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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会会员“黄葛树”是一名退休教师，她观察认真，文笔细腻，常能发现和记录身边的“鸟故事”并由此产生思考。这篇是“鸟坚强”系列最后一篇，让我们一起来阅读吧。
黄葛树
2018年7月7日上午，在贵州省赤水市一座大山的某避暑小区，一个小女孩用绳子拉着一只白颊噪鹛下楼，然后在花园里拖来拖去，甩去甩去，兴奋地大叫：“飞！飞！”
我见状予以制止。小女孩不肯给我，说是爸爸给的，鸟儿撞在自家汽车上，飞不动，爸爸捉住，系上绳子给她玩。
她的奶奶在四楼阳台看着我们，我告诉她这是吃虫的益鸟，现在繁殖季节可能有孩子，事关一窝雏鸟的性命，请她说服小女孩放生。在奶奶要求下，小孩嘟着嘴点了头。
我用钥匙串上的剪刀剪断鸟腿上的绳子，鸟一下扑出去一两米，落下来，跌跌撞撞地扑进黄槐丛里。它不是飞走的，我发现它被绳子绑住的腿断掉了，耷拉着，翅膀可能也有伤，飞不起来。我很意外，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意识到这种解救方法可能不对。大山里动物出没，蛇、黄鼬、小灵猫，还有业主的宠物猫狗，都很活跃，飞不起来的鸟何其危险！
鸟应激了，我很沮丧，哄着小孩离开，以免继续惊吓。中午和下午我过去看到，鸟儿挪动了两三米，在底楼业主院里，很暴露，看来它连挪动也很困难了。好在小区业主不多，院子空着，花园没人。
我想捉一些昆虫，一时捉不住。借了铁锨想去挖地下的幼虫，结果只挖到蚯蚓，悄悄从栅门伸进手去，放在地砖上，同时放了煮熟的玉米粒，刚好院子角落有小石盆，盛满雨水。鸟发现我却受到惊吓，我赶快撤走，然后在远处拍照，想细看它翅膀上的伤情，仍然只看到断腿。
次日，蚯蚓还好好地放在原地，鸟在院门外的石梯上下出现，我估计它就躲在石梯边的黄槐丛下部，在密实的枝叶里挺过了一夜。它闭着眼睛，一度身体歪斜，可怜极了。
我悄悄过去放野果，敏锐的鸟儿受惊上了栅栏，我赶快走开去，心想：它能够飞一点是有所恢复吗？过了一小会，它看不见我，很快就闭上眼睛，一副体力不支、难以为继的样子。我躲在树后做了记录，悄悄离开。
我意识到它的身体非常虚弱了，尽管如此，却在努力地避险求生，它在集中精神逃生时显出英武的模样，可惜不能坚持。我看着这个美好而坚强的小生命遭难受罪，很不忍心，却爱莫能助。我内心自责，面对弱小生命的悲剧，我总是无能为力，也缺乏科学的方法。
后来看到女孩，我告诉她鸟儿回不了家，也经不住打扰了，不要去看它。然后，我对她说爸爸犯了严重的错误，撞晕的鸟不加救助，反而雪上加霜，残害生命，若是抓了国家的保护动物会判刑关起来，好孩子不要学他。我相信孩子会告诉父亲，我想以此表达我对他的愤怒和谴责，教给孩子正确的观念。
国家保护环境的国策施行已久，伤害野生动物的现象得到遏制与打击，但和发达国家比，甚至和东南亚的一些国家比，差距仍不小。我在四川、云南和贵州都耳闻目睹伤害野生动物与非法贸易的案例，弹弓、鸟网、鸟枪、兽夹、陷阱……屡禁不止。眼下，来自大城市的年轻家长，在这动物出没的山里示范野蛮，教孩子残害动物，实在可恨。2024年５月我们在四川龙门山观猛禽过境，半天里听到两次枪声，而森警的车当时就在山里巡逻。
