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兼职送牛奶，每天凌晨天没亮就出门，她负责三个小区，要送三个小时，然后去超市兼职，摆摆蔬菜，摘掉烂叶子，也负责打称，晚上再去服装厂干两个小时剪线头，按件算钱，一件衣服2毛。三份兼职算下来，一个月的收入是4700元，在城市，当然算不上高收入，甚至没有休息日，但对秋玉来说，足矣。因为按照秋玉的经济条件，她完全不需要这么艰辛，何况她才42岁，所以很多人都好奇，她究竟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每当有人问起，秋玉都不置可否，转移话题，或者咧嘴一笑，甚至有时候直接不回答。我认识秋玉，是在2022年春天，疫情还很严峻，时不时爆发，但国外很多国家已经不再管制。作为姐姐，我去新加坡看望刚生产的妹妹，回来就被要求居家隔离，社区的人在我家门口装了摄像头，我一开门就会报警，因此社区打电话给我，请我尽量不要开门，否则他们那边也会一直报警。虽然能理解，但多少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出国家，我把每日送上门的牛奶暂停了，设定在回国那天，因此我到家第二天一早，牛奶就准时送到了我家门口的牛奶屋。通常送到我家是六点半，我订奶三年，一次也没见过送奶工，但因为被困在家，我日夜昏睡，早上反而醒得很早，我听见门外动静，立刻打开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送奶工，很意外竟然是个女人。她见到我也吓了一跳，立刻后退几步，有些慌张地看着我。一周后，我的居家隔离结束，社区派人拆走了摄像头，每天早上我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拿牛奶。那天，我出门没看见牛奶，正想打电话给客服，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她说，她今天早上骑三轮翻车了，有的奶摔坏了，得回厂里重新拣货。我爽快答应，并且询问她的伤势，她表示没什么大碍，到临近10点多，她才送奶过来，我看她额头上，胳膊上都有伤，看来是伤口都来不及处理就回去更换牛奶了。我坚持要帮她用碘伏消毒，她低着头认真地说了一句谢谢。因为她总是太早，所以我们几乎没什么机会碰到，直到我在超市见到她，穿着绿色的工作制服，在给人打称，她额头上的伤疤还泛着淡淡的青紫。见到我，她也很惊讶，还透着淡淡的惊喜。我买东西，她帮我挑蔬菜，动作熟练地打称，超市人不多，我们简单地聊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她也在这里兼职，而且已经是第六年了。后来，我经常在这个时间来超市，渐渐地，我们成了朋友，也知道了更多她的故事。秋玉个子小小的，不到一米五五，黑瘦黑瘦，她是本地人，住在附近的城中村里，很多年前政府就说要拆迁，但到现在也没拆。虽然家境不算好，但秋玉跟哥哥关系一直很好，父母也很疼爱她，吃苦干活，但自认为是幸福的。25岁那年，秋玉跟同村的一个初中男同学谈起恋爱，第二年就结婚成了家，第三年有了女儿。然而，秋玉的丈夫忽然得了一场重病，肝的问题，积极治疗，但没多久还是去世了。丈夫的病花光了积蓄，秋玉为了多赚点钱，去了村里的屠宰厂上班，杀鸡杀鸭，然而30岁那年，屠宰厂迁走，秋玉下岗了，她开始打零工，起初是没办法，因为要接送孩子，找不到固定的工作，后来是爱上打零工，因为送奶，和超市，以及晚上的服装厂，她都有朋友。以前，她没钱的时候，是为了赚钱，后来有钱了依然去兼职，是为了见朋友。过了一段时间后，她似乎是主动想告诉我，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就把手机拿出来给我看，是更年轻一些的她，和一个七八岁女孩的合影。秋玉点头，艰难地开口，“你问我怎么有钱的，用她换的。”秋玉跟女儿两人相依为命，秋玉勤劳还有娘家接济，日子不算艰难。秋玉每天打零工，接送女儿，日子简单而幸福。女儿三年级开始，学校不要求父母接送，鼓励学生自己回家，女儿就是在回家的途中，被一辆跑车给撞了，车主也是一名学生家长。事故发生的时候，秋玉正在附近的超市上班，相隔不到100米，浑然不觉，那一声巨响她也听到了，却没有往自己女儿身上联想，她还想着晚上给女儿煮她爱吃的可乐鸡翅，今天刚到的货，她选了一些好的，先买了冻在了超市的冰箱里。等警察打电话过来的时候，秋玉正要下班回家，她像失去了站立的能力，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脑袋里的血像被抽空了一样，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地跑出服装厂，直奔医院去认尸……说到这儿，秋玉停顿了一下，她说：“去的路上，我一直想，肯定是搞错了……”秋玉的女儿，甚至看不出有什么出血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小小的一个人，蒙着大大的白布，像平时睡着了一样，秋玉不敢相信女儿没了，哭着求医生再抢救抢救，可医生说女儿的五脏六腑全坏了，颅内严重出血，送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只叫了一声妈妈……女儿的丧事，以及赔偿事宜，都是娘家哥哥过来帮忙处理的。据说肇事者态度很好，撞人后，立即打了120和报警，在医院看到秋玉后，当场给秋玉跪下了，赔偿态度也很积极，赔了120万。