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航天事业创建以来,一代代航天人在历史前进的逻辑中求索,在时代发展的潮流中奋斗,在科技进步的规律中攀登,创造了以“两弹一星”、载人航天、月球探测等为代表的一系列辉煌成就。中国航天基金会联合中国航天报社推出以深度报道、图文推送、专题视频等多种形式于一体的系列融媒体作品《见证者说》,寻访那些亲身经历峥嵘岁月的航天人回忆讲述航天往事,回顾航天事业从无到有、从创建到发展的巨大变化,弘扬航天人以国为重、探索创新的昂扬精神,再现中国航天事业发展的奋进征程。中国航天科技集团有限公司官方微信本期刊发作品《我们的“东风”,由“争气弹”而来》。
“现在世界正在大变,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们说西风压不倒东风,东风一定压倒西风!”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这是1957年11月17日,毛主席在苏联接见中国留学生和实习生时,在莫斯科大学发表的著名讲话。这段讲话在海内外中国青年心里留下了深深烙印。当时,已经是中共预备党员的王曼霞作为中国留苏学生之一,在台下亲耳聆听了这段讲话,内心激动不已。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毕业后将被组织上分配到国防部五院,从事毛主席等中央领导高度关注的、关乎大国命运的导弹研制工作。
▲“1059”导弹在发射现场。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这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从四面八方奔赴祖国建设事业最需要的地方,其中一部分参与到中国第一枚导弹“1059”导弹仿制任务中,克服重重困难,成功放飞这枚“争气弹”。从此,中国地地导弹以“东风”为名,开启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砺剑征程。
不会走路的孩子迈步了
1958年7月24日,北京八里庄,一个留着长长的辫子、穿着苏联式长裙的女孩子和一队军人登上了开往北京西南郊长辛店的大卡车,她就是王曼霞。一天前,她刚乘坐7天7夜火车从莫斯科抵达北京,一下火车就被通知到国防部五院报到。她的“全部家当”就是简单的随身行李、5分全优成绩单和留学学到的宝贵知识。到了长辛店,时任一分院副院长的林爽对王曼霞说:“现在什么也不要说,就去材料室翻译苏联资料。”
在此之前,1956年10月,国防部五院成立大会在北京军区空军466医院悄然举行,中国航天事业开始起步。“全国各个院校和单位的人才被抽调到国防部五院,在听了钱学森讲课、学习导弹知识以后,我们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对P-1导弹开展反设计,我负责弹头稳定强度计算。”1956年就加入国防部五院、后来担任航天科技集团一院702所所长的陈奇妙说,最初的反设计工作既无资料参考又无专家帮助,全靠一边学习一边琢磨。
1957年10月15日,中苏签订国防新技术协定,协议中苏联同意为中国研制导弹提供专家人员和技术支持。
为了迎接苏联援建项目、尽快投入学习和仿制工作,钱学森建议调整国防部五院的组织结构。1957年11月16日,国防部五院一分院和二分院成立。一分院负责导弹总体设计和弹体、发动机研制,建院初期驻地在北京长辛店一带;二分院负责导弹控制系统的设计,驻地在北京永定路地区。12月9日,我军最早的导弹专业培训机构——炮兵教导大队也在北京长辛店成立。
1957年12月,P-1导弹的升级版——两发苏制P-2导弹及其一套地面设备运抵北京,苏军一个缩编的导弹营100余人同时到达。我国开始仿制P-2导弹,并将仿制型号命名为“1059”。当时制定的目标是,在1959年国庆节前完成仿制任务。
1958年1月,炮兵教导大队第一期学员开课。开班仪式上,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亲手解开了系在P-2导弹上的红绸带。钱学森鼓励学员:对于导弹武器来说,我们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孩子,现在是刚刚起步。我深信,在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下,在启蒙老师苏联专家的帮助下,通过我们自己的辛勤努力,我们一定能走、会跑、成长壮大!
1958年6月,从苏联运来的第一批P-2导弹的设计资料运抵国防部五院,翻译和描图工作随即如火如荼展开。然而,对于这些从未见过导弹和火箭的年轻人来说,吃透这些图纸资料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7月24日到长辛店立刻就投入了翻译工作,要求在8月1日前全部翻译完,为‘八一’献礼。”王曼霞表示。
“以一分院一部为主,联合有关单位一起组成描图小组,单位组织开展竞赛,每天比赛,下班评比。大家劲头特别足,我们小组比赛结果每天都是第一。”陈奇妙说。
▲描图先进小组(前排右一为陈奇妙)。
北京那时正是盛夏时节,酷暑难耐,大家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翻译、描图,男同志困了就去游泳池游泳,精神了继续工作;王曼霞和女同事困了就吃一点从苏联带回来的糖。7月31日晚上、8月1日凌晨,翻译和描图工作终于如期完成。这个“不会走路的孩子”,正勇敢勤奋地向前迈步!