和女孩谈话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伤鸟，它消失了。我忍不住猜想：上一个晚上发生了什么，它还活着吗？如果活着，它在哪里？它有孩子吗？雏鸟出巢没有？如果没有出巢，现在怎样了？受这些念头驱使，我楼前楼后查找它的痕迹，比如羽毛，却一无所获。但是园子边沿的灌丛黑而密，里面无法查看。我抱了一线希望，但愿它躲在那里，找到虫子和浆果，活下来，然后回家团聚。
同年7月20日，听说一对北红尾鸲在同一小区的一栋大楼里面建巢，已孵出两只雏鸟，而一群老太每天在鸟巢下面打麻将。我深感诧异：这可能吗？
事实果真如此。鸟巢建在底楼大门内，位于左墙的电表箱顶，距地面两米余。巢以树叶、枯枝、干草和羽毛建成，长方形，依电表箱与墙顶和墙壁间留出的距离平铺，高约4~5厘米。楼道宽约两米余，为了留出右侧上下楼的空间，麻将桌和坐凳靠近电表箱放置。牌拍在桌上，几双手哗哗地洗牌，交流与和牌的激动，上下楼的招呼与楼梯上的脚步……这里的白天比较热闹。
北红尾鸲一般在隐秘的树洞、墙缝、石缝中筑巢，孵化期十多天，雌雄亲鸟共同育雏。在人来人往的楼道筑造开放式巢穴，这无疑是反常的，遑论在众人头顶上方育雏了。这是为什么呢？随着对筑巢背景的了解，我明白了这个巢址在反常中的道理。
从居民来看，这里是避暑区，坐落在海拔1250米的山顶，除了暑期则人迹罕少。业主以老人为主，不少人带着孙辈，7月中旬前后上山，此时中小学放假，暑气已重，到9月开学，多数返回城市。从气候条件看，是年6月雨量较大，绵绵不绝。根据北红尾鸲繁殖规律推算，亲鸟筑巢产卵于6月完成，孵化不晚于7月中旬人流高峰到来。楼道干燥，无人或少人，电表箱顶部相对隐蔽，不失为应对特殊气候的筑巢之地。鸟类怎能预知人类后来的活动呢？
现实已经如此，怎么办？我劝老大姐们转移阵地，结果无功而返，她们认为自己上山几天了，鸟没搬走，小鸟还在，没事。但是从20日7:52到13:26，我仅仅统计到鸟妈进巢两次。它站在楼外花园的竹栏上、栅栏扶手上，躲躲闪闪，进来后站在巢里紧张地观望，确认没有威胁才敢喂食。
我拍到的这次喂食整整花费了20分钟。但是我发现它之前呢，它在门外呆了多久？我不知道。我是路过楼房发现它的，那时鸟妈已经在那里，楼道里有吃过午饭的业主拿着快递交谈。
22日上午，我在老太太打牌的时候上到楼梯的一半，观察到巢里一只雏鸟的头，朝向屋顶大张着黄口摇晃，尚未睁眼。
23日再观察，依旧只有一只雏鸟，但是在这只鸟前面，明显倒伏着一只鸟，我在镜头中看到它的头部和部分身体。它始终一动不动，推断已死亡。我告诉老大姐，她们认为在睡觉。
这两天我没找到雄鸟。外面是停车场，种满桂花树，灰林䳭、山麻雀、黄喉鹀、红嘴相思鸟和强脚树莺之类的小鸟很活跃，北红尾鸲也有好几只，无法分辨谁是鸟爸。老太说刚来时有两只大鸟飞进楼道，两只小嘴张着，这两天飞来的大鸟有一只。那么，雄鸟是遭遇不测还是避险弃巢呢？我倾向于后者。仅靠鸟妈育雏是力不从心的，何况雌鸟能够进来的时间受限，倒伏的雏鸟疑似死于饥饿，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老太们。
24日，楼道依旧热闹，一只活着的雏鸟卧在巢中。我在短暂的观察中拍到鸟妈，它衔着虫子在巢里观望。
