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时避世人 来源:最爱历史
此时的京师,宛如一座流血的地狱。索命的恶鬼,便是名为“缇骑”的锦衣卫。他以锦衣卫用事者非法凌虐为由,下令焚毁刑具,并将锦衣卫的囚犯,送刑部审理。在百官眼里,他们可能是恶鬼。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人人畏惧的锦衣卫不过是工具人罢了。他们的工作,就是在巧妙的时机把搜集到的证据呈上去,再用点巧妙的手段进行审理,最后巧妙地咬出皇帝心中的名字。该嚣张就嚣张,该收敛就收敛,这是一个锦衣卫应有的觉悟。六年之后,锦衣卫指挥蒋瓛告发蓝玉谋反,又掀起一波大浪。就在这年,朱元璋再一次“怒了”,申明锦衣卫所抓之人必须送交刑部,不能私自处理。 他们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上到护卫皇帝、随军出征,下到抽盘税课、看守陵寝,没事还能去抓抓小偷强盗。当然最“臭名昭著”的职能是监察和司法。也就是抓人和审理。自中国古代文官制度建立以来,监察和司法一直就是文官的活儿。对皇帝而言,士大夫群体既是辅助自己治理天下的伙伴,也是自己雇佣的相臣。一旦产生龃龉,文人很容易拧成一股绳,走向皇权的对立面。这样一群人,还握有监察的权力,那岂不是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驯服桀骜的文人,皇帝常用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利用士大夫“文人相轻”的弱点,人为制造隔阂,皇帝居间利用,左右逢源;一个是另外组织一支力量,对士大夫群体进行体外约束和必要的打击。也就是一支独立于文官士大夫群体,只听命于皇帝的“体外监察”力量。唐代叫丽景门,宋代叫皇城司察事,到了明朝,就叫锦衣卫。要维持其高效运转,有两个要求。一是尽可能不与体制内的人发生私人关系;二是要隐藏起来,就像躲在枝叶当中的鹰隼,引而不发,以“势能”取胜。朱棣以藩王起兵即位,得位不正,颇疑朝臣对自己怀有贰心。于是他起用纪纲为锦衣卫指挥使,既治锦衣,又典诏狱。一度被朱元璋废弃的锦衣典狱,又重新出现。纪纲是一个晓习法家、探钩人主心意的家伙,最擅长的就是用各种手段把事办成。因此颇获朱棣信任,对他视同肺腑,凡朝廷有重大案狱“悉下纲治”。纪纲遂广置官校,日夜刺察臣民阴事,锦衣卫四出侦事,宛如明初。当时有一场射柳比赛,纪纲想学一学秦朝的赵高,来一场射箭版指鹿为马。他对锦衣卫镇抚庞英说:“我故意射不准,你把柳枝折下来,大声呼喊说我射中了,看看众人有没有敢出来纠正的。”箭出不中,庞英欢呼,在场的人竟无一个人敢出面纠正,纪纲看着眼前唯唯诺诺的众人,的确无人敢难为他。清代学者查继佐曾经一语道破明成祖与纪纲之间的关系:“帝非不知纲,以纲防川,川塞而乃可以无纲矣。”最终,纪纲因暴虐不法,滥行权势以及七七八八的罪名被御史所弹劫,并处死。在纪纲“贴心”地奉献了自己的脑袋之后,锦衣卫又隐于枝叶之后,虽然典治诏狱,但气焰中消,行事规规矩矩。翻阅《明实录》可知,在英宗之前,锦衣卫侦缉虽然存在,但监察百官不法行为的事例非常少见,唯独到了英宗一朝,行事校尉们的出镜率几乎是翻了几番。曾流落草原,也曾枯守南宫。复辟之后,往左看,是夺门之变的功臣集团——徐有贞、石亨、曹吉祥,一个文臣,一个武官,一个宦官,个个都心怀鬼胎。往右看,是当年抛弃自己、辅佐景泰帝的官僚集团。所幸还有锦衣卫。于是,逯杲、门达等“救星”应运而生。