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个手环出院之前一定不要摘,待会有人会带你去病房,你是45号床。明天上午手术,手术注意事项待会有人告知你......”一连串劈里啪啦的话从护士带着口罩的嘴巴里传出来。李念忙不迭的点着头,一边心里默念着,一边搀着佝偻着腰的母亲朝病房方向慢慢挪了过去。
34、37、40一间间病房数过去,李念在外科大楼18楼最东北的拐角处站定。三张病床从门口到窗口依次是43、44、45,中间的44号床上向里侧躺着一个人,看头发是个女人。很快护士带着床单被褥进来,核对信息、铺床、交代一气呵成。等母亲躺在床上后,李念赶到身体一松的同时闻到了病房里除了消毒水味还有那么一丝洗发水的味道。看着母亲脸上因疼痛愈发扭曲的皱纹,李念着实有些后悔。
急诊与门诊
其实早在五月的时候,母亲就说过有点腰疼。当时李念都把母亲拽到了医院门口,可因为心疼钱母亲死活都不进去。极限的拉扯以李念的失败而告终,过惯苦日子的母亲平常有点头疼脑热都是咬咬牙撑过去,即使现在李念工作了手头宽裕了,母亲也没变过。让人没想到的是,这次腰疼的发展超出母亲的估计和忍耐力。前两天深夜,已经睡下的李念被母亲的敲门声惊醒,看到门口满头大汗弯腰驼背的母亲,李念来不及细问立刻开车载着母亲向医院赶去。
深夜的急诊大厅愈发灯火通明,此起彼伏的叫号声、呻吟声让原本就很拥挤大厅更加窒息。量血压、测体温,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怕错过号的李念紧贴着外科诊室门口守着,喝酒摔伤的、打架受伤的、酒精中毒的,一个个病号像过城门一样从李念眼前来回穿梭。突然一位手拿各种单据的中年妇女搀着一个中年人引起了李念的注意。
“医生,我们是内科医生转过来的,您快给他看看吧,什么检查都做过了,肚子疼就是没缓解,内科让转外科会诊……”不待医生询问,中年妇女快速地说着病情,手里的单据挥舞得哗哗作响。“内科的怎么转到我外科来了,用止疼药了吗?”医生皱着眉头翻看各类检查结果。“用了,但没一点用!从进来到现在3个多小时了,一直疼。内科让外科一起给会诊!
”彷佛为了验证女人的话,半跪在诊室的皮床上的男人,不停地用脑袋朝墙上撞击缓解着疼痛。值班医生眼看情况紧急,不得不掏出手机开始传说中的“摇人”,很快女人和男人被一位赶来的医生引去了其它地方。“55号张芳,请到第三诊室!”李念手里的号终于到了。
母亲坐定后,急诊医生不断的询问敲击着母亲的身体,敲到背部时母亲突然的闪躲让医生作出初步怀疑,肾出了问题,这时李念也猛地想起七八年前母亲有过一次超声碎石的经历。不一会彩超出来的结果,也证实了医生的判断——肾结石。“明天一早来门诊,现在没办法处理,今晚先止痛吧!”没办法的李念,只能带母亲挂止痛药水,等回到家里已是第二天凌晨两点多。
比起夜晚急诊的被动,后来的门诊波折更上让李念感到对不住母亲。第二天门诊医生看过母亲结石CT影像后,建议微创入院治疗。考虑到母亲年龄较大,之前也有过一次成功超声碎石经历,李念坚持先超声碎石,不行再入院治疗。就是李念的坚持,让母亲结结实实多遭了近一周的折磨。
当天碎石后,医生说很成功,嘱咐回家多喝水排石就行。回家后的母亲却总还感觉不舒服,李念错误的认为是排石过程的正常现象,一直到碎石第六天母亲又疼的睡不着,李念才预感不妙。慌忙又挂了急诊。ct结果显示,母亲的结石确实碎掉了,但卡在输尿管里下不来造成了肾积水,原来疼的问题没解决,又多了一个堵的问题。
又是深夜的急诊, 同样只能输液止痛。看着急诊输液室里已经被结石折磨的又黄又瘦的母亲,李念真是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想想当时如果听医生的建议选择手术,现在母亲或许早都出院了,何必多受这么多天的罪。真是应了那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今天,笃定入院的李念一大早就拖着母亲赶来医院,排队挂号、检查,最终顺利的赶在中午之前住进了病房。
失眠的夜晚
李念将住院用的杂物一一规整放入柜子后,顺手拿起水杯准备给母亲接点开水。病房外的走廊不太明亮,两侧长长的扶手上间隔着粘着七八个手提尿袋缓慢移动的病号。18楼整层都是泌尿外科病区,望着一个个痛苦又虚弱的病号坚持着挪动步子,李念感觉身上像过了一阵电流又麻又紧。
