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二叔小时候从楼上摔下来过,用一种近乎讲述秘密一般的低语道出了十多年以来的秘密,仿佛她才是那个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导致我现在想起二叔,总是把他和这件事联系到一起。
二叔是小爷爷家的二儿子,89年生,只比我大了8岁,小爷爷是爷爷最小的弟弟,我们那边常用“幺”做前缀代表最小,所以方言也叫幺老爷,其他称呼也同理。爷爷排第三,准确来说排第五,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从楼上摔下来是常有的事情,因为每天需要上下楼梯很多遍,尤其是小时候,调皮且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初中毕业之前我家一直住在狭小的破瓦房里,我们的二楼准确来说是阁楼,楼板是用竹子排列在一起,这样做的一个好处是当楼下的炉灶点燃,楼上堆满玉米,火的余温日复一日地烘烤着,玉米可以得到很好的保存。
楼梯不是大家印象里的楼梯,是用竹子自制的可移动式楼梯,用两根长度和大小一样的竹子做楼梯骨架,内侧隔三十厘米的样子凿一个洞,再用另外的竹子劈成两半,也有不劈的,用锯子锯成统一的长度,嵌在楼梯的骨架里,晒干之后便可以使用了。
竹子表面滑,所以下楼踩滑从楼梯上摔下来很正常,我摔过几次,有一次顺着楼梯就滑到地上,台阶一层一层地从我的背脊划过,尽管摔倒的过程是一瞬间发生的,待我回过神来,痛觉提醒着我,刚刚有多少个台阶在试图从我身上刮走点什么。
所以妈妈说二叔小时候从楼下摔下来过,事实不假,不过要将其一生的轨迹栽赃给那一次摔倒,我终究还是没能说服自己相信。接着,妈妈的声线更压低了些说:他不是自己摔下来的,是被人害的,那人是谁我不知道,妈妈说是用了什么奇怪的巫术,给二叔下了个诅咒使其从楼上摔下来。
摔一跤并没有将二叔怎样,我摔了那么多次,从大石头上、从树上、从楼梯上,小时候的摔跤数不过来,每次都幸运地活下来,只是有一次摔倒,那时我还不记事,等记事的时候我的脸上便拥有了一道再也没法抹去的疤痕。
说回到二叔,摔一跤并没有让他拥有疤痕,也没有让他缺胳膊少腿,妈妈这是毫无根据的指控,之所以我要讲这件事,是因为没有谁能解释二叔为何变成现在这样。
印象中,二叔总是沉默寡言,喜欢看动漫和画画,常常深夜不睡觉,白天睡到下午,一直持续到现在,这或许是他一生的信条,根深蒂固、不可磨灭。
小时候,我很崇拜他,他让我从小便知道什么是崇拜,我从未像崇拜他一样崇拜过别的叔叔,他拥有与生俱来的绘画天赋,毫不夸张地说,他从未学过一天画,也只念到三年级,但是却画得一手好画,他喜欢画龙、鹰以及花鸟,有时是二龙戏珠、有时蛟龙大战、有时雄鹰展翅,我不知道这些画面他是从哪里看到的,那时我们还没有电视,没有任何的电子设备,凭着记忆,画出了很多栩栩如生的画。画画之余,他还雕刻,在还未干透的水泥板上,在木头上,甚至在自己的手臂上,他对自己狠起来可真是没话说。
那是一个晴天的下午,我们家背后的山坡上放牛,放牛也放人,牛儿是自由的,孩子也是自由的,牛满山跑,孩子也满山跑。二叔不喜欢满山跑,好像他从未向往过自由,那天下午,我在野桃林摘了许久的桃子,二叔并未加入我们,我们不亦乐乎的事情他似乎都不是很感兴趣,我用T恤包住桃子,从树上精挑细选的自认为最好的,走出桃树林,发现二叔正坐在蕨草从里只露出一个头出来,山上长满了蕨类植物,很多我喊不出名字,只知道有一种叫月亮苔,可以用药也可以吃,有人会挨家挨户上门收,所以放牛的时候遇到我会摘一些回家攒着,等凑够一斤就可以卖了。
还有一种满山遍野都是,长大了比成年人都高,生活就是这样,越需要什么便越是缺少,尽管漫山遍野的这种蕨,却是牛不吃、猪也不吃,那它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割完晒干用来垫在牛圈里,给牛睡觉用,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割一次,却怎么也割不完,后来过了几年,人们不知道从那里得知,这个蕨类的嫩芽是可以吃的,于是便经常能看到有人在山上摘嫩芽,有次我碰到两个人在摘,便上前去询问,摘了管什么用,那人跟我说这个好吃的很,先用水焯一遍,然后凉拌,或者晒干,用来炖猪脚,我不太信,直到有一天我赶集看到有一家卖凉菜的菜品里有这么一道菜,但我始终没有尝试,只是觉得神奇,我们小时候常用“猪都不吃”来形容食物难吃,但是这个牛不吃、猪也不吃的草,人却吃得津津有味。
