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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山风物志之“铁锅篇”
文/海德
有人说,见过补铁锅的人,如今都不年轻了。
此话不假。小时候听到“补锅人”的吆喝,现在已经跨进了老年人的行列。
我家住狼山脚下的乡村,煮饭烧菜全靠土灶。土灶是砖头拌着稀泥砌的,然后用石灰粉刷,我家附近有两名砌灶能手:家南面张家坝的张学道,举止儒雅,粗看不像与砖块泥浆打交道的泥瓦匠,像位私塾先生,他砌完一口土灶,身上不溅一点泥浆,整洁如初;“陈家桥”北面陈汉彩,一身庄稼汉打扮,手脚敏捷,人家砌口土灶从早忙到晚,他大半天就完工了。他俩是十里八乡的能工巧匠,被人们称作“北陈南张”。我家砌灶请的瓦匠是陈汉彩,不仅仅是因为他砌的土灶美观大方,又省柴火力旺。张学道砌的土灶与陈汉彩难分伯仲,同为土灶中之翘楚。张学道与我家是亲戚,砌灶不肯拿工钱,父母觉得过意不去,无以报答。陈汉彩呢?一是一、二是二,付完工钱两清互不相欠。土话说得好,“亲沾亲,说不清”,涉及到出工报酬的事儿,亲兄弟明算帐,最好!可是岁数大的老亲,总是“掰硬头篙子”——南通话,认死理。出了点力拿钱,算哪门亲戚?话糙理不糙,不拿钱,如何对得起出力的亲戚?我父母亲觉得过意不去,犹如心结藏着,多少时日解不开,于是干脆避亲而远之,请无亲无眷的工匠干活,干完付钱,倒也省事了许多。
一口土灶,土灶为什么称“口”,而不称“座”或“个”?我也曾纳闷过。那天傍晚,我跟着父亲走过“陈家桥”,到了陈家老园的陈汉彩家里。父亲说,陈师傅,忙着呢!什么时候有空,帮我家砌口土灶?陈汉彩满面笑容,好的好的。他连忙翻开日历说,后天是黄道吉日,那就后天吧。父亲点头称好,砌灶,还得选日子?长大了我才知道,砌灶是乡村土建中小活儿,比不上造房建屋,但也特别讲究,家中动土,要择吉日而为。土地,农民特别敬畏。人,出生在土地上,成长在土地上;粮食,播种在土地上,收获在土地上。吃饭,是人第一等大事,生米煮成熟饭,马虎不得。至于叫“一口灶”,可能土灶因有两个膛口而得名。再说,土灶上铁锅里煮熟的饭和菜,都是往人口里塞的,从而填饱肚子,“饭从口入”,叫“口”,还真是再确切不过了。
土灶,两膛三锅,两膛,指灶膛,平行的左右两个烧火的锅膛。锅膛里置放网状“铁勒子”,柴火烧尽的灰掉下去,砌小门,出灰处,又叫“拔火灶”。配扒灰榔头,长柄顶端钉一块木板叫“扒子”,形似木工用的榔头,出灰用的工具。至于农村人家办喜事,儿子娶媳妇,让公公扛“扒灰榔头”,满面笑容地口喊“我是扒灰佬儿”,逗着玩,把农村婚事搞得有声有色。那时的公公扛的是从灶门口拿来的原生态的“扒灰榔头”,自然是洗得干干净净,否则,灰头灰面的木榔头会弄脏了喜庆婚宴穿的新衣裳。这些婚庆旧习在某些地方,还时常发扬光大。前些日子,我应邀去参加一个老朋友儿子结婚庆典,从接新娘过程到婚庆主持仪式与时俱进,充满了浓浓的现代气息。没想到婚庆仪式半途中出现了一个小插曲,让新婚儿媳给公公赠送礼物。这件礼物事先保密的,公开亮相时,才知道是红木制作的“扒灰榔头”。这位公公是红木家具公司的老板,正宗红木特别沉重。这把“扒灰榔头”形象有点夸张,龙头凤尾,手工雕刻,刻有一句话“一心为公”,这是民国之父孙中山语录。此“一心为公”不是彼“一心为公”,心猿意马。这件红木制品比一般家用的“扒灰榔头”尺码大得多,应该是一件上乘的红木工艺品,两头系着一根细细的铜丝。让儿媳妇边念“一心为公”,边亲手挂在公公的脖子上,肉肉的脖子挂着沉重的红木,被细铜丝勒着肉,那种滋味可想而知。哪里是美的享受,简直是一种肉体折磨,纯粹是一种“恶作剧”。婚礼上的新娘子,哪见过这样的场面?脸一下子变得像刚捂熟了的红柿子,不知所措。关键时刻,主持人急中生智上前解围,从公公那群“发小”手中接过这件宝物,象征性地挂在公公胸前,皆大欢喜,喜庆的婚礼推向了高潮。这件价格不菲的红木“扒灰榔头”,世界上仅此一件,如果要筹为一个中国传统婚俗博物馆,能够收纳,绝对是“镇馆之宝”。“扒灰榔头”,这个婚庆传统风俗形成何年?与灶门口扒灰有何渊源?留待另考。
