并且他们俩可能并不是受这个事情冲击最大的人,所以想问一下这个桥段设计的想法是什么。
导演:那场戏在韩国真的也有很多人提到,女观众们都在问:“那个狗东西为什么要哭?”“你算什么东西还哭,我都没法集中了。”这样的评论也有很多。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我好像见过很多男人哭。

在社会的普遍认知中,大家都认为女人是情绪化的,但我认为恰恰相反。情绪化意味着无法控制自己的暴力或情绪,很多谋杀案都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己情绪而犯下的,而往往做出这种事的大部分是男性。我看到的现状是,即使在当下的父权制社会,女性忙于做很多事情,她们承担了太多,但好像会哭的男性也有很多。

我和我父亲非常亲近,他一生都在为我要一辈子处于父权社会中而向我道歉。可能因为我是他最小的女儿,所以他能够向我敞开心扉,告诉我很多他的秘密。但这是我父亲的故事,在我的生活中,当我听到我爱的男性的故事时,我非常困扰于这样的一个问题:在这个父权制社会中,谁才是加害者?在父权制社会中,我觉得男性是没有力量的,他们非常脆弱。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好像有能力成为加害者,但实际上他们是很孤独的,也无法拥有真正的爱。

当我观察男性,观察我父亲的时候,我意识到他这一生一定都很难扮演好一个父权制家长的角色。因为他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艺术家类型的人,但他一定也会因为这种社会期望而很难扮演好这个角色,我也意识到了这就是为什么他无法及时表达自己的情感的原因。

如果一个人能够健康地表达自己的感情的话,看一部悲伤的电影时流泪是很自然的,悲伤的时候流泪也是很自然的。但我观察到很多男人因为一直在进行压抑自己感情的角色扮演,所以总是在“意想不到的瞬间流泪”。因此,我创作了这两个场景,我创作这些场景的最大目标是不要让男性成为加害者,女性成为受害者。整部电影的目标也是一样,因为当我真正爱我的父亲并深深理解他时,我强烈地感受到男性和女性都是父权制下的受害者。

因此,我认为在这部影片中,一切都与爱有关。我并不认为女性是没有力量的,我认为真正的力量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纽带,我想表现的是英智与恩熙之间的关系,是可以成为代替父权制的一种非常强大的爱。

这部电影在韩国也有让男性感到不舒服的地方,但也受到了很多男性观众的喜爱。我收到了很多影迷的来信,其中有很多男性观众写道:“你知道吗,在大部分人看来,我是像折磨恩熙的哥哥一样的存在,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辈子都觉得自己是恩熙,每天进行这样的角色扮演我也觉得很累。”




观众3:有关于电影的一个细节,我发现英智老师跟恩熙,她们都是用左手在写字。我不太了解,是不是在韩国左手写字是比较常见的一种现象,还是在电影当中隐喻着她跟恩熙之间的一种联系。
导演:这个问题在韩国也经常有人问到。有很多人问我,恩熙和英姬为什么都是左撇子,是不是故意安排的。首先,这不是故意的,只是一个巧合。在拍摄电影时,会有很多巧合的事情发生。例如,有一场恩熙和英智的戏,在恩熙入院前,当她拥抱英智老师时,有一棵树在她身后晃动,观众们问:“你是为了电影效果而用了强风机还是什么吗?”但这只是一个巧合。

左撇子这个设定也是一个巧合,在电影中出现这样的巧合,好像也是老天爷在帮忙,很多观众说这个巧合让两个人的关系显得更亲切。但更神奇的是,我也是左撇子。在拍摄现场有三位女性都是左撇子,感觉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其实左撇子在社会上还有一个象征意义,就是和世界相悖的人。但也有很多观众说,就算是巧合也觉得非常好,因为在电影里又出现了左撇子的女人。


映后访谈记录
9月1日 17:00
主持人:我今天还是想从第一个问题开始,在我们正式聊《蜂鸟》这部作品之前,我想请导演先跟大家分享一下是如何选择成为导演的,是如何坚定的在职业导演这条路上继续行走,包括现在也在筹备的下一部长篇。我们请导演先跟大家分享一下对这个职业的一些感受和思考。
导演:从表面上看,拍摄电影其实很光鲜亮丽,但我觉得其实有点像运动员的生活。好像提到艺术家时,大家会想到灵感、喝酒、抽烟。但不是这样的,你需要在每天起床后写出固定配额的剧本,坚持这样的日常工作程序。即使在非常恐惧写作的日子里,也必须去工作室修改四五页剧本,这就是我的目标。完成这些工作后,晚上去散步或跑步,我每天的日常就是这样,非常寡淡。