这烫手的120万，秋玉放在银行卡里，一次也没有再动过，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的女儿就在那个抽屉里，永远在。秋玉的父母想把她接回家住，她不愿意，哥哥就让嫂子来陪她住了一段时间，其实是怕秋玉想不开寻短见。失去丈夫和女儿，秋玉像是失去了魂魄，秋玉不是没想过死，只是想到年迈的父母，想到为自己忧心的哥嫂，秋玉实在放心不下。作为母亲作为妻子的责任，都不需要了，那作为女儿的责任，她还要继续在这世上踽踽前行。女儿去世后的每一天，秋玉都在逐步认识这个事实：她没有女儿了。如今一晃，女儿已经走了7年，她完全地接受了这件事，但内心的悲痛永远都无法过去。秋玉眼里像蒙了一层雾，淡淡地说：“如果女儿还在，今年15岁上初二了，如果她去了别家当女儿，也7岁了。”秋玉之所以让自己这么忙碌，就是为了避免独处，送奶的工作，是因为她持续失眠，朋友介绍的，反正她睡不着，早上一大早就去送奶，下午再来超市，超市里热热闹闹的，聊聊天，说说话，干干活，时间就过去了。晚上去服装厂剪线头，她总是干到下班，工厂要锁门，她才回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洗个澡，累了一天能倒头就睡，她现在不失眠了，反而变得嗜睡，她会做很多梦，梦到女儿，梦到丈夫，丈夫的面容已经模糊，但女儿的面容清晰如昨。因为我是独居，秋玉知道后，除了每天早上来送奶，还给我送菜，有时候还特地来送她煲的汤给我。之后，连续两天秋玉没来送奶，是其他同事来送的，我打电话给秋玉，才知道她也阳了。秋玉在电话里跟我说，她爸妈都阳了，年纪大了她很担心，因为那时候总在网上刷到老人去世的新闻。我跟秋玉几乎每天联系，因此，我也知道了更多她不为人知的事。秋玉向我透露，最近超市经理在追求她，送她花，请她吃饭。是啊，秋玉才42岁，正值盛年，丈夫去世多年，她总不能永远一个人这样生活下去。秋玉说，她只是觉得这个经理人不错，很老实，老婆得癌死了几年了，有个女儿在读大学，对秋玉一直不错，只是从前她没心思，总觉得心好像是死的，最近才略微松动了。我见过那个经理，他个子很高，看起来憨厚勤劳，是个靠谱的人。秋玉说，有时候她遇到难缠的客人，经理也总是挺身而出，私底下还劝秋玉别再送奶了，这样太辛苦。我听得出来，秋玉有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意思，心里很为她高兴。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跟秋玉成为朋友，而且关系进展之快，但朋友，需要磁场气场相投，就像玄学。我喜欢秋玉身上淡淡的哀愁，心疼她的过去，也希望她幸福。我转阴后，去看过秋玉一次，那是我第一次进那片城中村，和所有的城中村都一样，环境不太好，喧闹熙攘，不过充满了鲜活的市井气息。我来，秋玉十分高兴，不过她还没转阴，不让我进门，我给她带了点水果，我们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聊了一会儿，都很高兴。关在室内的秋玉，白了也圆润了一些，看上去健康了不少。我们聊起超市的经理，他昨天也来看过秋玉，给她带了榴莲补身体，让她好了也别着急工作，得好好休养一阵子。秋玉说起这些，虽然戴着口罩，但神色仍有几分羞赧，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种神色。秋玉说：“我都快闷死了，想赶紧上班，如果真的跟经理在一起，我打算不送奶了，也不去服装厂了，就在超市上班，他说可以让我转全职。”秋玉站在屋内，她身后是一扇窗户，她整个人逆着光，脸在阴影里。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秋玉，也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在我去看她后，我就回了老家过春节，直到春节后的一天，我在朋友圈刷到秋玉，是她哥哥用她账号发的讣告，配了一张秋玉黑白色的照片。我当时整个人如电击般呆住了，我不敢相信地看着这条讣告，看着照片上的秋玉，心里一阵酸涩，眼泪盈眶，我发消息给秋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哥哥过了很久才回复我，因为高热不退，晕厥，再也没醒过来。在她历经苦难，坠入深渊多年后，终于重新燃起对生命对生活的期待时，她被老天选中了，并且毫不犹豫地带走了她。秋玉的朋友圈再也没更新过，我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春节那天，我们互相祝福。从老家回去后，我总是想起秋玉，送奶的人换了一个，但我一次也没见过，就好像还是秋玉在送似的。我也去了超市，经理看上去憔悴不少，见到我，眼眶一红，我们聊了几句跟秋玉有关的话题，我也湿了眼眶。一个人，就这样离开了，而世界照常运转，一切如常，除了在乎她的人，会在深夜痛哭。今年春天，我听说对面的城中村终于要拆迁了，秋玉的家，秋玉保存的女儿的东西，是否会被人妥善保管？不过，秋玉已经跟女儿团聚了，这些都不重要了。听说，秋玉在去世前，就做了规划，女儿的赔偿款，一部分留给了父母与哥嫂，另一部分低调地捐赠给了福利机构。（全文完）
来源：陈若鱼。期刊作者，福建省作协会员，一个爱写故事的老仙女，公众号：陈若鱼。
陌天涯，一个在远方讲故事的人。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该来的，总归会来。那些故事，已酿成了酒。我在这里，一直等着你，无论是天涯，还是海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