石亨、曹吉祥等人夺门成功后,势力迅速扩充,“久之帝觉其奸意稍稍疑”。而逯杲在暗处搜集证据,准备反击。主持侦缉队伍的逯杲忠实地履行了皇帝亲军的职责,给了英宗十足的安全感。他不仅把石亨以及曾推荐自己的曹吉祥列入名单,即便是作为锦衣卫上级的门达也在监控范围。这是朝廷的法司做不到的事情。天顺五年(1461),英宗与夺门权臣间的矛盾最终激化,逯杲死于曹吉祥养子曹钦发动的叛乱,门达接手。门达用事期间,“中外官僚重足而立,天下骚然不安”。锦衣校尉所到之处,如同恶犬扑食,总要咬出几个坏人,总兵、镇守、巡抚、巡按、三司、有司官无不畏惧。在土木堡被掳后,校尉袁彬始终陪伴在英宗身边,多有维护,英宗视彬如骨肉,有要求无不答应。门达掌权后,权倾中外,唯有内阁李贤与指挥袁彬二人十分讨厌,和自己不亲近。于是他准备罗织罪名,害死袁彬。在门达的构陷之下,袁彬被下镇抚司拷问。按理,英宗至少应该袒护袁彬,但事实上只是要求不要害了袁彬性命即可。死道友不死贫僧。在英宗眼里,保证锦衣卫抓人,才是第一要务。再者说了,只要英宗大发慈悲,假惺惺地宽宥一两个人,朝堂的臣民便会跪在地上,歌颂皇恩浩荡,以求宽政。只不过,这个庞大的机器一旦发动,就再难停下,除非你有洪武永乐的手腕。明宪宗即位之后,便把门达贬去贵州,锦衣卫最风光的时代宣告结束。从宋代开始,文官与武将的地位发生了逆转,重文轻武成为社会普遍心态。明初因为朱元璋的原因重武轻文,武官的地位远高于文官。随着国家和平,士大夫开始掌握话语权。土木之变,武职元勋大批遇难,导致武官群体的话语权大为缩小。而锦衣卫恰恰是一个军事机构。对于士大夫来说,出身武人的行事校尉直接监督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简直不能忍受。弘治十五年(1502),海西女真贡使入京朝贡,路上遭到蒙古部众劫杀,宁远备御都指挥张天祥等率军救援,斩敌首38级。不料张天祥的仇人突然跳出来,伪造了一份文书,说张天祥杀死的是无辜蒙古部众,是冒功骗赏。明廷于是派大理寺左少卿吴一贯,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杨玉前往调查。派遣的人很讲究,一个文官,一个武官。吴一贯等草率调查后认定张天祥杀民冒功一事成立,张天祥不久死于狱中。张天祥的叔父张洪不服,多次上疏称冤,孝宗于是派出东厂缉事校尉前往辽东秘密调查,结果查出了猫腻:吴一贯甚至没有到过现场!随后孝宗问起张天祥一案。名臣刘健称,此事法司已有定论。孝宗拿出东厂的调查报告,指出当时缺乏证据,吴一贯甚至不曾亲到案发现场,全凭猜测,事多不实。刘健依然嘴硬。他说,“此事情已经法司勘问,皆公卿士大夫,言足取信”。言下之意,东厂校尉与士大夫不在一个层次,没资格质疑法司结论。阁臣李东阳进一步表示:“士大夫未必可尽信,但可信者多,其负朝廷者不过十中一二耳。”一个简单的案件,却先扣上一个帽子,你不信文官的定论,就是不信任整个士大夫群体。此案在孝宗的坚持下,最终以吴一贯贬官,张天祥父子获平反结束。士大夫自称国之股肱,对待张天祥一案本应以事实为依据,秉公处置,然而,刘健、李东阳等所谓中兴名臣的态度却是一味地强调士大夫可信。刘健、李东阳等人号称一代名臣,尚且如此执着于党同伐异,遑论他人?可笑的是,在张天祥一案中,锦衣卫杨玉奉命与吴一贯一起前往调查,却完全隐身。事后孝宗御审时,杨玉称:“臣武人,不知书,不知律,惟一贯是从。”孝宗大怒,将杨玉连降五级,发配云南。一个锦衣卫,没有独立见解,一味附和文官,要你有何用?然而,由于文武地位的逆转,武官们附庸风雅,向士大夫靠拢,已成风气。即便是嘉靖朝大权在握、位列三公的陆炳,对付平民和异己毫不手软,对付士大夫却是仁慈至极,保护无辜者甚多。