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载重阳结盟情
世间的有些缘分是提前根本无法预料得到的。2010年之前，我在一个叫兴隆的镇政府里工作。七月份市上遴选公务员，我正好条件符合，于是报名参加竞选。我报考的这家单位叫中国民主同盟固原市委员会。经过笔试、面试、考察和体检后，我顺利进入这个单位，岗位是专职干部。从此，我开始了在民盟机关工作的十年经历。我到民盟是冬季，等翻过年，还没进入农历九月的门槛，老主委吉海云就开始念叨，说九月初九那天要举办重要活动。我禁不住好奇，什么活动非要选在一个农历的日子进行？吉主委性子随和喜庆，不慌不忙，他不着急告诉我九月九做什么，让我先把七十岁以上老盟员的名单整理出来。我就按照出生年月排了一个名单。然后他预订活动场所。打电话的时候我在跟前，听得他告诉饭店，寿桃准备两盘，饭菜要做得清淡烂软，我已经猜到这是要请老盟员吃饭了。果然接下来他拿着我整理出的名单打电话，打通了先问候寒暄，接着说一些对方身体如何、胃口好不好、病情进展等琐事，最后说过几天重阳节，请老朋友们出来聚聚。听着这家常随意的交谈，我几度怀疑：这是不是在做和工作有关的事，怎么像亲戚朋友之间拉家常呢？初九到了。中午十二点一下班，我跟着吉主委赶往饭店。不着急进包间，我们在大厅门口等待接人。只要有车停下，就会从车里颤巍巍下来一位老人，吉主委赶上前去扶，笑呵呵握住手问候。他们有的由家人送来，有的坐出租来，也有慢慢步行走过来的。吉主委和每个人都熟悉，老远就迎上去，握手，问好，寒暄，笑呵呵的，气氛热络、亲切，完全就是家人之间团聚或者老友久别重逢。等所有人到齐，大家进包间，落座，点菜，然后就等待饭菜上桌。作为新来的专职干部，我是第一次跟老盟员们见面，所以沉默与倾听是我的常态，我发现这些老盟员们要么白发染鬓，要么腰腿疼痛，确实是一群老人。吉主委一一给我介绍，我便认识了鹤发童颜的丁俊德、寡言谦逊的冯俊德、热心奉献的江芝兰、十分健谈的黄忠厚……每介绍到一位，吉主委都能侃侃谈出每个人的具体情况：丁俊德跟共和国的建立、发展紧密相伴随的跌宕起伏的一生，冯俊德为固原教育事业默默贡献的几十年，江芝兰退而不休热心社会事业还在发挥余热，黄忠厚作为扎根固原的陕西人把这里当作第二故乡深情热爱……服务员上了两盘特殊的馒头，炫白的面粉，馒头顶上点着红红的一个点，活脱脱就是一枚枚刚从树上摘下的大桃子。吉主委举杯致祝词，说今天是九月九日重阳节，中华民族的敬老节，民盟历来重视这个节日，所以今天举办尊老敬老爱老活动，祝愿老盟员们开心快乐、健康长寿。我这才彻底弄明白了举办这一活动的缘由。活动整个过程很舒畅，都是老年人，又都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再加上是民主党派成员，每个人的身上都显出一种别样的修养，没有喧哗，没人贪杯，看不到指手画脚，都在追忆往事，感叹岁月，感恩当下，展望未来。这是我第一次领略老盟员们的风采，一路听下来，我觉得心里就像在落一场春雨，绵绵不绝，无声浸润，好多我所不知道的历史轶闻、革命故事、社会大事、个人经历，被提起、讨论、评价、回味和感慨。氛围不知不觉变得庄重肃穆。我知道了固原近代革命历史以及社会民生发展的方方面面，尤其是民盟跟共产党始终同心同德同向的感人故事。从老盟员身上我看到了一种传统，老同志对家国大义的生动阐释，对民族与社会前景的担当和忧患，也有对后来者的谆谆教导和殷切期待。短暂的一个饭局，我却有大收获，从心灵层面感受了涤荡和启迪，看似平凡普通的党派工作，原来有着这样重要的担当和责任。我跟吉主委共事只有两年。等我休完产假返回岗位，他已退休了。重阳节又到了，怎么给老盟员们过这个敬老节，成为考验我工作能力的事。我求助吉主委，他愿意陪我完成工作，但我们换了工作方式，不是聚餐，而是上门挨个儿看望老盟员。这就见到了上年卧病未能团聚的三位老盟员。郭万福老盟员已经病势深重，床头守着家人，我们进去后，他本人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认得出吉主委来，努力说出了“民盟”两个字。我们离开一周后就接到了他去世的消息。万延祯住在乡下一个叫万家堡子的地方，老人九十岁高龄，带着尿袋，但人挺清醒，爬下炕坐在椅子上陪我们说话，让我们喝茶吃干果，他身后墙上挂着他父亲万锡绂（烈士赫光）的遗照和民政部颁发的烈士证书。岁月的痕迹随处可见，老堡子里的时光安静而清闲，他在这里安享晚年，也守着父辈手里留下的老土堡子。他给我们讲述当年的往事，说他年幼的时候父亲就离开家乡出去参加革命，这一去再也没了音讯，多年后组织找上门送来烈士证明，才知道父亲早就为革命牺牲他乡。后来，万延祯很争气，把万家经营得人丁兴旺，团结和睦，家风肃正，名动一方。高龄老盟员孙义勇也出身于烈士家庭，他的一个大哥孙寿铭，一生奔走在为革命奋斗的道路上，赤胆忠心，才华横溢，新中国成立前夕被国民党杀害在兰州的监狱里；另一个哥哥孙义智牺牲在朝鲜战场上。青山处处埋忠骨。西海固大地的好男儿，把热血洒给中华民族的解放和发展事业。