灶台上,安放两张铁锅,外面大里面小,灶的平面仿佛宝葫芦图案,喻意“平安如意”。外口的大锅炒菜煨汤,农村有句口头语:“大锅里的菜,小锅的饭”,大锅,火力旺。油,放在锅里烧热,菜一放进铁锅,“呲哩吧啦”的油爆声,是厨房里最美妙最动听的歌唱,菜未入口,心儿已醉了。小锅,一般是用于煮饭,柴火烧铁锅煮的饭特别香,那时“金秋凤”水稻石磨子磨出的大米,煮熟的饭旺旺亮,粒粒像闪银光的珍珠。就是没有过饭的菜,光饭也能吃上两大碗,南通话叫着“好吃得没得魂,吃了打嘴都不放!”我母亲是个有心人,十天半月地烧一次锅巴。买粮,凭卡,计划供应,省着吃,才不会出现“月光族”。有的人家“月头放卫星,月底饿肚皮”,不省吃俭用,没有计划,那不叫过日子,是在作践自己。母亲烧锅巴时,先大火把饭煮熟,再用小火烘一会儿,这样烧出来的锅巴没有焦斑。把饭盛出来,剩下一层薄薄的锅巴,用铲子沿着铁锅轻轻地铲。一整张锅巴脱锅而出,黄灿灿的,扣在八仙桌上如日中天的太阳,看着让人垂涎三尺。每一个人掰一小块,放在嘴巴里嚼,又香又脆,舍不得吞下肚里,口腔余香回味无穷……
靠近土灶出烟口与烟囱连接处下方安置了一张铁的“汤锅”,南通话叫“铁罐”,又名“贴锅”,贴与铁、罐与锅一时难以分辨,铁的罐靠在两锅近处,紧紧贴在烟墙下方墙洞,“贴锅”倒是几分形象;铁罐,也名副其实——形状如古代的“釜”,里面注满水,当烧菜煮饭时锅膛的火苗窜出来,烧向“汤锅”加热里面的水,这是额外收获。“汤锅”里的热水供刷锅洗碗之需。“汤锅”上方是砖头砌的空心通道,方便灶膛拔火和柴火烟雾疏散,通向烟囱口飘散至屋外弥漫于天空,“炊烟袅袅”,成为文人墨客形容乡村烟火气的美丽诗句。烟气通道下面是块单砖砌成的墙,这是灶台与烧火间的隔离层,防止烧火时灰尘散落锅中。烟通道上首砌了个方孔,叫着“烟火洞”,里面放些火柴之类,那时叫“洋火”,国外舶来品。“城里的风乡下的雨”,特别是梅雨季节,雨多潮湿。平日“三顿饭”常烧锅,干燥,火柴放在“烟火洞”里不宜受潮,可以随刮随点火。靠近房屋后墙壁凹凸处置放印着灶王爷图案的纸码子,两边贴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每年腊月廿四燃香点烛,举行隆重的送“灶家菩萨上天”仪式,祈祷保佑风调雨顺,全家安康。
砌土灶讲究的是灶面,那时没有瓷砖和不绣钢,全靠石灰与纸浆调料的比例得当。能工巧匠精心涂抹得平整光滑,犹如镜面照见人。有时煮粥时不小心,粥潽出来流满一灶面,人影绰绰,被称作“人儿汤”,很快沿着锅沿流向灶门口……灶面由外向里稍微倾斜,一般的看不出,这是泥瓦匠的“精道之处”,也是乡村“工匠精神”的凸现之作。灶面因锅的大小形成一定弧度,好像张开的荷叶,土灶虽土,如荷之美,喻意“和合美满”。狼山脚下乡村里土灶底部与泥土连接处,泥瓦匠用黑烟灰和水相伴,画上半圆形的黑色图形,如水浪起伏,“财源茂盛达四海”,丰衣足食。黑白分明,一清二楚,乡下人家屋内都是土地面,土灶与泥土接触处呈黑灰色,耐脏。启海人家更加讲究,灶头、灶肚白墙画上荷花等五彩吉祥图案,形成别有风情区域特征的“灶画”。灶膛柴火热烈旺盛,更是象征着家家户户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红红火火……灶肚旁,紧贴着一个风箱,一拉一推,风箱里的风吹到锅膛里,可以“死灰复燃”,即将熄灭的火重新燃烧起来,越烧越旺。因为风箱也产生了一句流传甚广的歇后语“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当然,这与土灶“风牛马而不相及”。
——一口普普通通置放铁锅的土灶,“名堂经”还真不少呢!