现在我正在筹备一部科幻电影——《光谱》(Spectrum),这部长篇电影改编自金草叶作家的短篇小说,过去几年我一直在马不停蹄地筹备这部电影。但在电影制作完成之前,外界没有人知道你在做什么,拍摄《蜂鸟》的时候花了六年的时间,当我和周围的人提到我在拍电影时,他们就会露出很为难的眼神。“你这六年究竟在做什么?”现在筹备《光谱》这部电影的时候也是,我的日常生活总是忙于工作,但我认为电影制作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别人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你说:“在电影制作完成之前,你到底在做什么?”

很多人都对电影导演的生活感到好奇,但除非是奉俊昊或朴赞郁这种级别的导演,否则制作过程其实是有点困难的。电影导演的人生、那种等待以及克服失意时的失望,我觉得这都是电影导演生活的一部分。制作完一部电影去参加电影节的时候,虽然很风光,但在制作过程中,就像是运动员一样每天勤勤恳恳地去上班,然后完成一部部作品。

因此,我认为能够坚持日复一日诚恳地生活是最重要的。在我身边能够见证这一切的人就是我的丈夫,他曾对我说,我就像棒球运动员铃木一郎(Ichiro)一样,因为我每天都在很努力的工作,每天都吃同样的菜品,他说棒球运动员铃木一郎也是这么生活的。

所以当我看到那些长期从事电影工作的人,就会觉得那些有力量忍受这样漫长的日常工作的人好像都这样生活了很久,但这样的日子并不只有艰难,其实也是非常幸福的。我总觉得写剧本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会想“我真的不想写了”,但目标是写四页。完成任务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正好,散步回家,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在回家的路上,我会想,“今天虽然很害怕来着,但我做到了”。这种幸福只有我自己能感受到,它并不华丽,也没有人认可,但我认为这才是我作为一名工作者最幸福的时刻。在这样幸福的时刻、等待和失望以及所有事接连产生的过程中,我正在筹备我的第二部电影。




主持人:其实我跟导演私下也聊过她对女性主义的看法,是如何把自己的天然视角放置在作品当中的。我想请导演回答有关她如何认知自己的身份,如何将这种视角和她的作品相结合,她的创作观又是怎么样的。
导演:我好像不是故意这样写的。我之前开玩笑似的和观众们这样说过:“我现在是一名女权主义者,20多岁时我曾在一个女权组织工作,我有很多活动家、女权主义者和在民间组织工作的女同性恋朋友。因为我的生活本身就很开放,所以我想这可能是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关系,是非常自然地出现的。所以一开始在宣传的时候我并没有说:“我是带着这样的意图去拍摄电影的”,而是从电影和电影创作的角度出发,当设置这些角色时,会有某种情感上的互动。我是从电影的角度来考虑的,这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即使是作为一名导演,也不想带有任何政治意识形态。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不可避免的。

类似的提问有很多,我也很庆幸能有这样的提问。虽然并不是说“我要拍一部女权主义电影”,而是不可避免地融入了某些价值观,并且受到了女性观众的欢迎。尤其是在韩国,这部电影深受女性导演和女性观众的喜爱,其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位观众在影评中写道:“看电影时有些场景或人物总是会让我感到不舒服,但我很高兴看《蜂鸟》时没有这种感觉。”我们在媒体上看到过很多女性和少数群体的形象,有很多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描写,但我在看《蜂鸟》的时候,有人对我说过,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真好,这让我很感激,同时也让我感受到了作为一名创作者更大的责任。

