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若鱼
来源：陈若鱼公众号
01
我爸妈是闪婚。
那是1991年，我妈21，我爸19，那时候的人们普遍这个年纪结婚，我妈相看了两三个，都没有遇到合眼缘的，直到媒人介绍了我爸。
虽不是一见钟情，但也算第一眼印象不错，我妈紧张又害羞，都没问我爸的年纪，之后才知道，我爸比她小两岁。
听说我爸那边也同意，我妈更害羞了，就答应了。
第二天，姥姥姥爷都去工厂上班了，我爸又来家里找我妈，我妈就洗了两串葡萄招待我爸，结果我爸太紧张，就一直闷头吃葡萄，把两串葡萄都吃光了。
第三天，我爸送来一大筐葡萄说，“不好意思，我昨天把你们家葡萄都吃完了。”
我妈忍不住笑，又偷偷去打量他，夏末初秋，我爸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头发梳得板板正正，站在我妈家门口的柿子树下望着她。
他们确定关系后，我奶奶找人算命，我两个姑姑都结婚了，说我爸如果中秋节前结婚，能一辈子顺风顺水。
我姥姥觉得有点太快了，但我妈心甘情愿，我爸也迫不及待，双方父母开始紧急操办婚礼。
就这样，我爸妈从陌生人，成为夫妻，只用了27天。
02 结婚后，我爸每天载我妈出去玩。
奶奶那时候是职工，比我爷爷还高一级，所以在家里很有发言权，我奶奶开始有意见了，说我爸不务正业，天天带我妈出去玩，回来冷锅冷灶。
我妈有点委屈，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我爸就说，“她没来之前，家里谁做饭来着？”
见我爸维护我妈，奶奶更火大了，“那她嫁过来了，啥也不用干？我刚嫁给你爸那会，一日三餐都是我做，家里卫生都我做，后来进工厂拿了工资才好点。”
我爸又说了，“您都是从媳妇熬成了婆，她才嫁进来几天啊，不得慢慢来嘛。”
我爷爷也和稀泥，“对对，以后再说，现在还是我做……”
说完，我爷爷就进了厨房，我妈让我爸去打下手。
翻过年，我爸妈也都找到了工作，一家四口谁有空谁做饭，大部分是还是我爷爷做饭，理由是他从前当过两年厨子，做饭好吃。
我爸说，“我爸以前是不是维护你来着？”
我奶奶仰着下巴，一脸得意，“那可不。”
我爸说，“那我是不是得维护我媳妇？”
我奶奶不说话了，渐渐的，奶奶从看不惯我爸事事维护我妈，到最后，她也对我妈越来越好了，两个姑姑对我妈也好。
其实我妈知道，他们对我妈好，不是因为我妈，而是爱屋及乌，我爸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受尽全家宠爱。
我妈婚前相熟的那些姐妹里，就我妈过得最幸福，有的挨打，有的隔三差五回娘家，有的还闹过离婚。
我妈每次回娘家，我爸都跟着去，逢年过节，我爸不需要我妈说，就会买点好东西，给我姥姥姥爷捎去。
我妈对我爸的情意，一日比一日深，我姥姥逢人就说，我妈选对了人。
我妈也觉得她是真的选对了人。
03 结婚第二年，我妈怀了孕。
年底，我姐出生后，我奶奶要上班没时间照顾，爷爷上班不方便照顾，所以最后他们一致决定，让工资最低的我爸，辞职回家照顾我妈坐月子。
我奶奶叫两个姑姑回来，手把手教我爸换洗尿布，判断婴儿冷热，爷爷教我爸炖营养汤，一个月下来，我爸瘦了十来斤，我妈却胖了20斤。
那时候，我妈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家里有点小钱，公婆好，姑嫂关系不错，老公更是没话说。
我舅妈曾说过，这辈子最羡慕的人就是我妈了。
然而，太幸福有时候会把一点劫难都衬得像世界末日，我妈就是这样。
