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杜之死

2024-09-12 19:30   四川  


阴阳相隔两茫茫

撰文:沈卫威
前排胡适与江冬秀,后排左起长子胡祖望,次子胡思杜

胡适与江冬秀所生两儿一女,依次是祖望、素斐、思杜。思杜少时患肺病,小学阶段时读时辍,胡适便让自己的学生罗尔纲做家庭教师,教思杜及祖望学习,同时帮他整理父亲胡传的遗作。后来思杜入校读书,但非聪颖之辈,善交朋友,贪玩乐。抗战开始后胡适出任驻美大使,1939年,先让长子祖望到美国,入康乃尔大学,仍留思杜随母亲在国内。上海成为“孤岛”之后,江冬秀一度带着思杜避难于上海租界,思杜也入上海的学校读书。胡适把思杜委托给友人竹垚生代为管教。1940119日,竹垚生致信在美国的胡适说:“小三(胡思杜)在此读书,无甚进境,且恐沾染上海青年恶习,请兄要赶快注意。”

一次在美国朋友施太尔先生所拍摄的录像片中,胡适见胡思杜走路“有点摇头摆耳的神气”,立即给江冬秀写信,告诫她:“我盼望你时时注意,叫他自己留心,不要养成这种不好看的样子。

1940年321日,胡适在一封致思杜的信中,曾表示让思杜到昆明西南联大读书,说:“你应该明白。学社会科学的人,应该到内地去看看人民的生活实况。你二十年不曾离开家庭,是你最不幸的一点。你今年二十了,应该决心脱离妈妈去尝尝独立自治的生活。”

对此,胡适有些着急,怕思杜沦为他当年在上海中国公学时的荒唐境地,便于19415月,让思杜到美国学习。1948年夏,胡适托朋友把思杜从美国送回北平。

关于思杜的详情,思杜的远房堂弟胡恒立(原北京师范大学党委副书记)19868月接受我的采访时说:

思杜是个平时不好读书的人,他喜欢交朋友,喜欢玩。我们在北京的十几位堂兄弟姐妹中,他最幽默风趣,会说俏皮话,有时办事也滑稽可笑。因为我们是作为胡适的远房亲属移居北京(当时叫北平)谋生的,生活上自然也多得胡适的照护。其中我兄妹几个能读大学并在大学里工作,也主要是因胡适的影响所致。思杜长得圆乎乎的,一说话就笑,我们兄弟姐妹聚会时,只要他在,气氛就会很活跃。他花钱大方,交朋友也大方。生活中是个乐天派。他到后来自杀身亡,纯属不得已,是精神上完全崩溃了。

思杜自美国回到北平及为何没有随胡适南下之事,胡适的学生、秘书,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邓广铭先生,在19868月对我谈道:

我作为胡适的学生(另二位为吴晗、罗尔纲),日本投降后,北京大学从昆明西南联大分离出来,迁回北平,傅斯年为代校长,我为校长办公室秘书,历史系副教授。胡适从美国回来任校长时,我仍为校长办公室秘书,协助他工作。1948年夏,思杜从美国回到北平后,因他在美国是学历史的,又是胡适的儿子,所以不少人看重胡适的面子,纷纷要给思杜介绍工作,或请思杜到大学任教,其中山东大学历史系最为积极。这件事为胡适所拒绝,他知道这是朋友们看重他的面子,他怕思杜日后毁了这种友好的情份,只好说思杜学业不成,不是研究学问的人才。当然,朋友们也知道胡适这是怕思杜不成器,有伤他胡适个人的声望。后来,胡适只同意让思杜到北平图书馆工作。

194812月,北平被解放军包围,1214日,蒋介石派飞机到北平来接胡适等文化名流。来使告诉胡适说这是南下的最后一次机会。胡适打电话约辅仁大学校长陈垣一起南下,被陈拒绝了。他又打电话给清华研究院教授陈寅恪,但不知陈的去向。胡适为此很着急,我劝他不要急,并说我知道陈寅恪在什么地方。因为陈寅恪时常在他哥嫂家,那里我常去。最后我把陈寅恪找来了,陈便随胡适一起飞到了南京。当时思杜不愿意随胡适南飞,他刚从美国回北平不久,对国内这几年的情况不熟悉,他说:我又没有做什么有害共产党的事,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结果胡适夫妇就把他留下来了。

江泽涵是胡适夫人江冬秀的堂弟,曾任北京大学数学系主任,胡适离开北平时,江泽涵在瑞士作访问学者。19868月,江泽涵在北京大学燕南园向我回忆:

胡适和冬秀离开北京时,因思杜执意要留下,冬秀很难过,不愿意扔下他,但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给思杜留下了许多细软和金银首饰,说是让思杜结婚时用。解放军进城后,思杜被组织派到华北革命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的前身)学习、改造。去学习前,他把冬秀留给他的一皮箱细软和金银首饰等都放在我们这里。等他学习、改造结束后,他来把这一皮箱东西取走了,说是要把这些东西上交给共产党的上级组织,他以后用不着这些东西了。同时他还说要加入中国共产党。思杜在华北革命大学学习改造结束后,被分配到唐山铁道学院(此校后来迁至四川,改名西南交通大学)“马列部”教历史。后来他也常来我们这里,那时他表现很积极,说要与他父亲划清界限,并积极要求加入共产党组织。他上交母亲留给他的东西,就是向共产党组织表示他的忠心。他还写了批判他父亲的文章,声言和他父亲脱离关系,因为胡适是‘人民的敌人’”。

胡思杜的文章登在香港,大陆的《中国青年》等刊物都有转载。这是胡思杜在华北革命大学学习、改造时写的。这篇文章是否真的出自思杜之手,或者说全部是思杜的话,我无法得知,但其中有一段,颇使胡适难堪,当然也是他根本不曾想到过的。

今天,我受了革命的教育,我再不怕那座历史上的“大山”,敢于认识它,也敢于推倒它,也敢于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天平来衡量他对人民的作用。从阶级分析上,我明确了他是反动阶级的忠臣、人民的敌人。在政治上他是没有什么进步的。1930年做北大文学院长以后,更积极地参加巩固加强匪邦的工作,成为反动政权的忠实走狗。这次出走,并在美国进行第三党活动,替美国国务院掌管维持中国留学生的款项,企图培养大批民主个人主义者,忠实于美帝的信徒。这一系列的反人民的罪恶和他的有限的反封建的进步作用相比,后者是太卑不足道了。

此文与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的文字略有出入。这篇题为《对我父亲——胡适的批判》在当时海内外影响很大,思杜也因此受到共产党官方的表扬,华北革命大学的学习结束后,他才得以在唐山铁道学院马列部教历史。

写作《胡适传》时,关于思杜的情况,我主要依据胡恒立、邓广铭、江泽涵夫妇提供的材料。其实最了解思杜的胡思孟(思杜的远房堂兄),我曾于19867月、19877月两度到北京寻访他,都未曾得见,直到19909月中旬在北京,我们才得以第一次会面。

胡思孟先生是思杜在父母离开北平后,接触最多的亲人。思杜1957921日因被打成“右派”分子而自杀前留下的遗书就是写给他的,同时也是胡思孟到唐山铁道学院参与处理思杜的后事的。胡思孟向我回忆起思杜的往事时,还十分伤感,视思杜如亲兄弟一般。胡思孟目前因心脏病、白内障及听力下降等病症,他的回忆断断续续,我将其连缀成段,并加上按语:

我比思杜大几岁,十四岁时到上海当学徒三年。我到北平时,是找我叔叔介绍我到天津私人开设的印刷局当学徒。“七·七”事变后,我到北平的铁路上工作。我没有文化,小学还没有上毕业。他(思杜)妈妈在北平、上海时对我很好,因为我从小没有父母,到上海当学徒时,胡适在上海中国公学当校长,他想让我读书,我读不下去。

1948年,胡适、冬秀去南京,让思杜走,他不走,思想很进步。共产党进北平后,他和北平市市长何思源一起学习、改造。后来唐山铁道学院把他要去。他在唐山是讲师,教历史的。

1957年秋,思杜被打成“右派”,批斗他得很厉害,他受不了,就上吊自杀了。自杀的原因,他事先告诉了他的一个同事,是个共产党员,一个系的。他死前,给我留了封遗书,是写好后压他枕头下,他单位的人发现后,给我打电报,让我去唐山。我收到电报时哭了。我到唐山后,他已经死了,装在棺材里,我们在郊外挖了坑,把他埋下,并立了一个小木牌,现在恐怕已不知在什么地方了。

