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材料在早期建筑中的应用,源于古人对自然的认识、选择,建筑材料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早期建筑营造技术的发展,建筑材料也随着历史演替和技术进步而淘汰或演变。现在我们只能从历史古籍和早期建筑遗址中了解早期建筑材料使用的信息。而中国早期建筑与汉字相互独立又相互关联,因此从汉字演变可窥探早期建筑材料观和文化隐喻。通过总结表示早期建筑材料的相关汉字,梳理其演变过程,对各建筑材料的古籍记载和字形逐一分析,探讨早期建筑材料的产生、发展和使用过程,为早期建筑研究提供新的思路,补充早期建筑研究内容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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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符号研究模式下“汉字与建筑”
汉字构形方式是先民观察天地万物抽象而来的经验成果,既具有象形性,又兼具抽象符号功能。中国传统建筑从“筑土构木”到“大兴土木”的过程是文化的高度集中,承载了沟通天地的宇宙意向。在文化符号整体观背景下,利用汉字跨学科研究早期建筑,有三点原因。其一,汉字和建筑作为符号都具备象形和表意两个特征。汉字最基础的特征是象形,传统“六书”也以象形为基础“画成其物,随体诘诎”①;汉字兼具表意性,大多形声字的意符可表示该字的意义并表示事物的特点。汉字本身就是对自然客观事物的模仿,以容易识别,形象具体的绘图方式体现抽象复杂的事物,蕴含丰富的图形价值(图1)。其二,汉字和建筑作为符号具有“同源-异构”关系。德国符号学家卡西尔在《人论》中强调了各类文化符号“同源-异流-异形”的本质,由此建立汉字和建筑在文化本源上的一致性。金克木论及《说文解字》:“这个符号系统反映一个现实世界,更表现出一个文化世界,古人认为文字符号即代表宇宙事物,符号秩序和宇宙秩序密切相关。”[1]将汉字和建筑文化符号系统内在价值、建构秩序与宇宙时空观联系在一起,也正是卡西尔文化符号学的核心。其三,汉字到建筑原型重构体现文化构建逻辑。从盘古“创世神话”到“宇宙山、宇宙树”原型(图2),“崇天—通天”观念对构建符号原型具有很强的影响力,体现了先民对宇宙空间的想象和生死时间的思考。基于上述理论,在早期建筑遗迹匮乏的情况下,利用符号学、字源学、类型学、语境分析等方法,从符号原型、文化隐喻角度探知先民思想状态,溯源早期建筑材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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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早期建筑材料观
建筑是各种材料组合而成的实体物质,建筑材料的选用也源于先民的认知。德国建筑学家森佩尔认为材料在建筑中扮演着历史根源与发展进程的角色,形式不应该与根据它而制造的材料相矛盾,因此材料也是建筑成为艺术品的附加因素②,在建筑发展中占据重要地位。营建是造物的活动,长期实践经验中认识到自然法则是建筑营建并长期存在的基础条件,但由于中国传统思想的限制,很多对宇宙法则的遵从成了营建活动的基本要求,因此建筑营造在社会中具有标识和象征作用。在先民看来世界由“金、木、水、火、土”构成,所以人造建筑物也应合理组织五种基本元素。《左传》言“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考工记》载“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五材”即五种基本元素,也有涵盖一切的意思。李诫在《进新修<营造法式>序》有“五材并用,百堵皆兴”之言,“五材”即砖、瓦、木、石、土五种建筑材料(图3)。