在仿制中苦练基本功
由于工业基础薄弱、苏联提供资料不完备、仿制生产要解决的难题较多,原计划在1959年10月发射“1059”的目标无法实现。对此,上级及时调整计划,要求实事求是,稳扎稳打地推进仿制工作。
1958年8月底,苏联导弹专家陆续来到中国,具体指导导弹仿制工作。为了踏踏实实地练好基本功,科技人员边工作、边学习,白天争分夺秒地拼命干,晚上废寝忘食地“恶补”导弹知识。数十年后,老一辈航天人回忆大干“1059”导弹的岁月,感叹道:“‘1059’导弹是我们拼了老命干出来的!”
▲导弹生产车间里的光荣榜。
万事开头难。刚刚迈步,设计单位和仿制工厂就遇到了四大难关——苏联提供的图纸资料不全、缺少仿制用的原材料和元器件、缺少生产设备和试验设施、工厂技术和管理力量薄弱。
“苏联援助的是批生产资料,不是教科书,没有原理,很枯燥,好多东西看不太懂。”在一分院一部综合试验室工作的魏其勇回忆,当时《火箭技术导论》是大家手边离不开的书,研制人员把图纸资料和这本书结合起来,学习火箭导弹的知识,学习气氛很浓。
“我们这一代人是空前绝后的。我在日本侵华沦陷区生活过,大家都亲历了旧中国的屈辱与苦难,所以拼了命地学习工作,想改变祖国的面貌。”王曼霞说,她在苏联学的是橡胶工艺专业,回来就发挥专长、想尽办法解决研制中的难题。
试验是保障导弹成功起飞的基础,也是关键。一分院从长辛店搬到南苑后,负责仿制工作的211厂把一个废旧机库给了结构强度研究室用作试验室。做强度试验最重要的是承力地轨,然而,按照“1059”导弹的研制进度,建设承力地轨根本来不及——打地基就要花费半年。大家集思广益,决定土法上马,深埋一个地脚螺栓,上面有个钩儿,代替地轨。
可是,地脚螺栓要多粗多长、埋在地下多深才能满足要求?这要通过细致的计算得出结论。陈奇妙找遍了资料却一无所获。最后,清华大学一位教授告诉他:“你不用找了,不会有的,可以参考‘蘑菇力’算法。”后来,陈奇妙等人通过观察计算“拔蘑菇的力量”,估算出地脚螺栓的承受拉力情况。在后来的“1059”导弹强度试验设施建设中,航天人创新性地用地脚螺栓代替了承力地轨,节省了很多资金和时间。
▲导弹生产车间旧址。
在那段忘我拼搏的日子里,一分院大院里的“长明灯”让许多人印象深刻。众人白天努力工作,夜晚各研究室、办公楼灯光明亮,结合自己的专业工作,读书、钻研、讨论不止,以至于深夜动员大家回宿舍睡觉、休息,成为各级党政领导每天工作的一项任务。
这支队伍不仅爱学习,还会学习。在仿制“1059”导弹过程中,他们开动脑筋、自己动手,仅弹体结构一项的材料代用率就在40%以上;在376种辅助材料中,有80%以上是用代料方法解决的,自主生产的占2/3。这一方面大大节约了从苏联购置材料的成本,另一方面也锻炼了队伍。我国科技人员在仿制中苦练基本功、学习自行设计本领,为后来进行新型号的研究设计打下了基础。
“争气片”“争气剂”……“争气弹”!
尖端技术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安危,历来是国与国关系中最敏感的部位,它是永远买不来的。1960年初,中央对苏联可能停止援助的情况作了最坏的打算。
91岁高龄的王曼霞至今还记得攻关“1059”导弹材料难题的情景。“100个橡胶件里面最后有8个橡胶件过不了关,当时在我们院里有三大‘拦路虎’,一是‘八大橡胶件’,二是舵机上的3块板,还有就是发动机的钎焊料。”她回忆,当时国防部五院副院长王诤带着她到橡胶研究院等地调研,千方百计协调解决问题。
1960年夏天,就在“1059”导弹排除万难即将总装时,中苏关系恶化。苏联专家要全部撤回,一切资料和器材设备的供应也中断了。
这时,导弹发动机阀门里装的一种橡胶膜片总是出问题,技术人员费了好长时间也不知如何破解。
干练的王曼霞在苏联专家临走之际,去请教他们,看问题如何解决。
“你们这个搞不成的,我回去以后给你寄几片就行了。”苏联专家回答。
“怎么寄几片呢,我们不是几片就行的,我们以后还要用的。”听了苏联专家的话,王曼霞心里特别难受。
为了争一口气,证明中国人是可以的,她拒绝了苏联专家的提议,决定自力更生,研制自己的“争气片”。她带领团队铆足了干劲儿,与北京橡胶工业研究设计院独立研究室和中国科学院化学所协作,终于研制出了“争气片”,及时解决了阀门密封问题。
“老大哥”走了,反而促使中国航天人憋足劲,自力更生搞尖端技术,一定要打好这枚“争气弹”。
1960年9月,中央军委在北京召开扩大会议,明确提出“发愤图强,突破尖端,两弹为主,导弹第一,积极发展喷气技术及无线电技术,建立现代化的、独立完整的国防工业体系”方针。