作为一个独立于外廷的监察机构,东厂明显比锦衣卫更为适合。至少,文臣打心眼里就瞧不起阉宦;而阉宦也没有升职加薪的苦恼。锦衣卫的内部,在明中叶悄悄发生变化。明代官场分为文武两块,文官科举,武官世袭。所以,武官集团主要由明初军将的子孙后代构成,是一个封闭的圈子。什么意思呢?文臣如果对社稷有大功劳,他的子孙可以获得出任武职的机会。普通的武职自然不好作为赏赐,因此,一般所荫的武职都是锦衣卫,毕竟锦衣卫属于皇室禁卫,地位优渥。内阁大臣、兵部官员、地方督抚等都想为子孙寻个好出路。尤其是嘉、隆、万三朝,几任阁臣都热衷于为子孙谋求武职。夏言、翟銮都是凭着父辈的功劳得荫锦衣,而严嵩、徐阶、髙拱、张居正都为儿孙们争取到了当锦衣卫的机会。到了晚明,大批士大夫子弟成为锦衣卫,防火防盗防锦衣卫与外廷交往,结果人家直接从内部下手了。那么问题来了,这样的锦衣卫究竟是皇帝的亲信,还是士大夫群体的附属品?万历时期,刘守有任锦衣卫掌印官,靠的是他的爷爷兵部尚书刘天和。锦衣卫军官本该是射箭骑马,和一群粗人混在一起。可他不一样,从小就游走于公卿之间,游玩于诗社之中。梅国桢是他表兄弟,张居正是他熟人,王世贞、王世懋是他死党。即便身为锦衣卫,可是情商不能忘,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能送人情就送人情。于是,刘守有便有了“士大夫与往还,狱急时,颇赖其力”的美名。因此,即便是张居正死后,身为“江陵爪牙”的他依然高枕无忧,掌权二十年,得善终。刘氏之外,兵部尚书吴兑孙吴孟明、兵部尚书郭子章孙郭承昊、兵部尚书田乐子田尔耕,都是天启、崇祯时期显赫一时的锦衣大帅。比如兵部尚书张学颜孙子、锦衣卫指挥张懋忠,在万历朝军政考选中失败,但因其“负才艺,交名流,故司马孙也”,公卿大臣忙上忙下,生怕国家错失一个人才。这人也懂得投桃报李。在天启朝的党争中,张懋忠与东林党人相合,抗击阉党,结果被崔呈秀打入《东林朋党录》,算是锦衣卫的一朵奇葩了。文臣荫武,不但没有改变锦衣卫滥杀嗜杀的暴戾之气,反倒是把文臣的一堆毛病带进了锦衣卫,贪腐、党争、懦弱……就如同晚明浑浊的政治环境。不知纪纲、门达这些前辈看到后世的盛况,会不会感叹时运不济,埋怨自己只会打打杀杀,而不知人情世故。在后世,锦衣卫都无法摆脱鹰犬、特务、密探、爪牙的头衔。虽然烧杀抢掠的事情也干了不少,但锦衣卫主要针对的就是士人群体。当然我们换个角度,明亡的说法还有很多:明亡于党争?明亡于天灾?明亡于流寇?甚至还有把锅甩给某个具体的皇帝:明亡于嘉靖?明亡于万历?明亡于崇祯?似乎每个观点,都有合理性,但都当不起明亡的全部原因。世上每一个群体都有其欠缺的地方。皇帝有皇帝的毛病,士人有士人的缺点,厂卫也有厂卫的坏处。当大部分人都开始逃避自己的职责的时候,当皇帝不协调各方,总理朝政的时候,当士人不知直谏、只知党争的时候,当厂卫不履行监察职责,而沦为党争工具的时候,当武人不精心训练、只知攫取利益的时候。每个群体,都不在其该在的位置,这明便该亡。
参考文献:
[清]张廷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
张金奎:《八十年来锦衣卫研究述评》,《中国史研究动态》,2015年第1期
张金奎:《锦衣卫监察职能略论》,《明清史研究》,2020年第5期
崔航:《厂卫系统与明代监察制度》,《法制与社会》,2010年第7期
秦博:《明代文官荫子武职制度探析》,《史学月刊》,2015年第11期
『 要么庸俗,要么悦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