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一部热映电影中,两人针锋相对时,其中一人抛出了这个问题,试图以此凸显自己更加“进步”。这样的桥段虽然存在于一个荒诞大于现实的电影空间里,但事实上,随着女性主义热度的攀升,上野千鹤子这个名字在中国几乎已成为一个文化符号。
岁末年初,《财富》与上野教授进行了一场对话。她拥有诸多头衔:著名社会学家、女性主义学者、东京大学名誉教授,等等。当然,和许多思想者、开拓者、引领者一样,她既收获了光环,也难以避免地招致了争议。她自嘲是一名“臭名昭著的女性主义者和活动家”。在这场交谈中,上野教授称,如果支持的声音超过了反对的声音,那世界肯定会有变化发生,“我从未后悔过。”
上野教授认为,女性主义对包括男性在内的所有人都有意义,因为最终,每个人都会成为弱者,而女性主义的意义就在于追求个人的自由和尊重弱者。新的一年开启,我们置身于一个愈发复杂多变的世界,在努力寻求生存和发展的同时,追求自由和尊重弱者也成为更重要的课题。接下来的岁月里,很多时候,我们可以试着像女性主义者那样去解释和解决问题,包括全球化的倒退、老龄化的冲击、年轻人的就业问题、人工智能加剧不平等……
她还谈到了性别红利与性别平等之间的关系;女性如何摆脱无偿劳动的束缚;造成女性群体分裂的根源是什么。关于愤怒这种情绪,她认为,女性能够感受到愤怒是一件好事。
在对话的最后,上野教授透露了她下一本书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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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菁炜:上野老师您好,非常高兴和您交流。《财富》作为商业媒体,经常接触到中国商界的精英女性,很多人在回顾自己的经历时表示,她们在学习和就业等方面好像没有遭受明显的性别歧视。女性主义对她们的意义是什么?
上野千鹤子:精英女性没有遭受过性别歧视,这一点我是不相信的。就算是精英女性,比如创业者,也可能遭受来自投资人的性骚扰;在婚姻生活中,可能会和丈夫有矛盾,甚至遭受家暴;在升职等过程中,遭遇一些很不利的经历。所以要说精英女性没有遭受性别歧视,真的是这样吗?
谢菁炜:如果看一个数据,会发现确实有歧视存在。《财富》世界500强公司里,做到一把手的女性,只有29位(2023年)。我想这是一个让人感到失望的数据。
上野千鹤子:是的,只需看看数据就能发现,性别歧视是显而易见的。我是一名学者,学者所处的是一个不怎么遭受歧视的领域,但我也是一名社会学家,我重视数据。通过看整体的分布和平均数,就可以知道自己身处的位置,知道自己身处环境的特殊性。如果只看自己的周围,很多事情是看不出来的。
谢菁炜:我对您书中的一句话印象特别深刻:我们所有人到最后都会成为弱者,女性主义对于所有人的意义就在于追求个人的自由和尊重弱者。所以我想,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女性主义可能对于包括精英女性在内的所有的人都是有意义的。
上野千鹤子:是的,女性主义不仅仅是只对女性有意义,对男性也是有意义的。您说的有些精英女性没感觉受歧视,我想是因为女性也分为很多种。有从当今社会中获利的人,也有过很不好的经历的人。就算是前者,她们也要付出代价。比如,将以前女性所做的事情强加到其他女性身上,或是把各种负担转嫁到别的事物身上。我觉得,就算她们从现在的体系当中获得了一些利益,为了这些利益,她们所支付的代价也是很大的。
谢菁炜:最近我看到另一部电影在中国的票房也很好。原型是一位50多岁的中国女性,她长期忍受家人的无视甚至家暴,当然还有日复一日的无偿劳动。几年前她终于逃离了家庭,自驾走过了几百个城市。这个电影中间让我觉得最酷的一句话,就是这个女主人公在终于决心要出走的时候,对她的女儿说:以后你得自己想办法了。
所以身为女性要从固有的结构中走出来,是不是需要放下一些责任感?责任感是不是我们东亚女性捆住自己的一根绳子?
上野千鹤子:50多岁的女性通常是那些完成了育儿使命后获得了自由的女性吧。这些女性帮着带孙子孙女,这在中国或许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在日本,祖母们会说,自己不想再带孙子了,认为跟孩子跟孙子比,自己更加重要,她们追求自由,比如会出去旅行。在中国,不也是出现了你刚才说的那个很有趣的现象吗?我觉得这样的女性群体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谢菁炜:中国的祖父母需要照顾孙辈,而日本的老龄化是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很多老年女性需要照顾自己的伴侣。在这个过程中,如何让自己轻松一点?日本是怎么做的?