鸟妈不弃不离地坚守着。它在园子、湖边、山林里觅食，然后衔着虫子回来。但它依然躲躲闪闪，停在门外观望，等待时机畏畏缩缩地进来。身下一群人类的脑袋，不时爆发一阵噪音，这对一只鸟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恐惧、艰难和挣扎？这种反常的育雏环境对它具有多大的挑战性，它又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来应对呢？我远远地躲在树下望着它，既感到无奈，又对它充满敬意。我看到母性的力量如何战胜天性，使它毅然投身险境去哺育孩子。它没有人类的智慧和远见，却有着不输于人类母亲的无私无畏和刚毅坚韧。
25日，一个大姐说，早上看到一只小鸟挂在巢边死掉了，一只大鸟上午还飞来，下午没见到，我赶过去做了记录。次日，清洁工清除了废巢，一切了无痕迹，与没有发生一样。大姐们唉声叹气，连声念叨“好遭孽，好遭孽”，表情十分真诚。
又过了两天，一位老大姐问我：“是不是你来照了相，大鸟就不敢进来了？我们几天都打牌，都进来了哒！”我立刻明白，她要么坚信自己没错，要么动摇了自信，内心自责，本能地想脱责。我说：“我来的时候两只大鸟两只小鸟各自都只剩下一只，对不对？”她不语。
她们的确是善良的，以其年龄，早年多半受过“不伤生”和“报应”之类的教育，我相信她们并无害鸟的故意。没有故意，那为什么要坚持碍鸟呢？因为有不会害鸟的自信。进一步看，她们为什么敢于盲目而轻易地自信？因为缺乏常识。缺乏常识，却偏偏不听劝告，因为老人固执，也许还因为……需要。不然的话，如何解释她们坚持认为雏鸟一天两天倒伏不起是在睡觉？她们七老八十，不能爬山远足，因此需要轻松的娱乐形式以消磨时间。
我想到了发达国家公民在保护和救助动物方面的表现，他们不仅有自发、无私的爱，而且有科学的知识与方法，懂得如何去爱。国内也有很多热爱自然、自发保护动物的公民，有来自国家、地方和民间组织的相关科普及保护行动。就在我们这个山上，社区就组织了保护环境、爱护动物的宣传，鸟友业主们拍摄的鸟类图片被选出，挂在广场，但仅此而已。我家乡的自贡市观鸟协会和亦趣自然保育中心经常会组织自然教育方面的讲座与观察实践活动，不仅给中小学生及家长普及知识，而且教给公众科学的观察和保护方法，培育热爱自然、保护环境的精神和理念。这就深入了，从孩子抓起意义重大而长远，如果全社会都加强这种教育，则不仅利于抓住未来，让宝贝孩子回家搞科普，抵制老顽固与恶劣父母，还能改善现在。
几年时间过去了，楼道那位鸟妈的伟岸身姿，至今在我心里，不曾磨灭。如今，每每看到北红尾鸲，我就想起那个难忘的场景：一只雌鸟衔着绿色的虫子，害怕地站在大楼门外的竹篱上，躲躲闪闪地寻找进去育雏的机会。阳光灿烂，它艳丽的15厘米小身体，以及每一片绿叶，都洒满金色的阳光。
2020年9月1日傍晚，一只美丽的大鸟出现在同一社区，站在底楼业主云飘飘的院里，睁着眼，却懵懵地不动不叫，云飘飘握住它，它毫无反应。不知所措的云飘飘随即找到底楼业主铁峰，请他前来救助。作为观鸟人的铁峰给我打电话，要我去一起处理。
