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日多年,我心中常怀一个温柔的愿望:“愿做一日往昔江户人,寻觅一路昭和风物的诗篇。”这并非意味着要沉溺于NHK那厚重的时代剧,也不必在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胶片中细细搜寻。只需从东京车站出发,踏上那抹橘黄色的中央线电车,于“武藏小金井”站下车,再转乘“武13”巴士,至“小金井公园西口”站下车,抬首间,一座汇聚江户至昭和时代万种风情的建筑群便映入眼帘。它,便是那令人神往的“江户东京建筑园”。
若有人误以为此地仅是附庸风雅的复古主题乐园,那便大错特错了。如今的东京,作为世界四大都市之一,其城市文明的繁荣与社会经济的昌盛,几乎已让人忘却了历史上那个多灾多难的“江户”。
自1603年“老狐狸”德川家康在江户开辟幕府以来,这座城市历经了数次毁灭性的火灾。1657年的“振袖大火”持续燃烧了两天两夜,将三分之二的江户城化为灰烬;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及其引发的火灾,更是让无数建筑瞬间灰飞烟灭;而1945年3月来自美军的“东京大空袭”,更是最近的一次毁灭性灾难。
自然的或人为的灾害,不断地改变着江户——东京的面貌,也深刻地影响着这里各个时代的建筑风貌。或许是为了传承历史、保护文化、保留各个时期的建筑风貌,又或许是在“泡沫经济”崩溃后,人们仍怀有“我兜里有钱”的惯性,1993年,一座占地7万平方米的“江户东京建筑园”在武藏野乡土馆的基础之上扩建而成,作为与江户东京博物馆分离开的一处分馆,与民众见面。
建筑园创立之初,便将散落在东京各处的12座建筑遗珠悉心收集,原物复建,保持其历史风貌的原汁原味。随着时光的流转,如今这座园区内已经囊括了30座风格各异、功能多样的建筑。对此,第26期《都政研究》(都政研究社出版,1993年3月第一版)有详细的介绍。
读者诸君,不妨随我一同漫步。整个园区分为东、中、西三部分,各具特色。东区展现的是东京人的日常生活,派出所、汤屋(澡堂)、文具店、花店……应有尽有。在裁缝店和居酒屋之间,有一座来自中国唐破风式样的建筑,精致的木雕装饰着它,这是一间氤氲着热气的“汤屋”——大众洗澡堂。在这里,放下劳累,赤裸相对,用清冽冽的池水洗去一身的尘土,用热腾腾的蒸汽浸润干涸的灵魂,这是江户时代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的每日“必修课”。然而,对于许多外国游客来说,这种“泡汤文化”尽管是最具日本风情的文化元素之一,却也是一个不敢轻易逾越的“雷区”。混浴、纹身者严禁入内、还有那程序化的严格的清洗流程……这些隐隐约约的传说,让许多人对此既好奇又担忧。如今在这里,你可以穿着衣服来体验日本的“泡汤文化”,不用“湿身”,就能领略汤屋的风情。浴室之内,“男汤”和“女汤”之间的“楚河汉界”是一堵并不置顶的砖墙,上面绘制着“牛若丸大战弁庆”的场景。如果躺在浴池仰望,眼前又变成从热海眺望富士山的画面。江户人,真是会享受生活啊!
我们再来看中区和西区,这里是具有历史坐标意义的著名建筑。位于西区的前川国男的家邸,是东京都立美术馆的设计者前川国男为自己设计的住宅。前川国男被誉为“丹下健三的老师”和“日本近代建筑的旗手”,1997年,这座充分展现了设计师的设计智慧和美学理念的宅邸成为园区内被复建的第19座建筑。据说,前川国男设计建造这座建筑时,日本正陷入战争旋涡之中。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全民皆兵,举国上下节衣缩食,政府规定民房的建筑面积不得超过90平方米。为了应对这个“红头文件”,前川国男通过专业手法,发挥木头和玻璃等建筑材料的特性,通过半段阁楼的设计,让不大的居室呈现出明快通透、宽敞豁亮的感觉,这是“不正常”时期的一份特殊记忆,见证了一段特别的历史。
西区还有一座颇具代表性的建筑——小出邸,出自建筑师堀口舍己之手。小出邸始建于1924年,原址位于文京区西片地区,那里是“艺术家群”出没的地方,和我们北京通县的“宋庄”有些类似。上世纪二十年代,堀口舍己游学欧洲,深受当时几何抽象画派代表蒙德里安的影响。归国之后,他立即着手建造这座小出邸,并把这些艺术理念运用到建筑设计中,将铺着榻榻米的日式卧室的壁橱拉门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区块,巧妙结合了日本传统美学与西方现代艺术,使建筑本身展现了一种轻松愉悦的趣味。
挨着前川国男家邸的,是德国建筑设计师格奥尔格·代·拉朗德在1910年将一座平房改建成的三层洋楼。它的附近是原来开设在板桥区常盘台一丁目的常盘照相馆,始建于1937年,随着城市开发的步伐,它无奈地退出人们的视线。然而,作为市民生活的重要记录手段,常盘照相馆承载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被搬迁至建筑乐园,永久地保存下来。
中区则侧重于展示一些日本传统文化符号更鲜明的建筑,包括如今位于园区入口处、作为游客中心的光华殿。这一建筑,是1940年时,日本政府为纪念天皇纪年2600年而在皇居外部广场上临时搭建的光华殿。提及此,我忍不住要多说几句。所谓天皇纪年,是日本明治政府自己一拍脑袋想出来的,自说自话称日本皇室已经有2600年的统治历史,跟太阳历太阴历都没有关系。那个时候的日本,正在磨刀霍霍向“牛羊”,处于无限膨胀中,煞有介事地举办那么一场根本经不起历史严密推敲的纪年纪念,无非是给民粹主义的幻象再打上一剂鸡血。
园区的规划者与建设者还把在1936年未遂政变——“二·二六事件”中被陆军士兵暗杀的原日本首相高桥是清的宅邸搬到这里,用历史事实讲述被军部绑架的那段疯狂扩张历史。原本位于赤坂的这座庭园,始建于1902年。建造之初,在和室传统缘廊之外,大量使用了当时价格颇为昂贵的玻璃,阻挡外部风雨的侵袭,同时保证了室内的采光。位于二楼的书房,就是高桥是清遇袭的案发现场。历史虽然已经远去,但书房里,那些被岁月洗涤的家具却在无声诉说着血淋淋的过往。
漫步在江户东京建筑园,我情不自禁地心生感慨。日本人,非常喜欢把“江户”与“东京”串联使用。从“江户东京博物馆”到“江户东京建筑园”,都在通过两个地名的连接,做着两个时代的连接。尽管历史有割断,后人却要无缝对接。相比之下,中国人是不愿意把“北平”与“北京”连贯并称的,因为我们喜欢那种历史的切割,以承接前朝而感到可耻,以创新再造而感到欣慰。然而,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也会有所改变,学会更加珍视和传承自己的历史文化。(2024年9月2日修改于千叶“丰乐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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