“五材并举”明确表示在建筑营建中各种材料并无偏废,以达到“百堵皆兴”。《说文》曰“五,五行也,从二。阴阳在天 地间交午也”(表1),“二”为“地之数”,代表天地,“乂”互相交错,即天地交融,表示物质在时空观念中呈现原始混沌状态。由阴阳观念演化的五行学说,最初是从与建筑直接相关的五种材料而来[2],建筑在先民心中是宇宙在自然界的表现形式,由五材构成,作为沟通天地的媒介[3]。
在建造中首选天然材料,即木与土,如先民最初居于洞或巢:北方挖洞成穴向大地索要空间,南方依树为居向天空索要空间。巢穴只满足最基本的遮蔽需求,并不能将人们从蒙昧中解放。随着社会分化和工具使用,人工材料出现弥补了天然材料性能的不足,满足构造的特殊需求。天然到人工的演变是以“防护”为目的(图4):土无法抵挡日晒雨淋,所以露天部分改用砖石;木易受水火腐蚀,所以使用金属进行加固;茅茨不能有效防水防火,瓦的出现为屋顶形成坚固保护。“五材”根据功能进行不同组合,营造出合乎礼的空间,使先民逐渐脱离混沌。
建筑材料类汉字多以“形声”来表意,即用表意的材料和声旁再造出汉字,如“柱、栋”从木,“墙、垣”从土,“砖、础”从石,“钩、铺”从金等,从字形上即可分辨材料类型。因此建筑材料是表现早期建筑营建技术最直接的方式。本文以古文字为线索,追溯到先秦典籍和东汉《说文解字》中出现的建筑材料类汉字,经筛选共“草、木、土、石、砖、瓦”六类34字(表2),同时横向比较字形演变,推测早期建筑材料发展观。表2 建筑材料类汉字汇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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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材料类汉字阐释
“草”是先民脱离原始愚昧,走出洞穴营建屋宇的首选,因方便获取和加工简单的特点,至西汉时期仍有使用。《说文》曰“屮,草木初生也”,“屮”中“丨”不仅起支撑作用,也象征通天达地的神柱。后“屮”演变成并排的“艸”,再演变为“早”,甲骨文作“ ”,由“日+屮”组成,保留草的原始状态,意为朝日初显,象征建筑初生(表3)。
草在早期建筑中广泛使用于结构和维护体系中:西安半坡F37遗址中最早出现了木骨泥墙,并有草拌泥墙痕迹(图5);郑州大河村F3遗址,柱间用苇填充,固定横杆设于外层,并用绳扎结柱和横杆(图6)。图6 河南郑州大河村新时期仰韶文化晚期建筑F3墙体做法
明堂作为重要的礼制建筑也使用草为材料,《吕氏春秋》有云“周明堂茅茨蒿柱,土阶三等”(图7),揭示了草的两种用法。其一,草作柱称“蒿柱”,“蒿”中“艸”表类型,“高”表音,其形表示多层建筑,代指明堂,“艸”表蒿柱用“草”绑扎而成。其二,草用于屋顶称“茅”,《周礼》载“祭祀,共萧茅”,茅自古就是巫师常用的通神之物,以白茅祭祀是与神沟通的重要方式③;白茅又与社祀相关,《尚书禹贡》记载“厥贡惟土五色”,以白茅包裹泥土作为社坛圣物④。“蒿、茅”皆为朴素材料却用于明堂,并非技术限制,而是先民有以其祭祀传统,材料本身具有祭祀性。另一方面展现了“不为骄侈,不为泰靡,不淫于美”⑤的“德泽和洽”“政平文明”⑥,如《韩非子》“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汉书》“茅屋采椽,是以贵俭”,以极简材料反映祭祀的神圣性。瓦的出现,并未使草消失在宫殿建筑中,既要以当时最先进的技术建造人间的宇宙中心,又要设法保留明堂“茅茨”和“蒿柱”的原型特征。
图7 明堂材料使用推演模型
