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是水云里那个地方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说话,不笑,不哭,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的父母抱我上街,总有一群人抢着抱我不肯放手。
“这娃儿多美,你们怎么生得出来?”他们又赞叹又艳羡。
我是父母的第七个女孩。除了大姐二姐外,他们每生一个就送一个,才断奶就被人抱走。
因为我的容貌,使我在家待了三个年头,直到下面来了两个弟弟,母亲又大腹便便。
“够了,够了。”
母亲每次怀孕,都说够了,但从未停止,所以她逐渐变成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也比其他姑姑、婶婶老得快。
她说我们吸光了她的美丽和耐心。
父亲是个打杂的长工,在黄员外家管鸡舍,他养不起太多孩子。
可是孩子像鸡蛋一样,快速而有规律地从母亲的肚子里滚出来。
大姐和二姐常带我们到山上拔野菜吃。
我的娘在30岁时,已经在生第十个孩子了。她脸上的皱纹,已经和肚皮上的一样多。
我记得那天是个雷雨夜,父亲从黄员外家偷回一个鸡蛋,大姐把它煮熟了分成六瓣,我舔着吃,想好好享受鸡蛋的香味。
娘的肚子比酿瓜的瓮还圆饱,她忙着用盆盆罐罐接住屋顶罅漏的雨水。
她看我还在意犹未尽地舔蛋壳,骂了我一声:“女孩子不要贪吃,这么贪吃找不到好婆家,会被人家赶回来……”
话没说完,她惨叫一声,双手捧住肚子,好像痛得直不起腰来……
我看见满地的雨水变成红色,血红色愈来愈浓稠……我吓坏了,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
娘的身体“哗啦”一声倒在红色的水泊里。有一个东西在胯下滚动,好像就要迸出来。
“怎么了?”爹听见娘的惨叫声才赶过来。
“孩子,孩子……”娘说了两声就昏死过去,无声无息。
“有东西要出来。”我说。
“快叫邻村李产婆!”爹叫大姐,“去呀,去呀,死丫头!”
“天在下雨。”大姐的嘴唇一直抖。
此时,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啪啦!雷声似乎击毁了一棵巨木。
她咬着牙打着破伞,冲出去了。
那个东西还在动。
爹解下娘的裤带,他犹豫了一下叫二姐帮忙:“把头拉出来,春媚!”
二姐的手在发抖,她才11岁,什么都不知道。闭着眼睛,拼命想把婴儿拉出来。
雨继续落了满地,滴滴答答,二姐的手有血也有雨。
“他……死了。”
婴儿连着脐带,脐带连着娘。这一端已经青紫,不叫也不哭,不像弟弟们出生时大哭。
爹打了孩子几下屁股:“哭呀,哭呀!”
都快打烂了也没声响。
二姐和我去摇娘。
“醒来,娘!醒来,这样躺会着凉。”我说。
娘没应我。
我才发现一屋子都是血水,好像铺了一层地毡。
李产婆心不甘情不愿地赶来时,娘已经走了。
“我叫她打了这胎,她不肯,怕是男的。”
那个死婴是个妹妹。
“还不是女的,干吗赔上一条命?”李产婆翻翻孩子,不屑地说。
她跟爹讨上次来接生的钱:“已经是年底了,债不欠过年!”
爹把腰弯得很低,不知是悲伤还是歉意:“不欠,不欠……”
大姐冒雨叫人,伤寒入肺,一病不起。
果然,不到过年,我就被卖到别人家。
李产婆捏捏我的脸颊:“女孩子有人要买还不容易,你得好好想想,他们可不是每个都肯要的……三十两,你看,他们的价出得多高,你若后悔了,可没下次机会……三十两可以买一块田和好多鸡,有了钱给儿子念书,将来你们苏家说不定出状元……”
爹想了想,看看我,摇头,点头,又摇头。
三十两打动了他的心,卖了一个没娘的女孩子。
我被带到浣花楼,给一位姑娘当女儿。姑娘穿金戴银,初见她时,以为是仙女。
她并不对我和颜悦色,捏捏我的膀子又弹弹我的臀:“这么贵!又这么小,我得要养她十年才够!”