孙寿铭是民盟盟员，更是固原民盟事业的最初建设者，他早年加入西北民盟前身西青会；他的弟弟孙义勇也是盟员，一辈子从事教育事业。坐在孙家老院子里，听着吉主委和孙义勇的交谈，我的思绪不断飘远，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们以这样的方式感受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传递出的温馨，聆听烈士亲属和民盟前辈讲述往事，感觉覆在时间之上的那层尘埃正被轻轻拂去，露出曾经的峥嵘和艰辛、不屈和坚守。我再次思索着家国大义这些沉甸甸的命题，而有幸身处和平生活中的我们年轻一代，该如何更好地从中学习并继承这些精神要旨？桃花谢了杏花浓。岁月流转，日子匆匆，夏去秋来，又一年重阳节来了。宁夏民盟决定组织一个颇有新意的敬老活动，即为盟内婚姻四十年以上、夫妇双双在世的老盟员，举办庆祝活动。我便筛选老盟员的婚姻情况，最后符合条件的是江芝兰和她的爱人、袁希俊夫妇、韩映武夫妇。根据活动要求，三位老盟员带着自己的丈夫或夫人拍摄了婚纱照，然后带着婚纱照去银川参加活动。活动由我带队，我们坐班车来到了民盟宁夏区委会会议室。活动结束后我又把他们带回固原，一一送到家门口。这一路其实我很担心，替老同志的身体操着一份心。平安完成活动后，回想现场气氛，心里又很欣慰，活动举办得很有诗意，宁夏五市都组织了符合条件的老盟员赴会，大家欢聚一堂，大屏幕里播放着提前拍好的视频，银婚、金婚、钻石婚的老盟员们，和各自的老伴儿露出灿烂幸福的笑容。走过人间的风风雨雨，岁月带走了他们的青春，打磨了他们的容颜，考验了他们的婚姻，留下了他们对爱情和婚姻的坚守。我们共同见证了这一美好时刻。作为年轻人，我从老盟员身上看到了平凡日子里相守的必要，懂得了人间情意的珍贵。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后面的日子里，每当我在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中感觉艰难的时候，我就禁不住想起那一幕幕，透过那些相拥而笑的温暖，我似乎能看到他们曾经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人间烟火里有浪漫，也有琐碎，更有纷扰和尘埃，只有坚强地走下去，才有机会拥抱最后的圆满。我在民盟十年，为老盟员过敬老节，是每个重阳日风雨无阻的事情。这十年里，有老盟员相继去世，也有盟员因为年岁增加而进入老盟员之列。郭有福去世了，韩满堂去世了，孙义勇去世了，万延祯去世了，黄忠厚去世了……每当接到老盟员去世的消息，我的心里都要难受好一阵，脑海里回放着关于他逝者生前的画面，那音容笑貌，那讲过的往事，那真知灼见里闪烁着的智慧之光……丁俊德老先生一直精神矍铄，他瘦瘦的身躯，黄白的肌肤，头发胡须全白，但神采不减，头脑清晰，每次见面除了给我们回顾自己的人生道路和奋斗历程，还会介绍他近期的阅读感受。他常年坚持阅读，并不断记录阅读感悟，每次畅谈，他最后都归结为一点：人要学习，学习是一辈子的事，生命不止，学习不停。他曾经望着我，和蔼地吩咐说，小马啊，年轻人不敢偷懒，学习才能适应这个时代。去年当我接到他去世的消息时，眼泪悄然湿了眼眶。这位风趣智慧精神可爱的老头儿，我们的老盟友，他永远离开了我们。观察固原人对传统节日的反应，重阳这个节日似乎在人们的节日图谱中并不占据重要位置。春节过大年、二月二炒豆豆、五月五吃粽子、八月十五看着月亮吃月饼，似乎和吃有关系的节日在老百姓中更火热。重阳这样的日子离我们有些远，印象里最直接的认识就是，王维在《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里记叙的有限的信息。清明纪念亡故的亲人，那么重阳节干些什么？大家能随口说出来的似乎只有“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登高、思乡、手足之情，这些都不难理解，茱萸的话，就难煞西北干旱之地的固原人了，这类南方湿润水土才能滋养的植物，在我们的生活环境里没有。纵观从古到今的人类情感发展历程，寄情喻志的方式，总在就地取材的大范围内。每一地自然有着自己独有的风物，风物牵扯人情，风物不尽相同，人情寄托与承载的方式也就千差万别。茱萸寄托的是王维和他那个时代的忧伤，而九九重阳对于固原的民盟盟员来说，就是敬老爱老和长寿，是寿桃馒头和团聚，是论今和忆旧，是总结和期待，这已经成为一个良好的传统。如今算来，我离开固原民盟机关有三年之久了，每当想到重阳这个节日，我就会想起组织老盟员过节的那一幕幕，度过的一年又一年，接触过的一位位老盟员，了解到的他们的人生故事，听他们讲述的过往岁月，从他们那里受到的教诲、获得的学识、提升的品格、增强的信心，像绵绵细雨涓涓细流，一点一滴，无声胜有声，融入心田，化作养分，为生命的底板添加了一笔特殊的色调。
来源：《朔方》2024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