《说文解字》曰“木,冒地而生。从屮,下象其根。”徐锴注“屮者,木始甲拆,万物皆始于微”。黄帝之臣大桡作“天干地支”皆由草木破土而萌、繁茂生长到结实重生的意象而来,足见古人对草木与天地共存关系的重视[5]。“丨”像幹贯穿建筑,沟通天地(表3)。“建木”神话原型⑦也赋予了以木开始的营建活动以神圣意义,“木”喜暖向阳,《说文》曰“东,丛日在木中”,孔子曰:“五行用事,先起于木”⑧,所以木是生气,是一切生命之源,早期先民就懂得依赖“木”的庇护建立栖息之所。随着技术的进步,中国古代建筑对树木的使用实现了从“树”到“木结构”的营建,树种配置不断优化,由此总结了先秦至秦汉时期有记载的树种13类(表4)。表4 建筑木材类汉字字形
“梓”从木,“辛”甲骨文中作 ,是测天柱最重要的顶端柱头形象,“辛”被认为是“帝”的 初文,“帝”则是测天 表木的摹形(图8)。“梓材”在 先 秦就已出现,《尚书·梓材》云“若作梓材,既勤朴斫”;直到《汉书》“梓 柱 生枝叶,扶疏 上出屋,根咬地中”才明确梓用于柱子。“柏,从木声白”,“白”具有初生之意,先秦时期确定了以柏作栋梁,《韩非子·种树喻》中云“松楠栝柏可以为栋梁”。《说文》“梅,枏(楠)也。”《尔雅》“梅,枏”,即“楠、枏、梅”三字互通,“枏”是“柟”古字,“冉”有升起之意。“栋”由“木”和“东”组成,前文提及“东,丛日在木中”,因此作为栋梁的树种也均含初生之意。《庄子》中载“桑以为枢而瓮牖”,“桑”的初文“叒”指东方神木扶桑,《说文》云“叒,日初出东方汤谷,所榑(扶)桑,桑木也”,用于蓬户瓮牖。颜师古注“茅屋采椽,是以贵俭”中“采,柞木也”,“采,今之栎木也”,“栎、采、柞”三字互通,用于椽、檐。图8a 印第安人测天柱
图8b 半坡遗址出土羊角形测天杆
木构架体系走向成熟前,建筑用木尚处在探索阶段,柱、栋作为主要构件的材料木质坚硬,其他构件仅有少量文献记载。自然差异和人为选择使树木的尺寸、强度、重量等都在择木的考量范围,虽然树种配置尚未明确,但树种的使用先例为后续原则的建立提供了依据(表5)。表5 建筑构件树种配置关系
“土”象形,如孕妇之腹。女性生育后代如土地孕育万物,于是先民把大地和母亲等量齐观,《易传》曰“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二”象地之上与地之中,“丨”物出之形,《说文》曰“土,地之吐生万物者也”,“土”是“社”的初文,《孝经纬》“社,土地之主也”。《礼记外传》记载“社者,五土之神也”,“社”象对土立示(祭台或神主)。卜辞中记载祭土“贞:尞于土(社)三小牢”(《甲骨文合集》780)、“壬辰卜,御于土(社)”(《甲骨文合集》32012)。人创造了“地神”,又折服于“地神”,因而祭祀地神,“祭祀地神,必须有一定的形式,这形式就是建筑……”[6]。“土”居五行之中,孕育 万物。因此,早期建筑以“土木”为材,不断了解和掌握“土”的特性,衍生出各类土质材料和土建方法。远古时代挖土为穴,后创造出夯土、版筑技术(图9)。图9 陕西武功赵家来院落式居住房址复原图
《诗·大雅·绵》将西周初期建设宫殿中版筑工程进行了描述,表明当时已具备完整的夯筑技术和标准化模具。除“土”字本身,反映以土为材的“墙、垣、壁”等, 从“穴”衍生的“穹、窑、窟”等都包含土元素。在不同历史阶段,随着工具的改进和对土性能的认识,人们以不同方式对土材施工,因此“土”在中国建筑工程史上具有深远意义[8](表3)。“土”经加工或烧制出现“砖、瓦”。《说文》曰“土器已烧之名”,“瓦”象形,本义为屋瓦,篆文“瓦”象两片屋瓦相扣之形。瓦最早是陶土烧制而成的屋顶材料,用于解决屋面雨水渗透问题。文献中有瓦始于夏桀的古史传说,《博物志》“桀汉,作瓦”,《古史考》“夏世,昆吾氏作屋瓦”。从考古成果看,最早的陶瓦实物出现在周原建筑,战国时已能生产各种瓦。周代的瓦采用泥条盘筑法烧制,将混合的泥揉成条,由下向上堆叠,再用工具把里外抹平。用此方法将陶坯制成筒形,然后剖开,称为“瓦解”,再入窑烧造。铺瓦时将瓦系于茅茨或椽上,并用瓦钉插入泥被(表6)。早期瓦属稀有之物,只在屋脊、檐口、天沟等处使用,早期房屋的“人”字坡面交接处是整个屋顶最易渗漏的部位,因此脊瓦的历史较早。先秦文献中并未说明瓦的具体使用位置,直到汉代才形成传统意义上的“瓦”,《汉书》曰“以屋版瓦覆”。瓦除了增强建筑的功能性外,更具标榜等级地位的作用,某种程度上也是礼制发展到一定高度的产物。
