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Vista看天下（ID：vistaweek）
作者叶橙子
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最近《三体》动画开播，播放量破亿、评分6.9。而《三体》开播的同时，反倒让一部原本非常小众的作品播放量与讨论量激增。
它是《我的三体之章北海传》。
豆瓣评分9.6分，与新版《三体》的评分数字一样，只是小数点前后的位置互换。
每一个被新《三体》动画伤透了心的观众，都跑向了《我的三体》进行重温。
导致这部两年前就已经完结了的动画，最近又衍生出不少新话题。
网友们抹着泪感慨，本以为两年前《我的三体之章北海传》的成功，寓意着“三体”改编向好的一个开端。
却没想到，它的惊艳，却更像是“三体”改编的巅峰。
01
最低成本，最高口碑
《我的三体》系列动画，原本只是一群三体粉丝的自发玩梗，低成本制作。在B站上，这部作品甚至被打出了9.9分、接近完美的评分。
尤其是第三部《章北海传》，许多观众看完后甚至产生了无出其右的赞叹。
粉丝们最早是利用游戏《我的世界》的引擎，对三体中的故事与场景进行还原。
所以人物都长着像素游戏中的“方脑壳”。
这个画风劝退了许多人，甚至刘慈欣都对此坦言“方脑壳有点不习惯”。
但思维互换地想一想——
顶着这么劝退的画风，却还能让观众说出“完美”的口碑，那一定是在其他领域过于优秀。
《章北海传》每集的成本仅为约50万，在业内并不算高。
很让人怀疑，这点经费是不是大半被制作团队砸在了场景还原上。
原著中建在东北林区深处的红岸基地它还原了，人类在此第一次与三体文明达成接触，也招来被觊觎资源的灾难。
崇山峻岭，白雪皑皑，凛冽肃杀。
原著中的太空电梯也被还原，直接连通太空基地与地球。
从宇宙俯视的视角让太空电梯拥有着一种神之造物的先进感，暗示着人类为技术进步的沾沾自喜。
小说中让所有人印象深刻的情节，水滴摧毁地球舰队。
在《命运交响曲》悲壮而激昂的背景音下，《章北海传》用多种视角对它进行了呈现。
有俯视视角下水滴击穿战舰的全过程，战舰内的所有景象都反射在水滴绝对光滑的表面上。
有用小人物的哀嚎反衬这场人类的灭顶之灾。
水滴所到之处，地球舰队的士兵们恐慌地试图逃离，但无济于事地被火焰与宇宙吞噬。
也有最宏大的视角，看水滴如何一艘又一艘、轻而易举地击穿战舰舰体。
浩浩荡荡的地球舰队，依序在太空中无声爆炸、走向灭亡。
从设计到光影，动画里的大场景镜头已经非常接近大片质感。
靠着这些无比忠于原著的场景还原，《章北海传》就赢得了观众们的一半民心。
而赢得剩下的一半民心，它靠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手段——不忠于原著。
选择单个人物章北海进行改编，某种意义上就是“最不忠于原著”的大胆尝试。
因为作为一部科幻作品，《三体》中的人物描写与刻画谈不上细腻。
刘慈欣本人在采访与节目中亲口证实过，在他的故事里，角色更像是带动剧情出来的工具人。
像小说中被诟病“圣母”的角色程心，主持人问他为什么塑造这样一个女性形象。
结果刘慈欣的回答是：
“啊这个角色本来是男的，编辑提醒我说前两部的主角都是男性，不平衡，就改了。”
刘慈欣在人物性格与内心细腻情感的描述上，没有花太多功夫。
这一点在章北海角色身上其实体现的很明显，文艺作品中，一个鲜活深刻的形象往往同时具备光明面、阴暗面，体现人性的复杂。
而章北海，却被设定的十分完美，几乎只有光明的一面。
小说中，三体文明因生存环境恶劣觊觎地球资源，舰队启程入侵，400年后抵达地球。
他们的科技水平远超人类，还派出了名为智子的监听探测器，随时随地出现，监测地球的防御动向，并锁死了地球的尖端科技。
所幸，三体人的思维是透明、直接的。
他们看不懂人类的计谋，人类脑中、无法被窥探的运筹帷幄被认为是战胜三体的关键。
章北海完全理解了这一道理，始终秉承着为人类文明留存火种的信仰，不畏牺牲、稳重沉静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
简直是一个完美的、高执行力的理想主义者。
《三体》原著中对章北海为何如此完美、坚定，没有进行任何铺垫介绍，《我的三体》选择这个角色进行人物传记式改编也自然不算讨巧。