“她可是我们那边最美的女孩子,人也乖巧。”李产婆直说好话。
我看见她捧走十两银子。
那年我6岁,听从姑娘的命令,改名叫凉儿,叫她娘。
“杨凉儿”,杨是姑娘的姓,名字是姑娘的一位恩客取的,传说他曾中过乡试。
“凉儿,趁指骨没长硬,你得学琵琶。”娘对我说。
于是,我跟一个盲师父学琵琶。
又夜夜被缠脚布裹得痛不堪言,但娘说是为我好,否则人家会说我是从没教养的人家来的。
正学奏第一首曲子《蕉窗夜雨》时,我一失神便挑断一根弦。
盲师父皱眉头:“女孩家怎么下手这么重?年纪轻,指骨软,力道却猛,唉!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儿,将来恐怕……”
将来恐怕?我年纪虽小,却猜得出盲师父要说的不是好话。
不愁饭吃,不愁衣穿,屋顶不漏水,娘又不生弟弟妹妹,将来有什么好怕?
这个娘待我严,却也没对我不好。
娘的姐妹淘们笑我是娘的“摇钱树”:“将来你老了,靠着这个女儿,依旧绫罗锦缎,穿金戴玉!”
娘会用纤纤兰花指轻挑我的额:“就怕她脑袋里使坏主意,不要我!”
她在我10岁时,开始教我做生意待客的道理,要我14岁接她的衣钵。
能接她衣钵,我感到很荣幸,娘是浣花第一红牌,她穿的衣裳是浣花楼最美丽的。
进浣花楼时我不过六岁,是一张白纸,娘绘桃花是桃花,洒墨汁即成泼墨画。
她是对的,我就是对的。
她给我不漏水的屋顶,凭这一点我听她。
十四岁生日。
浣花楼为我燃起了红烛,好几个嬷嬷尽心费力将我扮成新嫁娘,我近乎凤冠霞帔。
“终于等到女儿出嫁!”
娘看着满脸笑,背过我却偷偷用衣袖拭泪。
一个嬷嬷走过去劝她:“这是命,你的女儿注定跟你一样的命,天生写好,何必伤心?”
娘没有答话。
我看着自己镜中施朱涂粉后更显美的容貌出了神,没听见一个嬷嬷叫我穿鞋,直至我的三寸小脚被她抓住,才从幻想中醒觉。
“黄员外送来的鞋,要姑娘试。”
我一试,小小弓鞋还有余,嬷嬷们齐夸娘:“这丫头的脚缠得真漂亮!”
她们都是大脚婆,只有村妇如此粗哩。
送进洞房,我才发现自己被精心装扮成一个玩笑!
黄员外,那不是爹为他管鸡舍的黄员外吗?十年前我依稀见过他,还记得他的容貌。
他当然比十年前更老。
他的样子像个不倒翁,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泛着油亮的秃额头。
他对我贪婪微笑时,我怔住了。
他扑向我,我不自觉地推开他,全然忘了娘是怎么教我的。
“我花了多少银子买你,你却连脱衣服都不会。”他的脸立即变为豆酱色。
我拔了门闩,提着裙角想逃走。
门外守候的嬷嬷企图拦住我,我推开她,让她跌跤,她尖声大叫唤来其他人。
娘也来了,掴我两个耳光:“我怎么教你的?你这么做辜负我养你这么多年,徒然叫我丢人现眼!”
我的泪水成串落下,脸上粉妆染脏了红裳,娘啐道:“不许哭!”
她谦卑地弯下腰跟黄员外道歉,然后告诉我,不乖乖照她说的躺床上,就把我剥光了绑起来。
我选了前者。
我让那个肥肥胖胖的黄员外把口水吐进身体里,然后他的胖肚子上下摩擦我的腰。
我告诉自己:忍一会儿就过去。
黄员外睡熟后,我悄悄起身呕吐,心里却觉得轻松……终于过去了。
可是这一生才刚开始。
有时候我怀疑,人的爱和恨都只是短暂的情绪作用。
如果长时间被套上枷锁,久而久之,对枷锁的恨就不存在,对自由的爱,也会因绝望而放弃挣扎。
十四岁的杨凉儿接受了第一个男人——黄员外,然后我接受更多。
黄员外可不是最惹人厌烦的一个。
直到十六岁,我才有权选择要不要哪一个男人。
当然,我可不能都不要。
我的美丽及曲艺,使我成为浣花楼第一头牌。
浣花楼人人奉我如菩萨。
我穿上其他女子艳羡的华服丽裳,满头珠翠伴绿云,斗大的明珠照得熠熠生辉,澄翠的宝钗眩人心神,这些都来自富绅名士的供养。
我懂卖关子。
到浣花楼寻芳的富家子弟,你愈不理睬,他愈想要你一口胭脂吃;你愈对他冷,他愈盼望你的露齿一笑,太容易的就不值钱。
要他们掏出家当,可要费心机。
我得到拣选的自由——拣选我比较不憎恶的,可怜的自由。
像一块白布沾上洗不去的血污,我很早就看见这一生能有光荣与耻辱。
因为逃不掉那样的折磨,所以我不再被渴盼逃走的心玩弄,我开始玩弄那些玩弄我的人。
你以为我恨黄员外?