据说,铁锅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贵族率先使用;盛行于北宋,普及到寻常百姓人家。自古以来,好的铁锅有其标准,要厚薄均匀圆正,含碳量要恰到好处,不爆、不裂、不锈、不粘,铁锅良好的导热功能,从小火慢炖到大火快煮,从微火油煎到烈火爆炒,能满足中国人对于烧煮爆炒的掌控运用。热气滚滚、火苗腾腾,激发出食物的原始香味。在高温中,食材迅速与调味品融合,万千食材也就在短时间内变成了美味佳肴。在中国人的厨房里,最不缺的是一口铁锅,只有铁锅爆炒的菜,才叫有锅气、真味道。
1903年,清末状元、实业家张謇在唐闸创办的“资生冶厂”生产的铁锅就是南通人煮饭烧菜的最佳选择,我们从小就是吃这种铁锅烧煮的饭菜长大的。铁锅一般的是由生铁铸造而成,铁锅外面有一个类似人的肚脐眼凸出处,叫做锅底,灶膛里火围着锅底烧,热量由外向内扩散,锅的传热快速均匀,油温瞬间升高,正应煮饭炒菜之必需。我曾说过,铁锅外部柴火焚烧,里面油煎水烫,是久经考验“烈火中永生”的“钢铁英雄”,也是历经苦难决不屈服的勤劳勇敢中国农民的化身!
“花无百日红”。再坚韧的铁锅,天天与铲刀铜勺打交道,也有伤筋痛骨的时候。有时铁锅坏了一个小洞,裂开一条细缝,父母是万万舍不得扔掉的,“新三年旧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等待走村串户的“补锅匠”经过,让其修补后再继续使用。“补锅匠”挑着一副担子,前面是小风箱放着小火炉,后头是工具箱。有人补锅了,停下来风箱贴近火炉,炉子以前烧的柴火,后来是煤碳。风箱一拉,炉里火苗往上窜,火中有个小坩埚,里面是融化的铁水。“补锅匠”把坏了铁锅翻来覆去看上一遍,坏了小洞旁边打磨干净,然后用一长柄铜勺舀出铁水浇向小洞,量的多少根据洞的大小,这是个技术活。熟能生巧的“补锅匠”掌控得十分准确,恰到好处地堵住小洞,不一会儿就冷却了,立即打磨,光滑如初。铲子炒菜时没有任何异样,仿佛刚买的一张新铁锅,于是狼山脚下流传了一句俚语“一个要补锅,一个锅要补,两厢情愿,双向互补。”补锅匠,最辛苦的手工业者,炎日暴晒,严冬寒冷,每天要走几十里路,从早到晚也挣不了几个钱,还得养家糊口呢!