表6 瓦、砖、石类文字演变汇总
“砖”由“石”和“专”构成,“石”表材质,“专”(専)表形状。甲骨文有“專”和“叀”二字,但均未见建筑材料之意。清朱起凤《辞通》曰“古无砖字,但作专”。早期砖瓦并无严格划分,可称“瓦”又可称“专”,后砖瓦异物。先秦文献中具有“砖”含义的汉字有《周易》“六四,井甃,无咎”中“甃”,《说文》“甃,井壁也”,即砖砌体。《诗经·防有鹊巢》“中唐有甓,邛有旨鷊”中“甓”,《说文》“甓,令適也”。《尔 雅》释“瓴甋谓之甓”,“瓴”指“瓮,似瓶也”[9]。“坏”《说文》“一曰:瓦未烧”,段注“坏者土器未烧之总名也”,“坏”即今天的“土坯”[10](表6)。河南淮阳平粮台古城遗址,墙体用土坯垒砌而成,砌时多平铺,也有先顺铺再竖砌(图10)。“土坯”又称“墼”,《说文》“墼,令適也。一曰未烧者”。先民用“土墼”砌筑坟坑,名曰“堲周”⑨,后人称“椁”,汉代名“黄肠题凑”,将棺木与周围土层分隔,达到保护棺木的目的。土坯在原始社会晚期就已出现:龙山文化早期的土坯,尺寸不规则,砌法随意;龙山文化晚期,砌筑较规则,错缝垒砌,间隙填泥增加整体性;并出现了模具来制造相同规格的土坯,为砖的出现奠定了技术基础。砖最早的出土实物在春秋时期,是一种仅用于铺地和镶嵌墙底的素面薄砖;另一种空心砖多用来铺设台阶及修建陵墓;东汉时期结构性条砖的出现,使砖的使用向地上迁移,并成为一种结构性承重材料。图10 河南淮阳平粮台古城门及房屋F1砌筑方式
“石”象形,《说文》“石,山石也”(表6)。石材作为早期建筑材料相对土木材料使用较少,目前已发现的早期建筑遗址中使用部位有限,一方面用于柱础、墙础、散水、道路等装饰性部位,《书·大传》记载“石材,柱下质”。河北武安的磁山遗址,有一处用不同尺寸鹅卵石铺设而成的“S”型地面(图11),推测该处曾有建筑群。另一方面用于地下建筑,《吕氏春秋》曰“题凑之室,棺椁数袭,积石积炭,以环其外”,这与“石”属阴的性质有关,古代先民认为石是无生命的实体,在五行中石材近金,有肃杀之气,加之中国未有西方意求建筑永久不灭的想法,因此土木足以满足建筑的使用,工匠也不去深究砖石之用来代替土木。
结语
建筑是人类文明的集中产物,各朝各代都倾尽全力营造建筑,以展现权力的至高无上和科 技的发 展 水平。建 筑材料作为营造建筑的基本元素,将自然环境转变为实体空间,推动营造技术和形式功能的发展。汉字自身的直观性对建筑史的研究极具价值,其象形起源能让建筑 形象更 加生动具体。因此将汉字进行分类解析,结合语境,探究早期建筑材料观和先民在居住上的物质和精神需求。由此推及通过建筑类汉字的分类研究,推演早期建筑发展,推动早期建筑史学研究。资料来源:
图1:来自于谢亮,《建国以来出土刻划符号综论》;
图2:来自于[美]约瑟夫·里克沃特,《亚当之家》;
图5:改绘自《西安半坡1963年版》;
图6:改绘自《郑州大河村仰韶文化的房基遗址》;
图8:左图和中图引自李宪堂《“帝”之本义考——兼释
“辛”》,右图引自《神话考古》;
图9:改绘自《武功发掘简报》;
图10:引自《河南淮阳平粮台龙山文化城址试掘简报》;
图11:改绘自《河北武安磁山遗址》;
其余图表均由作者自绘。
注释和参考文献略
作者
胡斌,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陈梦瑾,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硕士研究生
陈蔚,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声明:本文源自华中建筑 . 2024 ,42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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