我去时天将黑，鸟儿清醒过来，在一众业主面前不断撞笼。它那求生求自由的精神和意志，我很赞赏。我们不知它是否恢复飞行能力，一旦不能飞行，将面临野兽和小区宠物猫狗的捕食，而继续撞笼也有伤亡危险，因此不敢贸然处置。我电话联系一凡，请求指点，他判断为可能撞到了玻璃幕墙。然后，我们在他指点下找来纸箱装鸟，盖上盖，放入清水，移到铁峰屋里保护起来，休息恢复。第二天，打开纸箱的一刻，鸟儿倏地腾起，矫健地展翅飞走。随后，我把这次成功的救助写成《红头咬鹃救助记》一文，刊登在协会的微信公众号上。
2021年8月21日上午9时许，同样的事件又发生了。与云飘飘相邻楼房的底楼，一户业主在自家院里发现一只红头咬鹃，不动，不叫，不飞，也不怕人，眼睁着，傻傻地站在地砖上，业主不知它在此站了多久。漂亮的大鸟空降院子，吸引了业主们，大家很喜爱，纷纷赞其“很漂亮，很呆萌”。这家的房主也不懂方法，握住鸟用手机拍照，鸟儿同样毫无反应。根据上年救助的经验，大家将鸟放在安全角落，各自散开，让其休息恢复。几小时后鸟儿展翅飞走，我闻讯赶到不见踪影，仅辗转得到业主一张手机图片，像素低至707K，我通过修改分辨率提高了像素。
同样的鸟在同一地方两次撞击坠落，和地形、玻璃有直接关系。楼房面临陡峭的深谷，坐落于山顶，装有玻璃窗户，玻璃映着蓝天白云和远方的山峦，距悬崖不到十米。鸟儿从谷中或谷底飞来，瞬间到达楼房，窗玻璃的反光和透光使它将玻璃镜像误作真实空间，从而发生撞击。
据资料显示，全球每年因撞击产生的鸟类死亡高达几十亿，相当于每天至少一百万鸟只撞死，数量惊人。目前科学界已经找到不少办法，人们在玻璃上使用反射膜，安装纱网或网格，使用纹理玻璃，或者安装遮阳设施如百叶窗、窗帘等，减少玻璃幕墙的反射，从而减少鸟类对玻璃的误判。
这两起鸟撞事件发生后，业主的表现真是可圈可点，大家不仅有爱，齐心合力，更有科学的救助方法。两只美丽的大鸟，有幸极了。
有人说，观鸟是与自然的深度对话，而不仅限于对话鸟类。信然。其实，观鸟往往还是与人的深刻对话，因为真假美丑，善恶正邪，自私与无私，慈悲与冷酷，贪婪与知足，高尚及低下……人类灵魂深处的这些存在，在弱小鸟类面前往往有自然的流露和表现。比如杀戮和交易，漠视与残害，怜惜与爱护，保育和救助，敷衍及过场……人处其中，足以认知，足以感悟，继而划分阵营，导致和谐、对抗、中立，甚至人与人、人与法的激烈冲突。随之，在情感方面，则使人或喜悦温暖感奋，或厌恶愤慨而至于痛绝，以及惊奇，以及失望，以及惆怅、悲哀、期待……
小灵猫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2021年夏天发生的另一故事。依然在这个小区，一天上午，业主发现一只小灵猫站在地上一个小坑里，好久没上地面，担心起来，吵吵嚷嚷地组织救助。那个坑其实不到１米深。大家先是倒入饭菜以免饿死，然后拍照发到业主群问救法。当我看到男男女女纷纷响应，热火朝天地安排分头找木板，要搭梯子助小灵猫出坑，顿时乐不可支，笑得五颜六色。小灵猫是何其善于攀援的动物啊，喜爱爬树抓鸟食用，我已经问了一凡，可邻居们哪里知道呢！时过三年，而今忆及此事，依然春风扑面，杨柳依依。我亲爱的好邻居，我想你们了，你们和鸟友业主是人群中的多数，恒久温暖人心。
2024年12月10日写于自贡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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