不,我不恨他,只恨我生于贫家。
后来,我还能陪黄员外饮酒赏月、吟打油诗。
他酒后总用淫笑说我:“你这丫头,今非昔日,今非昔日,嘿嘿……”
凭着这生张熟魏的逢迎本事,我还从黄员外那儿得来一处田宅,我把它送给我的二姐做嫁妆。
她年过二十,才与邻村种庄稼的青年结良缘。
“我这一生大抵在此荒废年岁,就算你代我嫁了一次。”二姐对我磕三个响头,我扶起她,说了这话。
我没见过姐夫,爹不要我做苏家人,因为我的身份不光彩。
天晓得,我有多嫉妒她。
凡是得不到的就是我最想要的,想要又如何?想得咬牙切齿也没用。
虽然已经习惯在浣花楼讨生活,但我心里的愿望还没死……
我要一个丈夫,稳稳当当的丈夫,傻一点儿无妨。
来浣花楼的男人不是来找新娘,要我做妾的也不是我要的。
我十七岁那年,娘答应嫁给一个告老还乡的官人做妾,我以半斛明珠作为贺礼。
“我这半辈子攒的怕没你多!”娘说,“你记得我的恩,我也还你一个情!”
她撕掉父亲十多年前画的卖身契:“这些年来苦了你!我不买你,你就没这种歹命!”
“你不买我,恐怕我没这条命!”我苦笑,再三稽首,“我现在离开浣花楼,到哪儿去?”
娘拉住我的手:“跟你说这些话,你就当瞎话听。娘希望你找到个好人嫁了。富也罢,贫也罢,得你的心便行!”
“得人容易,得心太难!”我回答。
我是浣花楼的花魁,我有闭月羞花之貌,我的琵琶声也能令天上飞鸟回首倾听,但没有人看见我的心。
直到那一日,我陪黄员外陈官人等野游,醉得不省人事回浣花楼。
嬷嬷在婢女翠环扶我进房前告诉我:“有客人已久候多时!”
我气得甩袖:“你当我那么能干,我站都站不直,还能见客么?”
“可是……”嬷嬷说,“这个客人不寻常……”
“管他什么人!只要不是当今皇上,令他早早回去——你拿了他多少赏钱?姑娘加倍给你!”
“他不是贵人,是个……卖油郎!”
“卖油郎——”我差点呸她一口沫,“你以为本姑娘是什么人?”
“他筹足过夜钱,捧了一缸子的串钱来,只为见你一面,他说他已等了三年!”
我不信自己的耳朵,天下若有这种事,竹林内的乌鸦都变白……
“好吧!”虽然头昏眼花,我倒也好奇,“叫他来见我……”
朦胧醉眼一看,这卖油郎不过是个未足二十的青年,畏畏缩缩,不肯近我,面目黧黑,但堪清秀。
“一副寒酸相!”我赌气凑近嬷嬷的耳朵说。
“扶我回房!”我对那卖油郎说。
翠环在此时欠身告退。
我以为自己醉糊涂了,哪有这等事?
一进房里,我便和衣卧倒床上,一睡不醒。感觉有人替我轻轻脱了弓鞋,不是翠环。
翠环一向粗手粗脚。
奇特的油味伴我入眠。
半夜我觉得胸中不适,起身而坐,“我想吐……”话未说完,哗啦哗啦酒腥味从我喉头倾出。
他轻拍我的背,我又睡去。
天明,阳光钻进纱帐将我唤醒。
“姑娘醒了?”翠环正在烧檀香,“要不要现在洗脸梳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边洗昨夜残妆边笑,“梦见一个年轻的卖油郎,捧了一缸子铜钱来浣花楼,你说好不好笑?”
“噢!姑娘,那可是真的。”翠环一脸愕然,“你以为那是梦吗?他早上才走。”
我打翻了一钵子水:“真的?”
“可怜呀可怜。”翠环开玩笑,“他存了三年,只为来服侍你一夜,我服侍你一年,都不必付钱,谢主隆恩!”
我的心慌了起来,好像有一把闷火在烧:“他抱怨吗?”