接完水回来,44床的病人已经倚着被子坐了起来,那是一位年龄三十多岁的妇女,精致立体的五官配上黑亮的长发让女人显得漂亮又洋气,没穿病号服取而代之的黑色紧身毛衣和牛仔裤勾勒出女人紧实苗条的身材。正打量的李念眼神不巧与女人对上了,有点尴尬的将目光缩了回来。
“这是你母亲啊?什么问题?”没想到女人自来熟的和李念搭起话来。“肾结石,来做个手术”“小问题,现在都是微创,几天就能走了!”女人一边刷手机一边宽慰着李念说。本来还有点忐忑的李念,在和女人的闲聊中不觉平缓下来。
整个下午,李念都坐在病床边陪着昏睡的母亲,心里盘算着明天手术前的注意事项。临近傍晚的时候妻子带着刚放学的孩子匆忙赶到医院。“奶奶,你怎么样?奶奶,你死吧,没关系,我已经长大啦!”还不懂事的小儿子摇着奶奶的手臂冒出的话,让李念即生气又好笑,一挥手把小儿子从病床前赶到了一边。在妻子帮衬下母亲洗漱、吃饭,李念也借机喘了口气。这时他才发现44床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病房了。
夜里,病房走廊时不时走动的护士,母亲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时暗时亮的灯光无一不摧残着李念本来就脆弱的睡眠神经。凌晨4点多,浑浑噩噩的李念被一声轻微的开门声惊动坐了起来。“没影响到你吧?实在不好意思!”一个苗条的身影猫着腰边关门边悄声说。“没,没!”李念连忙轻声回应着站了起来,是44床的女人回来了。黑夜里的女人更添了一丝神秘,她轻手轻脚的走向卫生间,不大会洗漱淋浴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念有些尬尴的转身走向窗口向外望去,18楼,在这个苏北小城,已经基本上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东城区。此时天边的颜色已渐次由黑转蓝,一丝红色在蓝带一样的天边渐渐晕染着,远处的街巷路灯仍然闪烁着,天与地的界限已然不是那么清晰,半个城市都好似漂浮在海里影影绰绰的浮动着,这里倒是一个欣赏风景的好地方。
想到这几天的经历,李念不禁感慨起来,医院这个地方没进来的时候从来不会在意,一旦进来之后就莫名的对生命和健康有了更深的尊重。但可笑的是,这种尊重随着病愈离开,又很快会在快节奏的生活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人啊,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你醒这么早啊?”猝不及防的说话声打断了李念的思绪。转过头,44号病床的女人正歪着头擦着头发站在身后,暗淡的光影给女人增添了一种妩媚。随着女人手里毛巾的摆动,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飘散过来,正是李念第一天来进病房闻到的那股洗发水的味道。
“刚来,还有点不适应!”李念微笑着回应了下。擦干头发的女人坐在床上翻看会下手机就蒙头睡了起来。“好奇怪的女人”李念在心里嘟囔一句就准备出门吃点早餐,待会母亲的手术还不知道几点能结束,得先吃两口垫吧点。
女人的秘密
从病房大楼里出来,李念深吸了口气直了直腰,刚过暑热,立秋的小城早晨已经非常舒爽。高大的法桐树从外科楼一直向着医院的大门口延申,李念沿着法桐小路缓步向外面的早点铺走去。大学一毕业李念就来到了这个苏北小城工作,转眼已经15年过去。十五年间,城市在变化,李念的生活也在变化,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再到一个小家,李念早已融入了这个城市生活节奏。
有了孩子后,母亲在李念的软磨硬泡下从老家赶来帮带孩子,这一带就是十年。十年里李念从没有感觉过母亲变老,也习惯了在母亲操持下家里什么都不用操心的理所当然。
直到这次母亲生病,李念才切实感到母亲停摆带来的大量困难。洗衣、做饭、接送孩子、打扫卫生这些从没看到过的活都塞进了自己和老婆手里,几乎是一夜之间,李念有了一种身后的墙突然塌了的感觉。细细想来,十年里母亲何曾有过一天休息,这几天住病房反倒成了母亲的一种可怜又不可多得的“放松”。