如何把一个完美的人物拍好？还得顺理成章、丰富细腻，不至于虚假空洞？
《我的三体》选择了一个冒险、对编导水平要求极高的路子：
原著没有，我们自己写；缺少阴暗面，那就把光明面的魅力放大到极致。
事实证明，《我三》团队成功了。
02
隐身的主角
所有《三体》改编作品遇到的统一问题，都是原著体量太大、太宏观，难以一一呈现。
《章北海传》把视角聚集在一个人身上，倒也算一种以小见大的巧妙方式。
呈现章北海步步为营、潜伏隐藏、背负骂名与责任，只为留存人类火种的一生。去侧面展现，人类社会在灭亡危机到来之前，从自我麻痹到全力求生的转变。
章北海角色身上的焦点，是三体入侵的消息传开后，社会上胜利主义与逃亡主义的交锋。
胜利主义，指的是相信人们终将于400年后战胜入侵的三体文明。
逃亡主义，指的是认为人类必败、三体文明的科技远高于地球。
两个派别，影响的不只是人们口嗨拌嘴时的立场，还有人类科技接下来全力以赴的方向：
是做立于地球、防御三体、保持必胜信心的准备，还是彻底离开地球的逃亡准备。
表面上看，似乎胜利主义才是正确、令人鼓舞的。
而后者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国际社会也普遍如此认为，大家把逃亡主义视为反人类的思想——
小部分人逃跑，对被抛弃的大部分人不公平。
可从实际上看，对人类真正有利的根本不是胜利，而是逃亡。
三体人从始至终，都在害怕逃亡主义。
因为在他们眼里，人类科技的水平犹如蚂蚁筑巢，看着精妙，但其实完全无法抵挡他们的入侵，只是蝼蚁临死前的挣扎。
反而是人类如果集中力量逃离地球、逃向其他星系，倒有可能转移力量。
可惜的是，绝大多数人或组织，最终都会倾向于选择胜利主义。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千百年来没有改变过的人性弱点。
没有哪个人或国家，愿意看到自己成为被抛弃的那个、心甘情愿目送他人逃离。
在全人类热火朝天喊着“必胜”的氛围中，章北海也喊响了胜利主义的口号。
故事前期，《我的三体》没有尽力凸显主角的聪明能干，反而是把他塑造成了一个“隐身”的人。
让章北海看起来，和其他所有普通军人没有两样。
他普通地说着“要有必胜决心”，声称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不在少数，未来总有办法。
他普通地乘坐空天飞机，到太空中参观学习科学技术的进步，表示科技进步更让自己热血沸腾。
然后普通地与坚持胜利主义的面壁人希恩斯见面。（此处是动画原创剧情）
希恩斯想要研究出“思想钢印”，往人的大脑中烙下一个永不更改的胜利意志，章北海对此十分赞赏。
怎么看，章北海都没有特别之处，不过是一位意志坚定的军人。
但动画却埋下了很多小细节，草蛇灰线，最后牵扯出章北海真正的个人盘算。
章北海口中“未来总有办法”的模糊口号，其实与他本人实用主义、谨慎小心的作风十分不符。
上司曾经对此产生怀疑，但不了了之。
而章北海坐空天飞机参观基地那次，理论物理学家丁仪明确向他分享了自己的观点：
在星际战争中，胜利主义者们以地球为行星基地、进行防御的方案并不保险。
这就犹如近代甲午战争中，清朝水师只敢在威海卫内打转，为自己的落后船只盲目自大，满足于“天朝上国”的幻想。
那场与面壁人希恩斯的谈话，双方最后以不加解释的惊讶、互相凝视与握手结束对谈。
看起来，是两个胜利主义者彼此欣赏。
等到后期剧情中，希恩斯给人们刻上“人类必败”的信念、章北海劫持战舰逃离的情节发生后，再回看这一段。
才会发现，他们二人都在无声中看透了对方的真正目的——逃亡。
胜利的意志，哪里需要用思想钢印、特意烙上呢？
趋利避害、患不均、自我安慰等等人性的弱点，都会推动普通人自然而然地信奉胜利主义。
《三体》中，航天科技有了点进展后人们就欢呼雀跃，不断地互相鼓励“我们一定能赢”，哪怕大家对三体真正的科技水平一无所知。
真正需要烙印的，反而是逃亡主义。
人都是趋于安稳享乐的，而逃亡主义却要求人类始终保持忌惮与警醒，小心着敌人来犯，既不被未知的恐慌所压倒，又决不能满足于一时甜头。
章北海看透了希恩斯的真实目的，而希恩斯则从章北海对“思想钢印”技术的表态中，察觉了他也是同路人。