再比如说到同性恋和女权主义的话题时,有很多关于恩熙“双性恋”的问题,“为什么恩熙是双性恋?”还有“为什么我们看不到恩熙为自己是双性恋而挣扎的样子?”这是我的创作决定之一,因为当我和我周围的同性恋朋友聊天时,她们开玩笑地说:“现在最好不要再出现有关女同性恋或者矛盾的女同性恋的电影了。”她们认为,这也不是什么错事,为什么非要展现给大家她们矛盾的样子。甚至在柏林电影节上有人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和女孩恋爱的场景?”我的回答是:“因为这是很自然地展现给大家看的。当出现异性恋的时候,没有人会问为什么要展现异性恋。”我作为创作者的背景,作为女权主义者的背景,自然而然地融入进了我的思考过程,和在这种情况下剧本的决策过程,我认为这才是现在的观众更喜欢的,所以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



观众1:刚才提到导演的新作《光谱》这个作品,很多影迷知道你有第二篇长篇的时候非常期待这个作品。在2022年釜山国际电影节的时候,你曾经提过,因为它是比较大的制作,所以开机时间延后了。很多影迷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时不时的就在SNS上面去问,到底具体的制作是到了一个什么阶段,方便透露一下吗?谢谢。
导演:我也非常好奇。首先改编花了很长时间,差不多三四年,直到最近才出了一个非常好的版本,所以我们打算用这一版进行拍摄。这是一部大制作电影,所以重要的不仅仅是剧本,还有选角、投资,这些都很重要。选角在选择知名演员的时候,也会受到演员档期的影响。这是我的第一部商业电影,我也正在学习等待的艺术,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事情是如何相互影响的,希望不久后会有新消息。


观众2:很感谢文化院策划的这次活动,让我想到七月份的时候,日本文化馆策划的西川美和导演的展。西川美和导演在分享中也提到,故事会为自己找到性别。大意是说,创作者只要真实的分享,那么故事最终会找到会抵达他想要的观众。可能这个是女性导演之间的一种不谋而合,或者惺惺相惜。就我想说的这个问题而言,西川美和导演的展,它的主题叫做踏入谎言的河流,谈到东亚家庭可能很多都是由谎言而弥合的,谎言、欺骗、隐瞒。这些可能在东亚家庭是非常常见的,而它好像是一个家庭的黏合剂,让一个家庭以至于不分崩离析、不倒塌。刚好顺到刚才导演说的《蜂鸟》里的主角,她的青春期里面的一些缝隙,好像和那座大桥里的缝隙一样坍塌了,但是谎言作为一种缝隙,在家庭就好像是一种黏合剂,以至于不让这个家庭倒塌,我就想问一下导演的看法。
导演:要回答这个问题有点困难,因为我没有看过那个展览。当我拍摄一部电影时,其实是带着某种意图去拍摄的,但观众却出乎意料地给了我很多不同的解释。当这种情况发生时,我是非常接受的,并对此心存感激。

就裂缝和谎言而言,其实适用于我的生活,也适用于电影。我每天都会试着做一点反思,因为我觉得,看一部电影时,你会感受到制作者的能量,所以有些电影你看了之后会觉得心里不舒服,感觉有点潮湿和阴暗。当我看到这样的电影时,我会想:“啊,我真的不想让我制作的电影传递这样的能量”,我的能量必须是明朗的,必须把它净化后再通过电影原封不动地传递出去。所以我必须诚实地说出我所知道的事情。我认为在日常生活中,中年以后更难撒谎,因为体力在下降。因此,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会写日记,反思我生活中的裂缝,反思我没有直面的谎言,因为如果你不去关注这些裂缝,不去正视它们,10年后它们就会像税单一样找上门来。

每天我都试着正视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哪怕是一些我自己都不愿意看到的丑陋的一面,试着诚实地去面对它。年龄越大,我就越爱我的那一部分,拥抱它,并努力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年轻的时候,我觉得我不应该做自己,只有像亚洲人一样,鞭策自己才是健康的生活。但现在,哪怕是很小的事情,我都会表扬自己。因为无知,我还是会犯错,但重要的是正视并改进它。我每天都抱着正视它总比不正视它、撒谎要好的心态,努力让自己每天都活得更快乐一点。



观众3:我想问一个剧情相关的问题。在女主和老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女主上楼之前是不是老师已经在楼上观察她了,她在下面蹦蹦跳跳的时候。
导演:这个问题之前在韩国也有人问过。我觉得非常新颖,非常神奇。仔细想想,在现场以及剧本阶段金玺碧演员好像也提出过这个问题。我可能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喜欢这种一直被人注视着的感觉。
实际上,英智这个角色一直在关注着恩熙。最后在医院的时候,才说出真心话。我觉得这就是英智这个角色的典型特征,她并不是一开始就随便干涉,而是看了很久之后才鼓起勇气走近她。玺碧在开场时就是带着这样的意图提问的,我记得她问我:“我能表演得像是在看着这个孩子吗?”


