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住下之后,我买了粉白黄三束不同颜色的玫瑰,落到酒店的高颈玻璃杯中。
1
「黄如金色阳光般温暖,充满快乐与活力」
我和郑师弟模糊的拍立得合影
又一年毕业季,校园里频繁传出快门闪动的声音,随处可见明晃晃的太阳与僵硬的笑容。
那天我与温博合影,她穿着一双与去年一样的破旧拖鞋,在一样的地点摆出一样的姿势和表情,只是博士学位袍从去年毕业的我身上挪到了她那。牛哥笑着说,这是对毕业合影神圣性的「祛魅」。日趋廉价的技术创造出无数合影的伪需求,毕业生和无所谓谁在地标前排列组合,酷似集邮。而我是如此配合这现代性粉饰下的巫术仪式 —— 拍照,修图,上传网盘,挑挑拣拣 … …
拍张照吗,此去经年谁能记起你。
拍张照吧,此去经年谁想记起你。
那天,第三次,我问起刚在深圳认识不久的郑楷颢师弟:“我们的合影能发给我了嘛?”
于是我终于收到了这张糊到几乎无法辨认的拍立得照片。在那个荒唐的夜,我们坐在借来的十七年车龄的老丰田里,一脚油门踩到了深圳的大梅沙,夜间抵达这片因过了十一点而宵禁的海岸。事后他说,被我“扣押”的那天,他在旅店等待前往忧郁热带的红眼航班,飘向季风吹拂的方向 … …
但因喝过一杯啤酒,那晚他只能坐在副驾。
喝杯酒吗,听那酒杯碰撞的声音。
喝杯酒吧,怕那酒杯碰撞的声音。
一个同样荒唐的夜里,今年的毕业生围坐在邱季端北侧,用碰杯消磨时光。红酒在夜幕的笼罩下呈现墨色,提醒我就在方才,子敏半醉着写过几幅墨字赠给毕业生。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夜空里那点点繁星的合影,反而像极了我开着水龙头许久许久,却始终洗不尽毛笔里残留的墨汁。
念及去年毕业之我,推杯换盏间,便晃过一年 … …
2
「白如纯净月光般宁静,象征无暇与和平」
2022年造访万圣书园留念
至少在一年前,万圣书园还是北京为数不多惹我喜爱的地方。
这间早先坐落在成府路的小屋,搬迁后占据了五道口购物中心三层的核心位置。装潢风格大体上如之前一般——档口不大但别有洞天,空间巧妙延展,让读者转过任意一架书柜后,都可能随时发现心仪的图书。但我也敏锐地察觉,书架上方的灯光已有所不同 —— 大抵由于“登堂入室”了大商场,书架上方有更多更充足地光源,与时尚品牌的橱窗出奇地相似,毫不遮掩地挑拨着游客的购物欲望。
灯光下,每一本书都生怕得不到关注;灯光后,他们的作者大概也是如此。
我也害怕自己的文字没有读者。有好事者曾说,若想成为作家,你总要写点情色,写点猎奇,你可以写露出下体的修女,或老街牌坊与婊子;要咒骂人所歌颂,或歌颂人所不察。前几日我跟同样喜欢写作的郑楷颢抱怨过一句:“我觉得最近有很多功利的人来关注我”。他开玩笑说:
“也许有人虽然功利地接触了你,但读过你的文字,欣赏你,你便成了人心底的白月光”。
我笑着问:“成为别人的白月光,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他说:
“你瞧,你比他们更功利”。
… …
马克吐温说“每个人都是月亮,总有一个阴暗面,从来不让人看见”。用《邪不压正》里的台词来通俗地讲出来,便是“写出来的能是心里话?…下贱!”。我想还有一件这般矛盾的事:那些真正塑造我们的东西,通常并没有被写进履历,每个人的世界都在不时下雪,却终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翌日,我在早间例行看些国际新闻,头条是中国成功在月球的暗面采到了土壤样本。
瞧,正应了《大佛普拉斯》的经典台词:“现在已经是太空时代了,人们可以登上月球,却永远无法探索人们内心的宇宙”。
3
「粉如晨曦般柔情,带来温暖与希望」
酒店清洁阿姨留下的字条
整理影像时,我发现有几张心爱的照片失焦。
那是我专门借来博士学位服,和小可补拍的,去年没机会照的校园合影。
黑特·史德耶尔在《为弱影像辩护》中说,模糊的「弱影像」“是仰赖表象的阶级社会中落魄的无产阶级”。大雅之堂上的影像充斥着奢侈的细节,光鲜亮丽却也被吹毛求疵。那些私人化的表达,永远不会以景观的形式呈现,难以被觉察,却赋予影像实在的意义。
我翻出藏在办公室柜子里一年有余的物什,里面有我从小到大积攒的几包纪念卡片。它们几乎都只有文字,或掺杂着一些模糊的老照片。我明白,这些永远无法被展映的影像,逐渐塑造了简历之外的我,频繁安慰着几乎恸哭的我,可如今我只能把他们继续寄存在北京。
因为我们终须继续旅行。
上帝先是创造了旅行,然后才是疑虑和乡愁,英雄史诗就是这么来的。所以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后游遍众神居所,大约是人类最早自己记述的命运之旅。如果在北京的生命是忙碌,是战争,那么在必要时离开,踏上寻找本我的旅途,也是对生命的源初膜拜。
但酒店桌上,还放着一张清洁阿姨留下的字条:
孩子们,桌上的饭菜阿姨扔了,我看都两天了,也不能吃了,如果要的话,阿姨赔给你们,对不起。怕你们吃坏肚子。
那是两三天前打包回,但因旅行安排而无暇享用的饭菜。
我知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
北京总有太多被浪费掉的食物,青春,与毕业季的别离。
End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我即将离开北京,茶几上,十天前买来的三束玫瑰已然萎蔫。
而北京,你赐予我玫瑰三支,也教一个少年死过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