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八十年前,她就看透了婚姻的真相

企业   2024-11-02 07:31   湖北  



著名学者许子东曾说:在张爱玲的作品面前,任何细读都是粗枝大叶。她的难得之处在于,从不喂读者糖水。她笔下的男女没有光环,尽是些不彻底的“真”人。


相较于同期其它女作家,张爱玲的文字通透、爽利,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也因此收获了生生不息的读者。


今天荐读止庵先生解读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看看张是如何书写婚姻、人性与遗憾的。






《红玫瑰与白玫瑰》

张爱玲 著

卓尔书店有售




玫  瑰


《红玫瑰与白玫瑰》原载一九四四年五至七月《杂志》第十三卷第二、三、四期,有插图五幅。第一幅题为“玫瑰”。


“她那棕黄色的脸,因为是长圆形的,很像大人样,可是这时候显得很稚气。……她的短裙子在膝盖上面就完了,露出一双轻巧的腿。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过的木头。头发剪得极短。脑后剃出一个小小的尖子。没有头发护着脖子,没有袖子护着手臂,她是个没遮拦的人,…….”


这是玫瑰给振保留下的印象,但并非他们最后分手那一次一一汽车里“振保把手伸到她的丝绒大衣底下去楼着她”装束与画中有所不同。



玫瑰天真,单纯,无遮无拦,“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女孩子”一一她的可爱之处就在这里;振保也因此爱她,拒绝她。为拒绝她懊悔终生。


“这样的女人,在外国或是很普通,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


振保想的也许不错。他娶了玫瑰,未必幸福;不娶玫瑰,注定不幸。


玫瑰的确是振保的“不要紧的女人”,二人的关系早已了断。玫瑰爱他,多半因为年轻,不懂事,为爱而爱一一她因“知道已经失去他”而产生的“绝望的执拗”,未必能保持多久;从此不知去向的她,未必还记得这个男人。然而振保忘不了她——因为她,更因为他那样对她:


“因为这初恋,所以他把以后的两个女人都比作玫瑰。”

“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车里,他的举止多么光明磊落。他不能对不住当初的自己。”


《红玫瑰与白玫瑰》写的是“振保的生命里”的连环套:玫瑰下接王娇蕊和孟烟鹂。上承另一位“不要紧的女人”——“巴黎的一个妓女”。振保和妓女“在一起的三十分钟”,始终只写她如何如何,一笔不关他做过什么,暗示着一方主动,一方被动。


“就连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主人。”


在振保眼里,妓女代表了他所面对的整个世界;他感到极大威胁,不能接受世界与自己是这样一种关系。“从那天起振保就下了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绝对的主人。”与玫瑰一样,妓女也不知所终;然而振保的内心深处,同样忘不了她——因为她那样对他。



妓女朝相反方向塑造了一个振保。“现在他是他的世界里的主人。”他要一切保持主动——包括主动拒绝在内。可以说那个妓女怎样对待振保,振保就怎样对待玫瑰;以后娇蕊像玫瑰那样对待振保,而振保像对待玫瑰那样对待娇蕊。



王娇蕊


第二幅题为“红玫瑰王娇蕊”。振保兄弟搬进王家,对娇蕊的第一印象,即如这里所描绘的:


“王士洪立在门首叉腰看着,内室走出一个女人来,正在洗头发,堆着一头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卷。……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底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


“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振保失去玫瑰。命运安排娇蕊来补偿。好比时光倒流,又回到汽车里“振保心里也乱了主意”那一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娇蕊是更从容、更充分的玫瑰一一小说给了她更多的篇幅,更多的时间与机会。振保最终也就可以像拒绝玫瑰那样拒绝她。


陈冲版王娇蕊(左)

“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娇蕊的头脑是玫瑰的头脑,娇蕊的美是成熟之后的玫瑰的美。两个人本来一样,但振保不这么看。娇蕊像玫瑰似的深深爱他,也像玫瑰似的绝不适合做他妻子——“这样的女人是个拖累。”但是“玫瑰到底是个正经人”,而“娇蕊与玫瑰不同,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是最自由的妇人。他用不着对她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不能不对自己负责”。


两次悬崖勒马,对玫瑰是“坐怀不乱”,对娇蕊是“始乱终弃”——不过振保看来,与其说他“乱”娇蕊,不如说娇蕊“乱”他。他觉得她是坏女人,但又舍不得她,就像舍不得好女人玫瑰。


“从前的娇蕊是太好的爱匠。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不知道自己怎会这样。张爱玲笔下别的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不是要变成什么样子,就是被变成什么样子;而娇蕊纯然是她自己,好像与这个世界了无干系。像娇蕊呢,年纪虽青,已经拥有许多东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数的,她仿佛有点糊里胡涂,像小孩一朵一朵去采上许多紫萝兰,扎成一把,然后随手一丢。”