观众4:您是否认为主角是一个较为软弱的人,是身边的环境造就了她软弱的性格还是她的性格导致社会形成了伤害她的这种环境。
导演:首先我认为恩熙确实处于一个脆弱的状况中,因为她正处于青春期。不管怎么说,青春期的孩子在生理上还没有成熟,经济上要依靠父母,在学校里也要遵守某种形式的规则,所以在这些部分上是软弱的。

但我觉得恩熙是一个很健康的人,在这个社会里,健康的人其实更能感受到痛苦。比如在课堂上,当老师说:“大家一起去首尔大学吧”的时候,有些人会说:“是啊,我的梦想就是首尔大学,为了去首尔大学,我什么都愿意做”,但肯定也会有人像恩熙一样想:“太可笑了,竟然会被灌输这种想法”。我认为要一直质疑、猜忌,不要把有问题说成没问题,能够看清这些病痛、裂痕的人是最健康的,他们反倒是非常坚强的。

这有点扯远了,但在我看来,那些在非常年轻,二三十岁的时候就不得不与社会激烈地交锋并产生苦恼的人,他们在之后的生活中似乎会更轻松。我也见过那些从不质疑,按照社会要求去做的人,在中年后会遭受更多的痛苦。有一位我非常喜欢的冥想者叫克里希那穆提,他是一位影像家,他曾说过:“太适应这个不健康的社会也并不是一件好事。”对这句话我也有同感。

所以我认为,就算只在童年和青年时期,有一段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时光,在中年后你会成为一个真正强大且能够融入社会的人。这是我个人的分享,就先补充到这里。




观众5:电影当中一个剧情是恩熙跟男朋友,被男朋友妈妈抓到之后,她很不开心,去找老师。他们一起下班在夜路上又路过那个拉横幅的地方,当时老师跟她说不要同情他们,因为你也不知道他们发生过什么,这句话是怎么理解的?因为英智老师,她是一个很神秘的角色,是不是其实也是暗示了她自己背景的一些故事。
导演:首先,很多观众都喜欢这句台词,我非常高兴大家能够询问这句台词(的含义)。最让我不舒服的是当有人在谈论自己的幸福时,会有人说:“啊,在非洲有很多可怜的人,你应该知道我们有多幸福。”听着让人觉得很尴尬。
我觉得,即使有一个人在我看来有点不快乐,但如果我去观察他的生活,他的生活中总有一些独属于自己的珍贵的世界。我觉得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我不应该随意评判任何人的生活。我想通过影片中的一些角色传达我的想法和思想,我也通过英智的表达做了很多这样的尝试。

关于那句台词,扮演英智的金玺碧演员是我非常喜欢的演员,她也说过这样的话。我非常感谢她,她真的很适合扮演这个角色,而且让这个角色看起来很有魅力。如果演员说了这样的台词,比如“你不能随意评判(别人)”,或者“(随意评判别人)是不对的”,我觉得好像不太对。但她并没有这样说,而是说:"不要随意评判,你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她说她自己也很喜欢这两句话。哇,原来这位演员真的准确地理解并演绎了这个角色,我对此非常感激。

英智看起来是个神秘人物,确切的背景是上世纪90年代韩国的学生运动,她办公室里的书其实是一位曾进行过学生运动的熟人的政治书籍,我记得真正参加过工人运动的人看到那本书后都非常高兴。英智老师在影片中演唱的歌曲《被切断的手指》是讲述工人因工作强度大而导致手指被切断,饱含劳动者的痛苦的一首歌曲。

在那个时代,所有社会运动界的人都知道这首歌,所以韩国观众一听就知道英智是个参加社会运动的学生,她在某个地方正被人追赶。但国外观众可能不太了解,因为掌握的信息比较少。但看到她时,知道她是一个试图做出某种正义和道德选择的人,我觉得只要知道这些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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