我姐过了周岁之后，奶奶让我爸重新去工作了，我妈一个人带孩子，手忙脚乱起来，刚会走路的我姐，不小心绊倒了，磕伤了眼角，当时我妈吓得要死，以为我姐要瞎了。
我妈抱着我姐去医院，知道眼睛没事的时候，整个人都瘫坐在了地上，医生给我姐缝针，每一针都像扎在我妈心里。
我爸赶到的时候，我妈还哭得发抖。
爷爷奶奶回家后，谁也没说我妈一句，但她自责得要命，抱着我姐一直哭。
她说，“我只是去厨房热个饭……”
也许太自责，我妈找不到发泄口，就骂我爸，她连上厕所和炒菜都要抱着孩子，如果我爸在，我姐就不会受伤了。
我爸抱着她，一直安慰，“怪我怪我。”
我姐的伤口愈合后，在眼角留下了明显的疤痕，我爸每天中午休息就赶回家做饭，晚上一下班就回家，从不去外面应酬，我妈的情绪才渐渐好起来。
可是我姐两岁之后，总是生病，隔三差五就要跑医院，我妈心力交瘁，我爸也一样，工作频频出错，最后被开除了。
我爸被开除后，就专心在家跟我妈一起照顾我姐，直到我姐上了幼儿园。
然而就在这时候，我妈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04 那时候计划生育正严，我爸说要不就算了，我妈却舍不得，加上那时候县城有两个打胎意外死亡的女人，我爸也怕，思来想去，他们决定留下来，躲到我姥姥家的乡下去生。
可我奶奶知道后，一致反对，彼时我奶奶正在竞选副厂长，如果我妈再生一胎，就违反了计划生育，对她的晋升有影响。
可是我妈坚持要生，我爸就带着她，偷偷跑去了姥姥家，我姥姥姥爷天没亮送我妈回了乡下老家，等我妈月份大了就住在了阁楼里。
奶奶虽然生气，但还是担心我爸妈在乡下吃苦，隔三差五找人捎点东西给我爸妈。
结果，我妈怀孕7个月时，被人举报了，我爸带着我妈连夜逃回城里，躲在了我舅舅家，三个月我妈都没出过门，才顺利生了我。
我爸妈抱着我回家了，但跟奶奶的关系，却不复从前，因为我妈总觉得是我奶奶举报了她，差点害得我没能顺利出生。
而我奶奶呢，等我长大一些的时候经常听到她说，要不是你，我没准都当副厂长了。
岁月悠悠，时间一转就到了千禧年，姐姐上了小学，要分房睡了，爷爷奶奶家里只有两个房间，我爸妈决定搬出去住。
爷爷奶奶凑了钱，给我爸妈买了房，从此开始了我们一家四口的生活。
等我也上小学了，我妈也想出去上班，可那时候很难找到工作，我奶奶提议让我妈去她厂里上班，我妈就去了。
我妈刚好分在了我奶奶的车间，她成了奶奶手底下的工人，这让她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妈才发现，我奶奶在工作上很认真，很有领导风范，但又不会让人难受，大家都很喜欢她。
渐渐的，我妈对我奶奶改观了，也有些愧疚。
升副厂长，是奶奶一辈子的心愿，但因为我妈固执地要生我，才让她的心愿泡了汤。
至此，我妈跟奶奶的隔阂彻底消除了。
05 我爸一直没混出名堂来。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在事业上搞不出花样，就找了个轻松的工作，把心思都用在了家里。
从小，我就跟我爸更亲厚，他经常一手牵我姐，一手抱着我出去玩，我妈跟着奶奶，踏实肯干，反而升职了，家里更是顾不过来。
从小到大，每年到二月，我爸都会提醒我，我妈要过生日了，千万别忘记，不然我妈会伤心。
我妈的生日在二月十一，我爸从二月初一就开始提醒我们，到了生日那天，我爸就雷打不动地上街买菜，订蛋糕，然后叫来爷爷奶奶一大家子一起给我妈庆祝。
即使后来，我们都记住了我妈的生日，他依旧会提醒我们，可从我21岁开始，我爸再也没提醒过我们了，因为我爸出了意外。
那是2016年秋天，我爷爷奶奶已经退休在家，我妈刚升了车间主任，我爸突发脑溢血，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