等李念回来,病房里母亲已经在护士的帮助下做好术前准备。“家属就在病房里等着,做完手术会有医生送病人上来!”听着医生不容置喙的话,李念只好将欲跟母亲去手术室的念头压了下去。“妈,你降压药吃过了吧?别紧张就睡一觉,醒了就好了!”李念一边捏着母亲的手一边轻声对母亲说。看着母亲坐着轮椅被推出去,李念缓缓的坐在椅子上,心里有点七上八下。
“很快就能出来,别担心。你现在最好去买点纸,待会出来了好铺床上用。”不知什么时候,44号床的女人从被子里探出头,微笑的提醒着李念。“啊!好!”李念赶忙便回应,都忘记说谢谢就起身下楼去买。等李念拎着纸回到病房,发现43床也来人了,在等母亲手术的时间里,李念不作声的听着女人和43床家属聊天。他越来越好奇女人身上的故事。
女人对肾病很了解,对医疗方面的事情也都很熟悉。她耐心的和43床讲着看病、治疗、报销相关的事。“您是什么问题进来的?”在女人讲的正起劲的时候,李念终于忍不住的插嘴问道。“我?肾盂肾炎,挂几天水就行了”女人爽朗的答道。“哦,哦”听完回答,李念又不知如何接着聊下去了。
时间很奇怪,没事做又特别急躁的时候过的尤其慢,实在等不起的李念干脆站在手术电梯门口守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直徘徊到接近12点,母亲才被从电梯里推出来。握着母亲冰冷干瘪的手指,再看看蜡黄瘦削满是皱纹的脸,李念心里一疼眼眶就热了起来。“三个小时不能让她睡,后面要每天给按摩腿脚,防止出现血栓。”推进病房后,医生交代完注意事项不多时就转身走了。
李念将母亲的床头稍微摇高一些,由于麻药的劲还没过,只能不断唤着母亲防止她睡过去。直到下午五六点钟,过了医生交代的时间李念才放心的给母亲喂了点饭让她休息。陪床最难熬的是晚上,术后无法下床的母亲要用尿袋,由于需要大量喝水加速排石,每隔一段时间李念就得帮母亲处理尿袋,挂水换药,这天的夜晚像案板上的菜被斩得七零八碎。好在第二天一早,李念的姐姐从老家赶来,李念得以喘息两天。
手术后,母亲身体恢复得很快,第二天已经能斜躺着和临床的女人聊天了。从母亲嘴里李念七零八碎的拼凑出了女人的“肖像”,也解开了女人半夜频频消失的谜团。女人挺惨,老公突发脑梗导致偏瘫后又患上了尿毒症,每周需要透析两次,家里的孩子还在上学。全家就靠她一个。
“本来她在上海一个美容院做管理,一年能挣好几十万,后来回家相亲结婚,没想到老公出意外,之前在外面赚的钱全砸进去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母亲唏嘘的絮叨着,“她白天挂水,晚上就去给人洗脚、捏脚,不挣钱药费都交不上。”望着旁边空着的床,李念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母亲吃了一瓣橘子又指了指43号床,“那家更惨,老太太在什么CU里着躺了二十多天了,农村来的有糖尿病还高血压,一天一两万。儿媳妇受不了了,今天来病房里和老头商量把老太太转出来,哎!”。母亲的话像锤头一样不断敲击着李念的内心,也让李念再次想起了那句话:如果祷告有用,医院里的墙比教堂会听到更多虔诚的祷告。
手术的第三天,母亲已经可以扶着病房内外的护栏踱步训练了,只是腰部不时晃动的尿袋还再提醒着母亲是个病号。随着母亲活动的面积扩大,她嘴里扩散出来的新闻也越来越多。多数时候李念都是坐在母亲旁边,母亲说自己听,在母亲说东床长、西床短的时候给母亲一个肯定的语气助词,母亲就能满意的哀叹一声,倚靠在病床上独自回味自己的见闻。
在母亲出院的前一天,隔壁床的女人出院了。李念望着空着的病床,嗅着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女人洗发水的味道,又多了一丝怅然。眼前的病床好像一个充电宝,被生活耗尽电量的人时不时就要来这躺一下,躺完再站起来继续拼命。
15年了,李念第一次觉得生活有点空。这种空好像吸尘器一样迅速把李念身体里的力量抽空。这种空还在蔓延,蔓延出病房,蔓延出医院,蔓延到城里的每个角落......更让李念感觉悲哀的是,只要明天的太阳会升起,这种空就会一直存在。
尾声
“咋啦,车子出问题了?”看到迟迟没有发动车辆的李念,母亲忍不住的问道。“嗯,这几天没开。估计电瓶馈电了。咱们打车回家吧,回头我换个电瓶就好了”。从车里出来,李念搀着母亲回头望了一眼18楼的病房,缓缓的走向医院的大门,阳光下医院外的街巷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