“人家可不呢!你吐他一身脏东西,我问他要不要洗,他说没关系,一脸和气。天底下哪有这种人?”翠环说。
这下,竹林里可全出白乌鸦了。
他的一缸子铜钱,绝不值我向富翁们要来的金银珠宝,但我头一次觉得不该得。
“我可要还他。”我说。
翠环帮我找到他,他回话说,不必。
头一次有男人拒绝我。
“约他到竹林见面,我帮你们把风。”翠环出主意,“叫他再来看你一次,他不会不愿意。”
我脱去一身金缕衣,拔掉顶上的玉搔头与金步摇,洗去脸上的庸俗脂粉,长发素衣见我的卖油郎。
那一天,月圆如白玉盘,高高悬天上,照得夜色清明。
我清楚地看到我的卖油郎。
跟他道歉,他说不。
他吸引我的地方当然不是他的财富,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熠熠亮光使我心荡漾。
那一天我又成了十七岁,还原为水云里的良家女儿,不是浣花楼名妓。
我与情人私会。
他在发抖,仿佛我是吃人老虎。
“你怕我吗?”在我开口的同时,我已经爱上了他的谦卑和纯真。
他连话都答不出:“你……离……我……这般……近,又没……没有醉……我不敢……想……你会……同我说话。”
“我不但同你说话,你看得见我也摸得到我……我又不是鬼。”我故意把他的手拿来放在我的腰上,“那天晚上,你难道没碰过我吗?”
“我不敢。”他说他只帮我脱了鞋,让我睡得舒服些。
我背过脸,怕他问我为什么眼眶满是泪水。
我偷偷用袖拂去,转身投进他的怀中,他的手臂自然像藤蔓一样缠绕我温暖的树身。
明月无言,风不吹草不动。
第一次,仿佛有雷劈我,我不由自主地爱一个男人,远胜于世间一切道理所能解说。
第二天,我将银两算给浣花楼的老妈妈。她是娘的娘,六十岁了,我多给她一只大金镯子。
她把另一张契约还给我:“我多舍不得你,但你若坚持要走,我留你也是误你。但你可要记得,条条大路不回头。”
我又把三个玉环给了翠环丫头,叫她找机会自觅前程。
“我不是你,姑娘,我相貌这么不好,只能当丫头干干粗活。希望将来能有一个跟你一样待我如姐妹的主子,我也想跟你走,但是恐怕你们两个人的世界装不下我,此后你得自己操持诸事了。”
“你放心,我可是贫苦人家出身。”
“小心由奢入俭难。”翠环笑笑。
带着家当,我与他奔向杭州。在附近小镇住下来,开了一家油行。
他赴杭州批货时,店里由我当家,附近的轻薄少年趁此时常来店中闲逛,我不加理睬,久了习惯成自然。
偏有一天,来了个模样不同的人。
他身着华服,看来是大户人家子弟,一开口就要买一车最好的油。
“一车是多少?”我问。
“一车刚好够装一个姑娘你。”他邪门地笑。
不过是个轻浮的家伙,我给他一个白眼,继续低头算账。
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姑娘,你连生气时都是好风情。”他笑道,“我见多识广,料想你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天呀!他看得出!不是普通人家——这句话像根鱼刺鲠,插在我咽喉中。
“我们今天不卖油,你请走。”
“开店的哪有不要钱?”
“我就不要。”
他悻悻然走了,却再三回首。
我将此事告诉我的夫君,他捏捏我的脸:“唉!我就怕你这样的红颜会惹祸!”
红颜会惹祸?不发生前,我还不信。
美丽是我的幸运还是厄运,此事太难说。
不久有官差来捉人,说是有人吃了油中毒,一命归阴,要查办此案。
果然,店里一桶油使银针镀成黑色。
我的夫君因而被他们带走。
我急如热锅中的蚂蚁,到处问门路,谁也没办法。
是县衙来抓人啊!
不久有人捎来消息:若我答应,他只需在牢中待数月;若我不肯,他命难保。三日内答复。
这是阴谋!可是我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向谁申诉?要谁来主持公道!
我爱自己,但他比我的命还重要!我答应了。
这时我发现,我爱他有多深。
我被人接入县令家。
那个到店中闲逛的人,竟是他的公子!
“现在可是你来求我了……我好意帮你,你可要好好报答我!”
于是,如同我再度回到浣花楼……命运青睐我又践踏我……
我被软禁深宅大院,哭笑都不由自主,要看他脸色。
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因被衔住咽喉,只得任其摆布。
(完)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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