当时在一分院一部结构设计室工作的陆友人生前回忆,在选择发动机试车用的推进剂时,苏联专家说中国生产的液氧杂质太多,不能用;苏联的酒精是玉米生产的,中国的酒精是土豆生产的,也不能用。
▲1959年,梁守槃(左)、任新民(右)和苏联专家在北京香山。
“1059”总设计师梁守槃不甘心,他在办公室里反复计算,经常通宵达旦。最后梁守槃得出结论,指出苏联专家的计算方式是不对的,他们把杂质的气态容积当作了液态容积,中国的液氧完全可用,不会有问题。
在苏联专家撤走后不到一个月,1960年9月10日,经过拆装练兵的苏制P-2导弹使用国产燃料进行发射试验,取得圆满成功。实践证明,发射基地运转正常,国产推进剂完全合格。
时任一分院一部副主任、又被委任为211厂副总工程师的徐兰如多年后在《兵工·导弹·大三线——徐兰如口述自传》中写道:苏联专家撤走了,我们凭自己的努力,克服了许多困难,也把“1059”导弹制造出来了,在第一发“1059”导弹的出厂证书上,总工程师签字的那一栏,盖的是我的名章,也可以说,是我为“1059”导弹发放了“出生证”。
大漠起东风
1960年10月23日,全体参试人员坐上了奔赴发射场的专列,这枚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争气弹”也随之运往发射场……
为了保密和安全,列车大站不停,只停靠小站稍作休息。到达发射场后,导弹测试情况良好。
▲“1059”导弹起竖吊装。
根据气象条件,一开始上级决定11月4日晚上就发射,大家吃了晚饭后就去发射阵地了。徐兰如回忆,那天的天气非常好,万里无云,星星看起来特别亮。“1059”导弹矗立在发射台上,负责调试和发射的战士在它的周围忙碌,进行着最后的发射准备。后来,发射场方面告诉大家,因为要等发射窗口,大概要到早晨太阳升起、风向适宜的时候再发射。那时观测“1059”导弹的上升,可以看得更清楚,照相照得更好,搞遥测也方便。发射试验就需要这样的条件。
这次试射的“1059”导弹,弹上没有装遥测设备,弹头是没有装炸药而充填沥青的惰性弹头,弹着区设在甘肃安西地区,导弹瞄准射程554公里。
11月5日上午9点02分28秒,只听闷雷似的一声爆炸声,一股暗红色的火焰从发射台下面向四周蹿起,“1059”导弹稳稳地从发射台上缓缓升起,继而越飞越快,在蓝天上留下一条长长的乳白色烟雾,最后变成一个小亮点,消失在西边的天际。
经过大约7分钟的飞行,上午9点10分05秒,弹头命中目标区,激起一股尘烟。当弹头命中目标区的喜讯传到发射场,张爱萍上将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热烈拥抱了钱学森,高喊:成功了!成功了!
当晚,发射场举行了庆功晚宴。庆功宴上,曾代表中国政府在国防新技术协定正式协定书上签字、如今亲临现场主持“1059”导弹发射任务的聂荣臻元帅动情地说,今天在我们祖国的大地上,发射了我们自己生产的导弹。这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是工人、技术人员、干部以及解放军指战员辛勤劳动的结果,也是我军装备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现场的人们纵情欢呼起来,喊声震醒了沉睡千年的戈壁大漠。
▲“1059”导弹成功发射后补办的剪彩仪式。
首次飞行试验成功之后,1960年12月6日,装上战斗弹头的“1059”导弹在发射场再次发射,弹头再次命中目标区。10天之后的12月16日,“1059”导弹再次发射,同样命中目标区。首批飞行试验到此圆满结束。
在“1059”导弹首批飞行试验成功的同时,我国的导弹部队也已组建起来。从1963年10月起,我国的导弹作战部队开始用国产的“1059”导弹进行实弹发射训练。在中央军委“两弹为主、导弹第一”的方针指引下,中国的导弹技术快速而又稳健地继续向前发展。
“1059”导弹仿制成功,标志中国在掌握导弹技术的道路上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它带动了中国导弹研制、发射基地的建设和发展。从此,中国拥有了一支导弹研究、设计、生产和试验队伍。
▲军事博物馆内的东风一号导弹。(刘淮宇 摄)
1964年,“1059”导弹被命名为“东风一号”。东风破晓,气贯长虹,中国航天事业自此迎来了崭新天地。
(本文部分内容参考《当代中国的航天事业》《剑指苍穹》《中国科学技术专家传略 (工程技术编航天卷2)》等。)
内容转自中国航天科技集团官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