土灶、铁锅,烧的是柴火,更多的是从田地收割庄稼的木杆草,粮食打干扬尽,颗粒归仓。剩下的棉花、水稻、麦子、黄豆的楷子,全是烧灶煮饭炒菜的燃火材料。干燥,烧起来火力旺盛;潮湿,煨起来浓烟滚滚,这时风箱派上了作用。时间一长,铁锅底积下厚厚一层锅灰,影响传热能力,费柴火费时间。这时,把铁锅从土灶上掀起,拿到房屋门外,把锅扣在土地上,形同半圆的铁瓢,用炒菜的铲子刮灰,俗称叫“刮锅”。刮锅时也有讲究,铲子从上向下,绕着锅底挨着一铲一铲地刮,不能有块没块的,像剃头似地变成“辣子头”。人要站在上风口,如果站在下风,刮的锅灰就吹得全身遍体,脸上也有,不注意,随手一抹,就是黑包公似的大花脸。淡浅色衣服沾上黑锅灰,洗都洗不掉。如果是白色衣服,那就更遭殃了,立马变成黑色花样衣了。一张锅灰刮干净,铁锅“圆个旧个”放进灶口,“灶老爷上灶”——各登原位。外面的地上留下一个黑黑的圆圈,这是刮下的锅灰留下的痕迹。黑圆圈,不能长期搁在地上,锅灰刮尽,马上进行处理,用铲子三下五除二划破圆圈。小时候的我曾问母亲,这黑圆圈蛮好看的,滚圆滚圆的,像我们玩的铁环躺在地上,怎么把它划破了?母亲说,不划破了,谁家的小孩踩进黑圆圈,会害眼睛的?害眼睛,南通话,眼睛出现毛病,甚至会失明。怎么会呢?平常不能再平常,刮锅灰留下的黑圆圈变得神奇了。倒像《西游记》神通广大的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师父唐僧画的圆圈,出了圈会给妖怪带来谋害师父可乘之机,引来杀身之祸。那是神话故事,按照母亲的说法,真有其事,这个黑圆圈比神话故事还神呢!我问母亲是真的吗?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把黑圆圈划破了,就没事了。再顽皮的小孩,谁也不敢以身去试,万一踩了黑圆圈,害了眼睛咋办?小心驶得万年船,宁可信其真,不去怀疑假,乡村的人们小心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倒也平安无事。如果哪家门口地上,几个月没有刮锅的黑圆圈,有人就会说三道四,这家女人不“做人家的”,锅底烧了这么多日子,都不思量刮一下,懒啊!败家的娘们儿。南通话,“不做人家的”,意思是不勤俭持家的。听到这种闲话,谁心里都不好受,还是勤快点,时常刮刮锅灰吧。没想到,那个黑黑的锅灰圆圈,却是衡量一位家庭主妇是否勤劳持家大大圆满的句号?!
1958年,中国进入“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时代,钢铁是工业的元帅,全党全民一切为钢铁让路,让钢铁元帅升帐。“大炼钢铁”成了全民性群众运动,大上海连孙中山夫人宋庆龄住的后花园都支起了小高炉,江海大地“炼钢炉”星如棋布,狼山脚下土高炉随处可见。人民公社办起了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过起了苏联老大哥集体农庄式生活,仿佛一下子跨进了共产主义。我们整个生产队只有一个大烟囱冒烟,每家每户烟囱偃旗息鼓“不开火仓”,南通话,不再煮饭。家家户户“砸锅炼铁”,我家也不例外,把铁锅等杂什,凡是铁的东西上交生产队集中去“大炼钢铁”。当时乡村人出于朴素的阶级感情,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现在想想真可笑,连煮饭的锅都砸了,炼的钢铁再多又有啥用?果然,“土高炉”毕竟不是炼钢炉,通宵达旦地柴火燃烧,最后还是把旧钢破铁烧成“大铁块”,敲锣打鼓去城里报喜。刚刚成立的南通电影制片厂拍成“大搞钢铁”新闻纪录片,送到北京中南海放映,被称为中国地级市第一家电影制片厂放了一颗卫星,组织拍摄制片人员之一的张自强曾受到国务院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张自强于2023年2月6日病逝,享年93岁。
“集体大食堂”好景不长,家家户户烟囱又冒起“袅袅炊烟”,男女老少又回到自家的“铁锅时代”。“补锅匠”的身影又出现街镇村落,“补铁锅啦!”的吆喝声又逶迤在晨雾夕阳中……随着改革开放大潮汹涌澎湃,钢精锅、塘瓷锅、电饭锅、高压锅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人们逐渐告别了“生铁锅”。
上世纪末,“补铁锅”这一传统行当已基本消失在南通的街头巷尾了。曾经“补锅匠”走街串巷留下来的印迹,却是我们中华民族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我们世世代代永远不能忘记。
作者简介
海德,文化学者、作家、资深媒体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大学文化,文学学士。曾在《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发表新闻文学作品200余万字,多次获奖,著有散文集、报告文学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