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盼插田,小孩盼过年。插田有收成,过年有盼头。冬天,庄稼收割完了,稻草码上垛了,农事不多,父母管教不严,叫化子绊倒在雪地上,穷快活。
腊月,年年有瑞雪,家家穷四壁。冷得一哆嗦,天就亮了,满窗的冰花,没膝的大雪,把大地刷白了,一穷二白的日子,咯咯发响。
过年了,家中无粮,火上无炊,也得打扫打扫尘埃,除去内心的仇恨,洗个热水澡,换上洁净之衣,以全新之态,迎新春。
村子里那口大水塘,像一口大铁锅,把全村人团聚在一起。过小年那天,所有人都来下水捞鱼,往水塘里扔只木板桶,坐几个人,拉一张网,从东拖到西,在水面呯呯拍几下,惊着链鱼乱飞。链鱼跃网,身轻如燕,水波一漾,板桶就翻了,把人压入水里。待凫出来,手里抓着一尾鱼,往岸上扔,啪啪几下,便逮进了筐。
村里人多,每户也就分到三五斤鱼,加上几斤辣椒,可过一个丰盛的年了。男人们都很乐观,女人和小孩赖在泥塘边不肯出来,泥水里有小鱼小虾,有大大小小的河蚌,河蚌肉鲜嫩无比,是上等的菜肴。
家里喂了猪,猪也过的是苦日子,喂了一年多,不够八十斤。再小的猪也得宰,再穷的年也得过。村里只有一屠户,过年忙不过来,得三请四约,一锅开水烧了又凉,凉了又烧。从早上等到下午,依然不见人影。没有张屠户,照样杀猪吃。父亲是个急性子,上门催急了,人家借他一把刀,他不信邪,提刀就走。
杀猪是一种砥砺相抗的斗争,猪也不傻,知道大限来临,死活不依。父亲拧着猪耳朵,我们拧着猪尾巴,推一把,退几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猪弄到板凳上。
猪被宰了,宰得不干不净,宰得很辛苦,但很快乐。有肉吃了,脸上的笑是藏不住的,肉是个稀罕物,赶快斫下几块瘦肉,半斤猪肝,一节肥肠,几坨猪血,打壶米酒,一家人围着灶台转,洗的洗菜,切的切肉,沽的沽酒,没人闲着,像排一场大戏,好生热闹。
酒足饭饱,一屋子喜气,放下酒杯,父亲发话了。瞧,快要过年了,个个都是深毛脑,好几个月没理发了吧。明天去把头发剪了,拿出点精神来,别一年到头总像个霜打的茄子。
说起理发,就头疼。咱农村闭塞,上下三五里,就一个剃头匠,手艺很差,青一色的光头,剃得人心发怵。他那把剃刀,很不快,剃起来沙沙响,而且很痛。他剃头,像刨冬瓜,总会留下刀口子。村里的小孩都怕他,见了就躲,躲也没用,活全让他包了,不剃也要钱,因此,躲到屁眼里,也要被揪出来,按在板凳上。那个活遭罪,像阉猪,剃一刀叫一声。
后来,村里开了家理发店,师傅不知哪来的,忙得不可开交,去过几次都没赶上空脚。理发店,不光理发,还把头发染黄,每人头上一撮黄头发,像一把葱。这些父母都看不惯,见了就骂,说要把头上那几根黄毛给拔了。骂归骂,拔归拔,黄毛越来越多,拔也拔不尽。我染过一回,耳根不再清静,被父母骂了半个月,天天念,实在受不了,又染了回来。
年前很忙,一堆子的事。父亲是个兽医,外面很多帐没有收回来,那个记帐本写得密密麻麻,晚上用纸抄下来,张三 五块,李四二块,麻子八角。东村的抄到一起,西垅的录到一块。父亲收远方的帐,我收附近的帐。这些帐很难收,钱不多,得跑断腿,有些帐欠了四五年,年年见不到人。这些人欠了一屁股帐,上门讨帐的人也多,大年三十,挤一屋子的人,像开会,坐到半夜十二点,也不见人影。乡下老赖少,不是不还,是真没钱,见人来了,就好言相待,烟酒相敬,我只要钱,不敢喝人家的酒,不敢说人家空话。因此,我的帐收得比较好,来回跑几次就感动了人家。钱不多,人家总能想出办法来。