上野千鹤子:在现在的日本劳动人口中,高龄的夫妇家庭和高龄的单身独身家庭正在逐渐增多。有时是妻子照顾丈夫,也有可能是丈夫照顾妻子,现在已经不需要由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护理责任了,实际上这也不是可以由一个人独自承担的劳动。
所以在女性当中首先开展了互助活动。这是一种志愿活动,当有需要帮助的时候,不管是育儿还是护理老人,大家都一起互相帮助。从2000年开始,这个志愿活动就变成了护理保险制度,求别人帮忙护理时就必须支付费用了。求人帮忙就必须要付钱,那为什么妻子或是儿媳在家里做事却是免费的呢?正因为某些劳动不再是免费的,人们反而因此重新发现了劳动的价值。所以现在日本基本没有哪位女性会说,自己的劳动换不来钱之类的话了。在日本现在有些做祖母的在帮女儿照看孩子时,会索要报酬,祖母的劳动力不再免费。
我经常对和我同龄的祖母们说,如果祖母参与到女儿的育儿工作中的话,那做丈夫的就会越来越对育儿工作袖手旁观的。育儿是夫妻俩在一生中互相合作,成为搭档的最好的一个机会。如果祖母提供了无偿劳动,就会促使丈夫逐渐抽身退出,这样夫妻俩成为育儿搭档的机会就被祖母夺走了。所以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去做。
谢菁炜:像刚才提到的这个影片,当祖母选择拒绝承担无偿劳动之后,她的女儿最终找到了另一条出路——夫妻两人共同承担家务劳动。这是一个进步。
上野千鹤子:做母亲的也有责任,做父亲的也有责任,双方都应该怀着责任感去参与育儿工作,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认为祖母没有必要去抚养孙子孙女,实际上日本的祖母们也已经开始对抚养孙子孙女说“不”了。
谢菁炜:上个世纪的80年代,当您在日本首次引进无偿劳动概念的时候,首先提出反驳的恰恰是付出无偿劳动的全职太太们,她们称自己从事的是“爱的劳动”,不能被金钱衡量。为什么女性主义不能得到所有女性的理解和支持?
上野千鹤子:一般来说,我认为女性主义的思想在日本已经广泛传播并扎根下来了,所以年轻女性自然会觉得自己与男性是平等的,如果遭遇不公正的歧视,她们会觉得没有必要忍。但并不是说只要是女性就是女性主义者。比如说现在有些女性从父系家长制这一制度当中受益,有一些女性则没有。再比如说有些女性反对选美比赛,也有女性就想参加选美比赛,不想被人说三道四、碍手碍脚的。两方面都是存在的。
谢菁炜:您之前说过,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能够让女性转变成女性主义者的,都是对于不合理歧视的愤怒,但是您会不会担心愤怒会造成性别对立?
上野千鹤子:首先,女性能够感受到愤怒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愤怒在以前是女性被禁止拥有的一种情感,女性所拥有的情感一直都是怨恨、痛苦、嫉妒,等等。这些情感都是居于劣等地位的人对于居于上位的、自己不可能胜过的人,所持有的情感。
而愤怒则是人在遭遇不公正待遇时,对地位平等的对方持有的一种情感。因此,女性能够感受到愤怒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比如说当遭遇性骚扰时,女性不是心怀怨恨,而是感到愤怒,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愤怒有时是针对某个个人的,比如性骚扰,但随着女性主义研究的深入,人们逐渐意识到性骚扰不仅仅是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结构的问题,所以就出现了一种理解,认为应该憎恨的并不是某个个体的男性,而是将男性地位抬升起来的社会结构。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男性也可能是受害者。
谢菁炜:是的,女性主义的愤怒并不狭隘,而是对于整个结构的愤怒。我们再谈谈女性和女性之间的关系。女性互助是近些年的热门话题,但不同的女性群体之间其实也存在一些隐约的敌意,比如已婚女性和未婚女性,职场女性和全职妈妈,已育的女性和不生育的女性。造成女性群体之间的分裂,其根源是什么?
上野千鹤子:实际上这种情况很常见。所谓的厌女症就是,男性把女性分为三六九等,从中选择女性,这种做法是父权制度所导致的。将女性置于潜在的竞争关系 ,这正是父权制度的体现。
所以要说到底是谁制造了女性对立,根源不是女性自身,而是父权制度。乍一看是怀孕的女性和没有怀孕的女性,或工作的女性和不工作的女性之间存在对立,但如果深究起来,可以发现实际上,无论是只有结婚才能活下去的女性,还是因为试图摆脱婚姻而受到歧视的女性,二者都遭受了源自父权制度的歧视。
追溯下去,我们最终是一定会找到一个共同的敌人,就是父权制度这个结构。它的支配方式非常巧妙,它把女性分开来支配,就是所谓的“分而治之”。比如有一位女性进入职场,然后又有第二个女性进入,那么男性必定就会将A和B两个人进行比较,然后强行将她们分裂开,这种事情男性们是会做的。
谢菁炜:我们能做些什么来减少这样的情况发生?