那些女人算计,或被算计,其间有太多掌握了的和掌握不了的规律,逻辑;对此娇蕊一无所知。那些女人都在黑暗里,只有娇蕊是光明的。她不像沁西亚是被想得光明,她活成一片光明;她和言丹朱都是赤子之心,但她无意多管闲事。娇蕊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好安排一个她所爱的人。


“她是十分自信的,以为只要她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别人总是绝无问题的。”


然而“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当了!”她牺牲自己。振保却牺牲她。娇蕊不知道自己怎会这样,更不知道她所爱的人怎会这样。她的确“如同一个含冤的小孩”。在张爱玲笔下,光明与黑暗最终一概归于黑暗,娇蕊的下场并不比别的女人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张爱玲对待她们,几近于替天行道。


当然娇蕊还得继续活下去。二人重逢,与初遇适成对比:


“振保这才认得是娇蕊。比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


这样的她,振保还舍不得,他舍不得他的“红玫瑰”的记忆。


娇蕊说:“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不是不解当年“吃苦”的缘由,便是无法摆脱“认真”的惯性。从前“她仿佛是个聪明直爽的人,虽然是为人妻了,精神上还是发育未完全的”;多年过去,娇蕊也许不再是“聪明直爽的人”,但“精神上还是发育未完全的”——爱使她这样,爱的挫折更加使她这样。



然而娇蕊终于承认自己是活在这个世界里,像张爱玲笔下别的女人一样:


”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娇蕊应付不了,也得应付。这是她的可爱之处,更是可怜之处一一虽然比起那个仍在可怜地怀想着她的男人,总归要好一点儿。



佟振保


第三幅画的是佟振保、王娇蕊、艾许太太与艾许小姐。振保和娇蕊出门,遇见艾许母女,遂结伴而行:“指示行人在此过街,汽车道上拦腰钉了一排钉,一颗颗烁亮的圆钉,四周微微凹进去,使柏油道看上去乌暗柔软,踩在脚下有弹性。振保走得挥洒自如,也不知是马路有弹性还是自己的步伐有弹性。”所画便是此情此景。


赵文瑄版佟振保

关于振保,小说有描写云:


“他个子不高,但是身手矫捷。晦暗的酱黄脸,戴着黑边眼镜。眉眼五官的详情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他的左边是艾许太太:


“她是高高的,驼驼的,穿的也是相当考究的花洋纱,却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点像个老叫花子。小鸡蛋壳藏青呢帽上插着双飞燕翅,珠头帽针,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卷发,非常的像假发,眼珠也像是淡蓝磁的假眼珠。”


最右边是艾许小姐:


“这艾许小姐抿着红嘴唇,不大做声,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脸上,一双深黄的眼晴窥视着一切。…..她眼眶底下肿起了两大块,也很憔悴了。”


二人之间是娇蕊一一那天“她穿着暗紫蓝乔琪纱旗袍”,画得未免草草。对此万燕有番解释:和艾许母女见面,是为振保、娇蕊关系的转折点;或许画中娇蕊,正是此时她给振保的印象。


艾许太太和艾许小姐是小说的一段插曲。母女俩都不大如意,好比从暗淡处来,又向暗淡处去。艾许太太让振保想起他做“好人”的目的,人生那安稳的、荣耀的彼岸;艾许小姐让他想起自己向那彼岸进发,离开起点已有多大距离。她们如同那排指示行人过街的圆钉,提醒振保不要走错了路。


“一样的四个人在街上缓缓走着,艾许太太等于在一个花纸糊墙的房间里安居乐业,那三个年青人的大世界却是危机四伏,在地底跳着舂着。”


对此娇蕊没感觉到,她正陶醉在自己的幸福之中;艾许小姐即使感觉到了,也无能为力;只有振保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一一他要抛弃娇蕊了。


后来张爱玲说:“佟振保是个保守性的人物。他深爱着红玫瑰,但他不敢同她结婚,在现实与利害的双重压力下,娶了白玫瑰一一其实他根本用不着这样瞻顾的,结果害了三个人,包括他自己在内。”(水晶:《蝉——夜访张爱玲》)不过“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振保自有他的道理——那是他的人生信条。


当年振保拒绝了玫瑰,


“他对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是他心里是懊悔的。背着他自己,他未尝不懊悔。”


可见他身上活着两个振保:一个是本能的,自我的;一个是社会的,道德的一一后者亦即结末处“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的“好人”。一个振保反对另一个,把他拉过来,扯过去:结果无论哪个,他都做不踏实,做不彻底。二者任居其一,他也就没有烦恼,甚至还能自得其乐。


“好人”当作如是理解:


“他是有始有终,有条有理的。他整个地是这样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纵然他遇到的事不是尽合理想的,给他自己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理,也就变得仿佛理想化了,万物各得其所。”