帐收得差不多了,父亲也是个豁达之人,事事想得开,那些老帐便不急着追讨了,静下心来过年。父亲好酒,喝杯小酒,心血便来潮,号召全家去省煤机厂洗澡。煤机厂,往返五公里,得步行,姊妹们怕累,不去。我跟着去了。那澡堂很大,能容纳五百人,对外开放,五块钱一次。澡堂里有一大热水池,水温四十度,清亮见底,蹲在水池里,泡得每个毛孔都舒畅。五块钱不是小数目,能买五斤肉,几十斤大米,也可上一期小学。因为奢侈,不敢常去,一年洗一两次就够了。一是舍不得钱,二是常走错门,弄得不尴不尬的,让人瞧不起。可有人不知羞,把丑事当谈资。说某某那个家伙大,一脸盆。幼小的我听不懂,听了几年才弄明白,说是男人撞进去,女人都惊慌失措地拿东西挡,其中有一人,拿了个脸盆,没挡住。
澡洗了,发理了,就准备过年。上山采几个萝卜,洗好沌着,上井边挑几担水,把水缸满上,去供销社买好鞭炮,糖果,把鸡宰了,把鱼剖了,把瓜子花生炒了,生一团大火,一家人围炉坐定,听父亲侃过年的事。
父亲喜说叔爷过年,叔爷,外号玄先生,是个落泊穷书生,自命清高,穷困潦倒。锅中缺粮,火上无炊。过年了,还得四处借钱,钱没借到,在半路上捡了一边南瓜。他靠这半边南瓜过了个年,大年三十晚上,肚子饿得呱呱叫,实在受不了,自言自语地说,管他天光不天光,暂时喝碗南瓜汤。讲到这,父亲就笑,我倒是笑不出来,听起来似乎在说我,或多或少有着某种因果轮回,因为,我也是个穷书生,也穷途末路。
萝卜煮了一大锅,从初一吃到十五。吃得人上火,可父亲还是要煮,说团年团年,不吃团年萝卜,哪像过年。团年萝卜不放油,夹起两头流,流水。三句半,倒把人笑了个半癫。十二点一过,鞭炮声就接二连三地响起,像游击队的机关枪,这里一梭子,那里一梭子。断断续续响到天亮。吵得人没法睡,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听鞭炮声。听完,父亲说,这人赚了钱,鞭炮响了那么久,至少两万炮。话没说完,鞭炮又噼里啪啦响起来,他说,这人混得不太好,鞭炮也响得没力气。父亲说的很有道理。我说,咱们也买两万响放放。父亲一听就不同意,买那么多干嘛,钱是鸡扒出来的啊。钱的确来之不易,自己挣不到钱,不敢再吭声。
咱家每年都买二挂炮,大年三十早上放一挂,正月初一早上放一挂。青一色的两千响。电光炮。摸黑爬起来,在家门前把炮摆直摆直,让每一个炮都炸掉。响完便跑出去看,看是否响尽,响得尽,好兆头,来年大顺。说起放炮,父亲又乐。他说某年初一,吉嫂的儿子放炮敬神,把睡梦思点着了,引起了火灾,急得双脚跺地,一个劲地喊耶(方言,父亲),吉嫂不救火,倒是暗地里笑,上天有眼啊,这不孝子,几十年不喊耶,着火了就喊起来了。
凌晨四点,父亲就把饭菜做好了,把神敬完,叫我们起床吃饭。我没睡醒,赖着不肯起来,闹得一家人等,一家人哄,哄得父亲火了,一下把被子掀开,一扫帚下去,猛地被母亲挡住,我缩到被窝里哭起来。过节忌哭,父亲压着满腔怒火,最后是奶奶帮我穿的衣。
团圆,圆圆满满,这顿饭吃得安安稳稳,和和美美,不能打扰。为了防止团年萝卜被人采了,团年饭得赶在天亮前吃,怕他人讨帐,破坏了一家人的团聚。我家没欠帐,不会有人来,过年也得按传统习俗来,不能坏了规矩。
一家人心平气和地吃饭,大家都往我碗里搛菜,鸡腿给我吃,吃了跑得快,精把子肉给我吃,吃了好长大。这么多好吃的堆我碗里,吃得肚子撑,吃得拉稀,一天到晚上厕所,跑得好辛苦。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门就被推开了,几个小伙伴,大喊着拜年,赶忙抓糖果,一个一个地发,唯恐漏发,总是反复清点。接了糖果的,道声谢谢,便跑了,茶水不喝,油盐不进,急着跑下家。我也跟着去了,一家一家地喊拜年,一家一家地接糖果,裤袋装得满满的,衣袋塞得鼓鼓的,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子,也是满满的。感觉坐在蜜缸里,沉浸在幸福中,这么多糖,怎么也吃不完啊。
远处,锣鼓响起。舞龙的来了,耍狮子的来了。赶忙把糖藏家里,去看龙灯狮子。咚咚锵,咚咚锵,这年就不知不觉地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