二叔就在蕨从中静静地坐着,我在远处望着他的背影,一边喊着二叔一边朝他走去,走到跟前发现二叔正在给自己纹身,用针在提前画好的图案上像刺绣一般按着轨迹走着针线,我看到血珠从针眼中冒出来,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我那时还小,无法理解他所做的事情,现在我也没法理解,越长大我就越怕痛了。
那会儿我总是跟在二叔屁股后面,他从未打过我,也不会凶我,比起其他爷爷家的叔叔来,我喜欢跟他一起呆着,我是他的小跟班,更是他的迷弟,我甚至让他送我一幅画,就画在我最珍贵的笔记本背后的空白页,他爽快地答应了,我拿着这幅画到学校跟同学炫耀,骄傲地说:这是我二叔画的!他们都觉得画的不错,我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得出来,因此我更加得意了起来。
在没有电视机前,我们睡得很早,通常八九点就睡觉了,最晚也不超过十点,因为第二天一早要起很早干农活,无论是干农活还是上学,天还没亮就得起来,起不来也会被爷爷或者妈妈催着起,妈妈催不动,就会说:等下我让你爸来喊你,听到爸爸要来喊我,我就一下不困了,我是如此地恐惧我的父亲。
通常六点左右吃完饭,我们会洗脚,洗完脚,天气好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听大人聊天,或者约着几个小伙伴玩属于孩子的游戏,捉迷藏。
有一次捉迷藏,那天天气很好,夜色渐浓,很多事物在孩子的眼睛里也变得不那么清晰,我们仍然未尽兴,恰恰那次,为了寻得一个隐蔽的躲藏之处,我穿过隔壁二舅家养牛的地方,因为不是牛圈,所以是开放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穿过那里,不过的确是毫不犹豫的干了这件事,结果就是我的双脚陷入了深深的牛粪之中,用力挣脱的时候,我的脚从鞋子里拔了出来,于是我又不得不伸手去把鞋子从牛粪里救出来,接着我的一个伙伴也跟着来了,我猜他发现了我,小声地喊我的名字,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喊他过来,我那会儿真是个坏小孩。
后来有了电视机,二叔便开始夜晚不睡,白天睡,似乎从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便注定了要这样,其他叔叔们给他取绰号“睡神”或是“懒虫”。
不睡觉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一个人看动漫和恐怖片,攒到钱就去集市买盗版光碟,然后一部一部地挨着看,看完之后跟我讲,有时家里来了客人,睡不下,我就不得不去跟二叔睡,把床位空出来,所以偶尔也会在深夜的时候和他一起看恐怖片,不知怎么地,和二叔看恐怖片我并不感到害怕,他在身边,我感到异常得安全,他总是有这样的魔力,沉默寡言,但从不畏惧。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几年,二叔便出了远门,他何时走的我不知道,只是突然意识到好几天没见到他了,于是我问小爷爷,二叔干嘛去了,小爷爷跟我说他出门打工去了,之后的两年我都没见过二叔,中途他的哥哥回来过,但是二叔没有回来,我总是盼着他回来,能给我讲一些新鲜的事情。
那段日子,我找到了新的伙伴,慢慢地就忘记了二叔,也不再盼着他回来,给我讲述来自远方的故事,我开启了另一个阶段的童年生活。