我正在上班的时候，接到我妈的电话，让我赶快回家，我爸不行了。
我当时以为是恶作剧，因为我妈说话也很清晰冷静，我反复问我妈，到底怎么回事，我妈忽然崩溃了，在电话里放声大哭，但哭了一会儿，她又冷静下来跟我说。
“是脑溢血，快回来吧，你爸不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在出租车上的三十分钟里，我脑海一片空白，我想起在这之前，我爸就偶尔说过自己头疼，但我们都没太当回事，我甚至没让他去检查一下。
我到医院时，姐姐已经到了，爷爷奶奶和姑姑们都红着眼睛，不敢哭出声来，我妈坐在我爸的身边跟他说话。
医生说，我爸现在还有意识，我妈让我跟我爸说说话，让我多叫几声爸爸。
我机械地叫爸爸，一遍又一遍，姐姐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们都不敢哭，我爸的眼睛闭着，眼珠还在转动，只是他已经无法睁开眼睛。
我妈说，“小女儿来了，大家都来了。”
过了一会儿，医生来让我们大家都退了出去，我听见他宣布，我爸脑死亡，现在是机器维持着他的生命，呼吸机一停他就没了。
我妈却问医生，“那一直不停呢？”
我和我姐再也绷不住地抱头痛哭，医生继续给我们讲什么是脑死亡，就算一直用呼吸机，也只能维持一周，最多两周。
最后我奶奶说，“不如让他早点解脱。”
我妈却固执地不肯停掉呼吸机，我妈守在医院，守在我爸身边五天，几乎没睡过觉，但在第五天，我爸还是停止了心跳。
我爸的葬礼，是我妈一手操办的，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妈抱着我和姐姐，哭到几度昏迷。
我爸去世半个月后，是中秋节，餐桌上大家沉默不语，我妈却忽然问我奶奶，“妈，你不是说，我们中秋节结婚就能一辈子顺风顺水吗？”
我奶奶哭了，哭得泣不成声。
06 如今，我爸过世已经六年了。
我姐去年结婚了，婚礼上，我妈穿着红色的改良旗袍，是当年她嫁给我爸时穿的那件，在我爸去世之前她一直有点胖，我爸一走，她就瘦到了当年结婚时的体重。
我爸过世的时候，我妈才是四十多岁，奶奶委婉地劝过她再找一个，毕竟人生还长，但我妈说，“算了吧，这样挺好的。”
今年春天，我妈52了，生日的时候，我跟姐姐都回去看她，给她订蛋糕，她许愿的时候说，她希望下辈子能再遇见我爸。
我和我姐都忍不住哭了。
今年初秋，同事送我一箱葡萄，我特地拿回家给我妈，她一边吃葡萄一边跟我讲起，她和我爸的初相见。
我妈说，其实我爸送给她的那一筐葡萄，酸得掉牙，但她却吃出了甜味，就是在那个时刻，她决定嫁给我爸的。
随后，她缓缓地讲了跟我爸所有的过往，包括很多我不曾听过的细节。
我妈讲这些的时候，有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到了葡萄上，停了好久，才飞走。
我妈说，这肯定是我爸来偷听了，这几年她一看到白色的蝴蝶，就觉得那是我爸。
回去的路上，想起我爸，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爱人逝去带来的伤痛，总会被时间治愈，我们也仍会在这世间一朝一夕地生活，但那些曾经共同经历的记忆，会一直印刻在脑海里，每想起一次，就痛一次。
可无论如何，我爸妈都是我始终相信爱情的佐证。
愿来生，他们再相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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