两个披着胜利伪装的人。
相约，在未来相见。
《我的三体之章北海传》的前半程剧情中，动画让章北海尽可能地隐身、融入集体。
他看起来毫无破绽，哪怕有所行动，也是悄无声息地进行隐秘暗杀，这些设计大大削弱了章北海身上“伟光正”感。
就像《伪装者》中的明台、明楼。
他们肩头背负的家国情义，被隐藏在潜伏、间谍工作之后，不会让人觉得时时在颂赞歌。
章北海为了改变航天器研究方向，暗杀了思维保守、老派的航天专家
而等到剧情进入后半程，《章北海传》才终于开始不遗余力地展现他的个人魅力——
一种极具中式存续主义的理想魅力。
《三体》中人们因为害怕被抛弃，给逃亡主义起了这样一个有些污名化的名字。
但它以最简单的话翻译出来，其实是你我都很熟悉的两个字：活着。
不少人或许都听过那个段子，外国文学的母题要么是为爱情而死，要么是为自由、荣耀、王权而死。
但中国文学的母题，是活着。
虽是玩笑，但某种意义上也确实指向了一种中式独有的思维方式。
没办法，我们就生活在一个分分合合却延续千年的文明当中，歌颂着勾践卧薪尝胆、苦心人天不负，实践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在存续面前，隐忍、牺牲都可以被允许，阴狠、冷漠都可以被原谅。
而章北海，仿佛是《三体》中对这套生存哲学领悟最深的人。
在冬眠了两百年被唤醒后，章北海原本还在为人类已经发明出航空战舰、打造出木星基地的跨世纪技术而惊讶。
他的内心或许燃起过一丝希望，觉得人类或许真的有能力对抗三体、不必抛弃家园。
但在从丁仪那听说，人类的基础理论物理已经200年没有新进展的时候。
章北海瞬间清醒，不再沉浸于看到新技术的喜悦中。
当他拿到自然选择号战舰的指挥权时，没有半分钟犹豫，章北海直接下达了“前进四”的指令。
前进四，是小说中人类的战舰能进入的最快速度。
而目标，设定在了需要行驶上2000年才能抵达的类地行星，做出了一个极端的、以保存人类火种为终极目标的计划。
水滴摧毁地球全部战舰，击破指挥舰的瞬间，决定与舰队共存亡的司令官临死前突然敬了个礼。
他或许是在致敬自己的一生，也或许是在致敬提前预料到了这一切，指挥自然选择号逃亡的章北海。
那一刻，在章北海指挥下逃亡的自然选择号，与追击他的四艘战舰，成为整个地球最后的留存希望。
下达命令、陷入睡眠后，章北海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冬眠醒来后去给父亲扫墓的场景，在墓前，章北海淡淡地做了告别：
“父亲，我走了。”
旁人以为他说的只是离开墓园，但只有章北海自己知道，他在告别的，是永远不会返航的地球故园。
保存人类火种的崇高信念，长达数百年的潜伏盘算，一己之力背负人类命运的沉重。
都藏在了这句告别之下。
很多人认为，章北海的人生高光是在他说出“自然选择，前进四”的那一刻。
那一刻，他看破了人类为仅有的进步沾沾自喜、在三体入侵面前必败的结局，背负起逃亡的恶名，也要为人类文明留下火种。
我却觉得，章北海的高光是他临死前，说出“没关系的，都一样”那一刻。
在章北海指挥着五艘舰船逃离太阳系后不久，舰船之间就爆发了战争：
2000年的航行目标太遥远，资源有限，要杀掉其他战舰上的人获得资源，才能保证成功。
章北海早就预料到了互相残害的战争会发生，做好了先攻击的准备。
他却犹豫了一瞬间，让其他舰队抢得了先机，微笑着安慰后辈们：
“没关系的，都一样的。”
争夺资源的战争迟早都会爆发，不管是谁活下来，都一样，都会是人类文明的种子。
整部动画中，章北海都是不苟言笑、隐藏情绪的状态。
但唯有这一刻，他轻轻地欣慰地笑了。
或许对他来说，死于其他舰队的主动攻击才是最好的归宿。
因为这意味着人类终于摆脱了沾沾自喜、盲目自大的胜利情绪，终于意识到了宇宙的黑暗森林法则，想要存续必须直面你存我亡的残酷。
三体为了存续想要毁灭人类，而人类想要存续，也必须拥有相应的决断。
其他舰船上有人抢先发动了攻击，说明他们已经领悟到了这层道理，不再需要章北海的庇护与指引。
说出“都一样”的那一刻，章北海真正抛下了对个人生死的顾虑。
眼中只剩下了人类的共同命运，与即将承载未来的无尽宇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