有一天二叔回来了,得知他回来,放学之后我把书包放下就直接去他家了,他和离开家之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衣服新了一点,头发长了一点,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二叔是个大人了,话更少了,坐在沙发自己玩着手机。那个跟我一起放牛的那个少年消失了,可是我,仍然是个少年,放牛,仍然是我的主要任务,或许还要过很多年,我才能变成大人。
我常幻想自己长大以后的模样,总是迫不及待想知道我能长到多高,我想长到一米八,那会儿我常这么告诫自己,一定要长到一米八!我不知道身高的概念,但我小学在班里个子挺矮的,班里十多个男生,比我矮的屈指可数。不过后来,我虽然没有长到一米八,但是身高反超了大多数比我高的同学,我并未因此感到快乐。
二叔跟我讲了很多他在广东打工的事情,他彻底爱上了网吧和动漫,他告诉我自己买了很多火影和七龙珠的光碟,告诉我他曾好几天都待在网吧,后来他又爱上了小说,他是小时候见过的所有人里面没文化但是热衷于读书的人,我也受了一些影响,导致我初高中都不敢碰小说,我见过他读起小说来几近疯狂的状态,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觉,那会儿他读斗破、斗罗和大主宰等等仙侠类小说,我一部都没读过。
回家后的二叔还和以前一样,夜晚不睡,白天睡,甚至比起之前来更加严重,等他醒来,大家都干农活去了。
家里没有网吧,他也没有钱,所以熬夜的时候他大多都在看小说,免费的小说,有很多看到一半收费,他便换一部,他常跟我讲小说里的那些世界,我对此并不感兴趣,似乎我从来就不曾对动漫和武侠感兴趣。
那会儿我对什么感兴趣呢?现在回过去想,我对唱歌和乒乓球感兴趣,对这二者的喜欢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有一次,我和二叔去镇上赶集,他带我去网吧,那是我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那个只有十几台电脑、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的地方我是如何也喜欢不起来,可是从二叔的表情里,仿佛这个地方才是他的家一样,从外面回来,他在驿站休息了许久,那天才像是到了自己的家,那些嘴里满是污言秽语的人都是他的兄弟姐妹。
他让我在门口等着,我便在门口等他,一会儿他垂头丧脸地走出来,没有多余的机子了,他是真的失落啊!我很少看到他如此失落过。我们去一趟镇里不容易,要徒步一个小时的路程,下坡一段路,上个破一段路,最后还有走一段长长的平缓的路,一早出发,下午还得赶回家。
不过赶集永远是快乐的,这点距离怕什么!甚至那会儿背篓里还要装上近五十斤的大米,返程的路上,下坡一段路、上坡一段路,再走完一段平缓的路才能到家,返程用的时间要比去程的时候多出一倍不止,走一段歇一段,那会儿我才四年级,11岁,个子还不到一米五,背着五十斤的大米,翻山越岭,每次都大汗淋漓,有一次甚至中枢晕倒在路上,那次我一个人,背篓仍在肩上靠着土坎休息,呼吸急促倒也正常,可两眼突然发晕,侧着便倒了下去,好在一下把自己给吓醒了,否则晕过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二叔那天被网吧拒之门外,我想他手里还有一点钱,后来在家久了,一点钱也没有了,就不再去了,当时他是有多热爱电脑呢?我想他可能做梦都想拥有一台自己的电脑吧!有一次我们坐一起聊天,还有他的弟弟,我幺爸,他说他结婚的时候,要给来的宾客人手一台电脑,倒是挺阔绰的,阔绰到我从未见过谁的婚礼上能做到人手一台电脑。
大学在校期间我在松江区一家酒店兼职,每个周末大厅几乎都有婚宴在举办,所以也见证了很多人的婚礼,从婚宴的配置来看,能看得出来这对新人的家境,但即使是最豪华的婚礼,我也没见识过伴手礼是电脑的。
我那时候是无比地相信有那么一天啊!我们畅想着,仿佛那一天就在眼前,我仿佛已经看到他西装革履给每一个来宾派发电脑的样子,那得多神气,不时地看看我和幺爸,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我没和你们吹牛皮吧!