告别了巴黎的妓女,振保立志要当“好人”;以后遇见玫瑰与娇蕊,不过为此提供机会罢了。虽然她们正是他的所爱一一“他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拒绝玫瑰,抛弃娇蕊,分别展现了“好人”的两面一一无论对人,还是对己,都把“不理想”调理得“理想化了”。作为一个“好人”,自此几近完整。接下来就是迎娶烟鹂——这回一个振保合该深受另一个振保的苦了。



也许所有这些,都可看作是对巴黎那个妓女的报复。娶妻之后,“振保这时候开始宿娼,”始终为所欲为,甚至把玩的女人带到家门口一一这当然是做给烟鹂看的,但难道不也是做给内心深处那个使他感受“最羞耻的经验”的妓女看的。


现在振保对待她们,恰如当年她对待他。当然所报复的对象不止是她。


“他对于妓女的面貌不其挑剔,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屈辱。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


与玫瑰和娇蕊打交道,振保总是保持主动;失去她们之后,他反而变成被动的一方了。对振保来说,这与那个妓女带给他的屈辱一样。


振保这么跟自己玩,间或也玩累了;这时他的感慨,便有几分深沉:


“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是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


这时的他,多少像战乱后的范柳原和归国后的童世舫。不过现在完全是自己破坏自己。


与娇蕊重逢,也使他深受触动:“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一类的会唔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振保忽然发觉,辛辛苦苦所得到的,无非是一副面具与无穷痛苦。娇蕊追求振保,振保追求“好人”都是一厢情愿,都不值得。



孟烟鹂


第四幅题为“孟烟鹂”。本文有云:


“初见面,在人家的客厅里,她立在玻璃门边,穿着灰地橙红条子的绸衫,可是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她是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跨骨上。风迎面吹过来,衣裳朝后飞着,越显得人的单薄。脸生得宽柔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


虽然这里画的,只在特写与近景之间。“看到孟烟鹂小姐的时候,振保向自己说:就是她罢。”这是“好人”在下命令;然而烟鹂实在乏善可陈:凡庸,无聊,琐碎,苟且……


也许后来一番描绘,更见她的真相:


“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里望进去,淡黄色的浴间像个狭长的立轴。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色的淡黄白。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过这样尴尬的题材一一她提着裤子,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地,一半压在颌下,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


然而烟鹂如此不堪,怎么算得上“白玫瑰”,与“红玫瑰”娇蕊相提并论。小说开头讲:“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继而断言:“在振保可不是这样的。”说的只是那个“好人”的他;另一个他,其实与“每一个男子”并无两样。


佟振保与孟烟鹂

而依照此处所说,无论“红玫瑰”,还是“白玫瑰”。都经不住“久而久之”的考验。振保未娶娇蕊,所以前一半情况并不存在一一当然他若真的娶了娇蕊,对她的爱也不可能长久,她就是“墙上的一抹蚊子血”了:所适用的是后一半情况——振保把烟鹂作为“白玫瑰”娶了,可是以后她成了他“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


其间的演变过程,即如小说所写:


“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来她连这一点少女美也失去了。对于一切渐渐习惯了之后,她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烟鹂的“白玫瑰”时代转瞬即逝;此后的她,只能与振保在公共汽车上见着的娇蕊相比一一一那俗艳的中年女人,也不再是“红玫瑰”了。不过振保记得“红玫瑰”,却记不得“白玫瑰”。娇蕊已经离他而去;烟鹂活在身旁,给他的只有种种难堪的体验。小说对娇蕊的“红玫瑰”时代写得多,不“红”时写得少;对烟鹂的“白玫瑰”时代写得少,不“白”时写得多。


也许烟鹂给别人的印象有所不同,就像开头说的:


“他太太是大学毕业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温和,从不出来交际。”也许别人看来,她还是振保的“白玫瑰”——这就用得着“甘苦自知”那句话了。


“他看看他的妻,结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红玫瑰”与“白玫瑰”一并是男人的永恒理想,但是“热烈的情妇”真切可感,“圣洁的妻”却无实在内容。


所以我们无法指责烟鹂人格缺陷。而且她并不“永远如此”,乃至超出振保所能容忍的“空洞白净”的限度之外。于是就有她的“人笨事皆难”,她的便秘。乃至她与裁缝下作的奸情。这使振保再一次感到威胁,他在整个世界面前再一次丧失主动一一这种威胁来自他一向蔑视的烟鹂,尤其让他不能忍受。他为她而放弃了一切,如果连点主动都不能保留,真是白白牺牲了。



振保这回仍然要做“他的世界里的主人”,直到“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一一小说末了一幅插图题为“烟鹂的鞋”:


“地板正中躺着烟鹂的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


藉此振保重新拥有一个“‘对”的世界”,就像当初拒绝玫瑰,抛弃娇蕊,以及离开巴黎那个妓女之后那样。


责编 | 幽幽雪
文字 |止庵《云集》
图源 |《红玫瑰与白玫瑰》剧照


-END-




你的每个赞和在看,我都喜欢!

卓尔书店
在这里,再读书。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