上野千鹤子:那就需要女性朋友们团结起来了。如果女性之间能够分享自己的经验,比如已婚女性和未婚女性。未婚女性虽然可以免受婚姻带来的压抑,但也会因为不结婚而遭受歧视,而已婚女性在享受到婚姻带来的好处的同时,也会承受婚姻带来的各种不利。
因此,如果能够敞开心扉交流这些话题,那就能够在彼此的经历中,找到这些共通的问题和困扰之间的联系,所以我们才在女性主义运动中相互团结,开始结成意识觉醒团体。通过一些数据我们就知道了,原来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经历了这些事情。这最终成为了我们团结起来的基础。
谢菁炜:但是话又说回来,不得不承认现在很多女性其实也在享受一些性别红利,比如说来自异性的关注、认可、帮助。您怎么看性别红利和性别平等之间的关系?如果要走向性别平等,是不是一定要先放弃性别红利?
上野千鹤子:您这番话可以说是直击要害了。要获得性别上的“红利”,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个代价是什么呢?就是为了迎合男性必须压抑自己,也就是说,女性就不再自由了。为了获得男性的认可,女性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是无法做自己。
那么,从男性那里获得这样的“红利”,对女性来说真的值得吗?这不就是所谓的压抑吗?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女性主义者就不愿意再付出这样的代价了。
我再补充一点,自己的价值不需要获得男人的认可,自己的价值应该由自己来定义。这就是女性主义者的立场。
但是在今天的社会中,女性依然处于弱者的地位,希望从男性那里获得“红利”,这说明男性垄断了资源。正因为男性掌握了很多资源,所以才能将这些资源分配给女性。所以这种结构本身就是一种歧视。
谢菁炜:作为女性主义者,您自称自己是“臭名昭著的女性主义者和活动家”,在这几十年里面,反对甚至诋毁的声音会对您造成影响吗?有没有让您有过片刻的动摇?
上野千鹤子:不管做什么,不管说什么,都会有赞成和反对的声音。不可能100%赞成或100%反对,如果不想有任何反应,那最好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我的言行总是会引来赞成和反对的声音,所以我说我是“臭名昭著”的。但是如果支持的声音超过反对的声音了,那世界肯定是会有变化发生的。这一点我很肯定,所以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谢菁炜:非常敬佩。我们聊一个稍微轻松一点的话题。我们之前谈论了电影,您有没有可以给我们推荐的和女性主义相关的电影或者书籍?
上野千鹤子:有一部韩国的小说不知道有没有被引进中国来,叫《82年生的金智英》,很有意思。现在韩国的文学作品非常受欢迎。还有一部很有趣的小说,叫《她厌男,她是我女友》,讲的是一个觉醒的女性主义者与她的男朋友之间发生的误解,这是一部很有趣的小说。
这类作品现在不断出现在东亚。这些作家尤其是年轻女性作家的出现真的很有趣。前面您提过的那位五十来岁的奶奶,她抛下女儿和孙子踏上了自由的旅程,这个故事就很有意思,如果引进到日本去应该会很有趣。
谢菁炜:期待到时候和上野老师也交流一下您的观后感。我知道您在关注老龄化,写过一本书,您的下一本书会是什么主题?
上野千鹤子:我已经是一个后期高龄人士了,要说我接下来的目标,那就是当我自己变成一个需要别人看护的老人之后,会有什么感受?我想把它写成书。
无论是谁,总有一天都会老去,会变成弱者,而且每个人小时候都是弱者。不是所有人都能变成强者的。我觉得女性们在经历了育儿和护理老人的工作之后,更能设身处地为弱者着想。所以即便是那些看起来是精英女性的女性们,我相信她们也一定为此,经历了很多苦难。所以我觉得女性之间是能够真正团结起来的。
谢菁炜:昨天晚上我刚刚看完您几年前录制的一个节目,叫《最后一课》。您在课堂上说:希望把一个不用对他们说抱歉的世界交到下一代的手中。在分裂的世界里,我觉得这依然是全人类一个共同的愿望,而女性主义或许是打开这扇愿望之门的一把钥匙。
非常感谢上野老师的分享,希望我们能够早日见到新的世界。(财富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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