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协主席】铁凝:“陌生”和“难度”是对散文的拯救

2024-12-15 06:41   陕西  


给一个省级散文奖当评委,看了许多作品,其中有一部给我的印象极深,那就是太像散文了,典型的散文范式。才气、感情、思想,都有,一样不缺,但读起来不带劲,不刺激,昏昏欲睡。仔细一琢磨,明白了,才气,体现为文字华丽,感情,是大众的体验,思想,是现成的别人的。这样的散文,中规中矩,刻板教条,老实厚道,咋能吸引人?打动人?像吃人家嚼过的馍馍,还有啥滋味?
一位小说家说,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经典句式“多少年之后”在中国泛滥成灾,他一看到在某篇小说中出现,就想吐。实际上,小说模仿或者风格相近,可以形成流派,散文不行,篇幅那么短小,一模仿,啥都没了。初学者可以,想成家,门都没有。记得上学的时候,课本上有碧野的《天山景物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崇拜得不得了,写作文拼命模仿。现在看来,这两篇散文都是使劲堆砌华丽的辞藻,极言其美,老子说,皆言美之为美斯恶矣,对中学生为害不浅。
一次给《散文选刊》主编葛一敏发短信,说,现在的散文太有散文的腔调了,写出来都范文式的,不是装腔作势,就是千人一腔,能不能写得别太像散文了?总结起来,散文的范式有如下几种:杨朔式,先写生活,写人,最后拔高升华;朱自清式,又,一种是“荷塘月色”式,美词丽句浓得化不开,一种是“背影”式,写爹娘亲情,打“催泪瓦斯”;秦牧式,写知识小品,抄抄书;余秋雨式,文化散文,游记加掉书袋。……这些散文家的作品都被选入课本选本,影响极大,以致许多人潜意识中将其作为散文的圭臬绳墨,认为散文就是这个样子。鲁迅、周作人、钱钟书、张爱玲等人的散文影响也大,但形不成范式,为什么?太高,够不着,学不成,学不来。
散文有范式吗?有,应该有范式吗?不应该。鲁迅早就说过,散文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铁凝也说过,散文河里没规矩。你不敢随便,你要给散文定规矩,那散文就死翘翘了。啥叫散文?在古代非韵文即散文,序、跋、笔记、碑记、书信、日记、游记、演讲等等,都是散文。以区别于小说、戏剧、诗歌的现代“散文”这个文学概念是五四之后才有的。我买过苏联文学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的一本书《散文理论》,打开一看,小说也包括在里边,俄语的“散文”跟中国古代的概念一样。上世纪九十年代,史铁生写了一篇《我与地坛》发表在《上海文学》,没标明体裁,结果,小说刊物当小说转载,散文刊物当散文转载,一位评论家评价说,不管《我与地坛》是小说还是散文,这一年的文坛有这一篇作品就够了。你看,文学体裁的边界被模糊了,被消解了,读着好就行,管它是啥,体裁真的那么重要吗?想想,如果刊物的编辑觉得这篇不太像小说,史铁生你再按小说的要求改改,或者不太像散文,按散文的要求再改改,《我与地坛》可能规范是规范了,也就被杀死了。梁简文帝说过,立身先须谨重,作文且须放荡。循规蹈矩,中规中矩,没有胆识,没有创新,只能炮制看似美丽的垃圾,不如不写,给文学环保事业做点贡献。
我们给文学规定出体裁,给作家戴上不同的帽子,其实只是为了方便,你要过于较真就错了,就没意思了。如果你被人称作散文家,那就要坏菜,说明你很纯粹,很单纯,很单一,很单薄,不会写别的。世界上有单纯的散文家吗?当今文坛好的散文往往出自小说家、诗人、学者甚至是画家之手,庶几已成共识,他们给散文掺入了杂质,掺入了各种艺术元素,却使得散文内容更丰富,艺术更完美,生命力更强健。文学没有边界,没有鸿沟,没有人可以规定散文只能散文家来写。只写散文的散文家,是孱弱的,贫血的,苍白的,无力的。前边所讲的几位作家,如鲁迅、周作人、钱钟书、张爱玲等都是散文大家,但绝不仅仅是散文家。
一个女作家十分佩服周晓枫的散文,以为当今顶级。一天,她很八卦地问我,周晓枫有篇散文写“我”很私人的感情生活,那么,她写的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她岂不是暴露了自己的隐私?如果不是真的,那散文岂能虚构?这位作家不仅八卦,而且钻了牛角尖,可能周晓枫的散文颠覆了她以往的文学观念,不太像散文了,虽然认为写得绝好,却也产生困惑。像大多数人一样,脑子里有一个框框,见了作品就习惯性地先框一框,框不住,就疑惑,就怀疑。周晓枫曾获冯牧文学奖,评语说:“……周晓枫的写作承续了散文的人文传统,将沉静、深微的生命体验溶于广博的知识背景,在自然、文化和人生之间,发现复杂的、常常是富于智慧的意义联系。她对散文艺术的丰富可能性,怀有活跃的探索精神。她的作品文体精致、繁复,别出心裁,语言丰赡华美,充分展示书面语言的考究、绵密和纯粹。她的体验和思考表现了一个现代青年知识分子为探寻和建构充盈、完整的意义世界所作的努力和面临的难度。她的视野也许可以更为广阔,更为关注当下的、具体的生存疑难,当然,她的艺术和语言将因此迎来更大的挑战。”这样的作品怎能框得住呢?真正好的散文作品往往是突破拘囿,打破框框的。
我说给葛一敏的话,不是看了《散文选刊》的感受,而恰恰是逆向的体会,是这个刊物在打破“散文太像散文”这个问题上所做出的努力。我对她说,我有机会要表扬表扬贵刊,不光是文章选得好,更主要的是编选者有理论上的自觉,对当代散文写作起到引领的作用。散文的多样性,丰富性,探索性,得到了多重展示,看到了散文写作无穷的可能性。让大家明白,散文没有先验的路数,既可以这样写,也可以那样写。比如,武靖雅的作品《我的抑郁症:精神病院、电击及失忆》,从内容上可以看出作者是一名大学生,并非成熟的作家,虽然有些稚嫩,但像新鲜的还带着毛刺露水的黄瓜,真实可爱,作者不是在写散文,而是生命体验的实录,给人以彻骨铭心的感受。再比如凸凹的作品《救赎》,凸凹是个成熟的作家,他有着文学的自觉,但这篇长文他却采取了“反文学”的写法,过于藻饰的文学化会伤害作品的纹路肌理,他将自己的生命情态、心路历程、灵魂煎熬一一剥落外饰,袒然呈现。在读的过程中,让我们与他的情感一起起伏升沉,一起歌哭忧思,他“救赎”了自己,也让读者参与了“救赎”。这样的散文比小说更有力量。
彭程提倡散文“有难度的写作”,我认为这意见极好。如果散文范式化,就太轻易了,像工业化的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产品都一个模样,这正是文学创作的大忌。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一文中说:“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陌生”和“难度”都是对散文的拯救,仿佛一泓顺畅的水流,放上一块石头,遇到阻遏,激溅出水花,才是更美丽的风景。
原载《文学自由谈》2017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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