遗书我看后要带回来,他的单位的人不肯,留下了,只给我抄了一份。我是到唐山后,他的组织上的人告诉我,他是畏罪上吊自杀的。遗书的内容我现在记不大清了,但基本内容还记得,大意是:现在我没有亲人了,也只有你了。你来后我一定不在了。找我的一个同事,他会告诉你我的一些情况。你是我最亲的人了。现在我已经死了,你不要难过。你能吃苦耐劳,我剩下的六百多元钱,公债券二百多元,你的孩子若能上学的话,供给他们上大学。一个手表也给你,留个纪念。希望你们努力工作,你的孩子们好好学习,为社会主义立点功。

其实当时还有江泽涵、胡恒立等亲人,胡思杜是怕连累他们,因为胡恒立兄弟都是共产党员。只有我是没文化的工人,不怕连累。

我到唐山后,看到满院子的大字报,都是批判他的,也有批判胡适的。我把他的书和衣物装了一架车托拉回北京。其中《新华月刊》就有一大箱子,还有许多外文书。家里没有多余的房子放他的书刊,我就把大部分书当废品卖掉了,卖了几十元钱。因我有六个孩子,没有一个上大学的,他们也不读思杜的书。衣服没有什么好衣服,一个旧皮袄,一件呢子衣服。他也是艰苦朴素,钱不多,平时还接济我,让我的孩子上学。思杜也没有对象,别人一介绍女朋友,女方一听说他是胡适的儿子,是战犯的儿子,都不愿意了。有对象他也许就不会死了。

我在铁路局的印刷厂当印刷工,因思杜的关系,在文革时被打成了黑帮分子,逼着我到火车车辆段当工人,不久又把我赶出北京,押送到宝鸡修铁路,直到文革后退休了才回北京。文革开始后红卫兵抄家,我害怕了,就把思杜的书大部分都烧了,有些外文书我也看不懂,只要有胡适和思杜写的字,签的名,都撕下来烧了,现在仅存十几本外文书了。

他写给我的遗书,文革时,我也是因害怕,把它撕了,只保存一点,颜振吾拿去了,为一张纸的一个角,不是思杜手迹原件,为抄件。1987年交给胡适家乡绩溪县政协副主席颜振吾,颜先生曾将这份残稿出示给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耿云志先生,耿抄写了十几个字及日期。19909月下旬我与耿云志先生谈起此事,同时推测思杜自杀的日期为921日以后,即写完遗书之后。但具体日期无法确知。

其中思杜自杀的原因,据胡恒立19868月对我说:

思杜自从登出批判他父亲的文章后,想争取入党,他上交财产(指江冬秀给他留用的东西)也是出于这样的动机。到唐山后,他积极、努力工作,觉得父亲是有罪,他是在为父亲赎罪。反右之前,共产党自上而下让群众给领导提意见,思杜不知这是一场政治运动的预示,他因为想入党,就积极、主动地给他所在院、部的领导提了关于教学改革的建议,但马上学院领导就把他定为右派分子,说他是向共产党进攻,并抬出他的父亲胡适,一齐批判。批斗大会开了许多次,他精神上崩溃了,最后绝望而自杀。

思杜自杀之事,报纸并没有报道,在海外的胡适及江冬秀、胡祖望都长时间不知此事。195764日,胡适在美国纽约预立的遗嘱中有:“去世以后,如果留有遗产,留给夫人江冬秀女士,如江女士先行去世,则留给两子胡祖望、胡思杜,如两个仅一个留在,则留给该子。如两子均已去世,则留给孙子。”

胡适立遗嘱,是因心脏病发作,他是直到1962年才病逝台北的。立遗嘱的时候,思杜尚未自杀,但他们父子已失去了联系,后来思杜自杀的事逐渐传到海外,胡适、祖望隐约听到,但又无法证实消息是否确切。据江泽涵夫妇19868月对我说:

祖望在文革后期,大约是1974——1975年前后,从美国给我们写信,我们作为他的舅舅、舅母,也是长时间与他失去了联系。他信的内容主要是了解我们的近况,同时问及他弟弟思杜是否还活着。他大概是在海外听到关于思杜自杀的消息了。因为胡适遗嘱上说到他们兄弟俩分遗产的事,他想证实思杜是否还在人世。当时,我们全家因为与胡适的关系,也是被整得几十年抬不起头,喘不过气,不敢给祖望回信,怕再因“海外关系”、“胡适关系”惹出祸端来,就把这封信交给学校的领导,征求他们的意见,结果学校没有明确答复我们。我们也不敢随便、轻意给祖望回信。直到一九七六年以后,中国的情况发生了大的变化,我们才与祖望恢复了联系。

直到此时,祖望才确知了弟弟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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