刚回来的时候,大伙儿都以为他只在家做短暂停留,要不了多久又会离开故乡去广东或者浙江,和我们那边外出务工的大多数人一样,一年过去了,有人问他,你啥时候出门?两年过去,有人问他,你还不出门吗?五年过去,所有人都开始拿他说笑,叫他懒汉。那时候我已经上中学了,很少回家,回家之后二叔会来我家,我们平静地坐着,平静地说着话,直到他起身说要回去了,那会儿已经夜深了,他拿着手电筒在黑暗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径直走向房间。
我想他是在逃避什么,逃避一些闲言碎语,从外人的口中、也从家人的口中,他只有回到自己的房间,世界才会安静下来。
时间过的越久,他在房间待的时间就越长,那会儿似乎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期待着他能够再一次走出房间,走出故乡,再一次走到外面的世界寻找另一种可能,如果不这样,以后谁来养他呢?我们都是农民,他的兄弟姐妹连自己都顾不上,他的父母也终究会老去的呀,难不成要像赵哑巴一样四处乞食吗?
赵哑巴是我们那边一个悲剧人物,听不见也说不了话,自我出生开始一直在四处讨饭,游荡,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他从我家门口经过,有时从东边来,有时从西边来,小孩子看了经常吓得往家里躲,也有一些调皮的孩子朝他仍石头,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吱吱呀呀地驱赶那些调皮的孩子,试图用自己的外表和表情把他们吓走,好使得他们莫要打搅他的生活。
所有人都在为二叔的未来担忧,但真正为他担忧的只有他父母,我看到很多人笑着调侃他,嘴上说的是关心他的话,但我只看到过我小爷爷和奶奶时常沉默地皱着眉头,我小爷爷平日里除了干农活,也主持一些死人去世时的超度仪式,在我们那边叫掌坛师,诵经做法贴补一些家用,奶奶做了一辈子的家庭主妇。
尽管如此,二叔还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锁越来越多,能打开的人越来越少,我在一旁看着,听周围的人说他的闲话,却从未试图说服他走出房间,并默默地为他祝福,希望他能够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对抗一切,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二叔的锁,不仅锁住了自己,也渐渐将我锁在了门外,我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也许是因为上高中后,我半年才回一次家的缘故,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虽然我很喜欢和二叔呆一起,但他喜欢的仙侠小说、动漫、网络游戏我都不喜欢,他所抗拒的外面的世界,我却无时不刻地想早点见到,从镇上初中毕业之后,我便去到了市里的高中,再从云南到上海读大学,似乎只要有机会去到更远的地方,我便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故乡越远越好。
但我知道,这不是逃离,我对故乡并无厌倦之意,只是我需要到更远的地方看一看,无谓其他,只是想确认那些地方是否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大人说话小孩子是不能插嘴的,我小的时候扮演的角色是躺在狭小的板凳上,看着月亮,心中对月亮到底会不会割耳朵充满疑虑,我一直不敢用食指去指它,然后大人们在一旁小声地谈话,那些个夜晚,如此地静,又那么地漫长。
高中后的一个暑假,还是一样的夜里,饭毕后,坐在坝子里,夏虫齐鸣,山风充满凉意,月亮高高地挂起,我已不是那个能躺在狭小板凳上的小少年,也不再扮演一旁猜测月亮是否会割耳朵、数星星的角色。我和二叔聊起学校的生活,他听的入神,一个劲地附和我,仿佛我将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一般,话语中满是期待。
直到他跟我说起自己为何不愿离开房间,我的分享才结束,我秉着呼吸听着,他信以为真地告诉我:“我得了一种病”,我问他什么病,他迟疑了一会儿,这是一种叫做“陌生人恐惧症”的病,那会儿我第一次听这种病,这种病在农村是一种奢侈,和抑郁症一样,没有人会理解的。
我问他如何得知的?他说从手机上看的,有人分析了这种病情,他很多都符合了,我没有说什么,试着去理解他说的陌生人恐惧症,我根据他的症状和对这个病症的理解,心想是不是面对陌生人就感到恐惧和害怕?
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去求证是否真的有这个病,二叔也没有,所以他在自己的病里长病不起,我继续朝着更远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