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子弟上老山

文摘   2024-10-12 10:02   上海  



推介词

      作为本文作者沈伟光曾经的战友,特向各位朋友推介他38年前写于云南前线的一篇纪实文稿。文中记录了一支江浙驻军、一群浙江兵相遇于前沿一线阵地时的喜悦与悲伤。

      本文发表于1986年《西南军事文学》创刊号,作者时任成都军区司令部办公室秘书。由于刊物发行范围有限,当年的读者面估计不会很广。

      籍此纪念这位已逝的战友。

      文章的章节划分及战地图片为推介者所加。敬请关注。        

(推介人:甬上话)




老乡,老乡


︱沈伟光

 (一)


       除夕的清晨,我们乘着“大蓬车”(南京汽车制造厂生产的中型越野吉普车),到老山前线的前沿阵地执行任务。

       “大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颤,随着山麓盘亘,刚出了这个山沟,又闯进了那个峡谷。走了个把小时,仍未转出一座山。往山崖下看,那奔腾的盘龙江,仅象一涓弯弯的细流,山坳中还有许多荒了的梯田。呵!一切尽收眼底,心胸豁然开朗,似能容下广阔的天地,像要装进整个世界。

       “起雾了,起雾了。”《解放军报》社的记者江永红提醒同车人。

       “是云,是云。”我纠正道。

       谁都没有说准确,谁都难以说准确。倾刻间,云涌雾滚,山岚瘴气,确实很难分清云和雾。

       我索性打开车窗,让白茫茫的云雾伴着凉飕飕的晨风,尽情地吹拂着脸颊,大口大口吮吸着山区清爽新鲜的空气,极其惬意。凝目遥望,山谷里腾起的阵阵清雾,与天际联成一体,把还是黑黝黝的山峦遮掩得隐隐约约;隐藏在云山雾海之中的初阳,透出道道霞光,顽强地抗争着。举首凝眸,透过车窗外翠绿的丛林远眺,那峰峦竟象无数条联在一起的抛物线,永无止尽:那套住峰巅的雾圈,恰似一条挣不断的锁链。渐渐地,云雾逐次把山、林、河、溪吞没净化,犹如一张白色的幔,使整个大地消失在茫茫的水气之中,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山。那条“抛物线”上,至多能隐隐看到几个峭峰和几截山腰,看峭峰,似座座海中孤岛:看山腰,如条条泛舟大江。忽然间,云消雾散,只在一座山的脊背上挂着两条清雾,乍一看,宛如两道湍湍的瀑布。

       呵,太美了!这满目的山水云雾,都使人想到了故乡杭州的苏堤、断桥、三潭印月、平湖秋月……这里,可与“天堂”的景色媲美,简直又是一番西湖胜景。


沈伟光(左)与傅全有(右)军长在前沿阵地


(二)


       蓦地,焦士、废墟、断树、弹坑成堆地撞入眼帘。哦,前线!啊,战场!现实,又把我从憧憬和遐想中唤醒,只留下深深地留恋。我想,如果敌人的炮弹落到“西子湖畔”,那是怎样的情景呢?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有我们在。

      “大蓬车”被堵了。司机小刘焦急地揿着喇叭。这时,从前面正在调头的卡车上跳下一位荷枪实弹的战士,敲敲我们的车窗,神情黯然地说:“等一会,有位烈士要上车。

       我的心跳倏地加剧,我们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扫向通往野战医院的小路上,两位战士小心地抬着担架,烈士装在绿色的塑料袋内,安详地躺在担架上,只有那块白布条(可能是记录姓名等用)在飘动着。周围的空气似乎是窒息了,大家敛声屏气,生怕惊动永眠的烈士,只是默默地目送着烈士上车。    

       我朝那块白布条瞥了一眼,三个熟悉而又刺眼的字写在上面:“杭州市”。

       “哦,老乡。”我差一点喊出声,姓什么,叫什么?然而,白布条上的字模糊了,呵!泪水罩住了我的眸子。

       哦!老乡。在这硝烟弥漫的老山战场,有我无数的江东老乡。是的,在我们部队,多是来自江、浙一带的“富裕兵”,城镇入伍的占相当比例,家庭生活好,长得白白胖胖。初战时,当地群众感到担心。城市兵能不能打仗?干部子弟能不能打仗?“万元户”的子弟能不能打仗?“学生官”能不能带兵打仗?现在的干部能不能指挥作战?有一位老太太拉着我们战士的手怜借地说:“孩子们,你们从‘天堂’来,光爬山就够你们受的,能吃得消吗?”

       是的,阵地上每人每天仅站哨就达十三个小时以上,还要修工事。有的阵地,全靠攀绳子、扒石缝往上爬。上战场没有良好的体质,是难以胜任战斗任务的。如果身体不行,枪没有响,光累就会累垮!


江浙子弟上老山


(三)


       我们来到九连三排的阵地。大家钻进一个仅四五平方的“波纹钢”猫耳洞里。正在休息的三位战士闻声而起,热情地接待我们。

   “大家辛苦了 ”带队的老顾激动地说,我们拿出“云烟”和“大白兔”招待战士们。

       “没事体,没事体。”一位战士连连说,也许是窘迫,话语也不连贯了,不过洞内很暗,看不到他羞红的面孔。

       刘传国、王伟、朱成仔,三位战士都是一九八一年入伍的,老家都在浙江省苍南县。我也报了自己的家乡,他们知道我是杭州人后,显得很开心,连声叫道:“老乡,老乡。”

       老乡们带着我们摸到了阵地前沿。这是老山主峰侧翼的一个突出部,三面受敌。这里,蜿蜒的堑壕不见了,茂密的丛林消失了,阵地上只剩下光禿秃的岩石和一片焦土。战士们只有依托磐石对敌人进行反击。

       “后半夜, 小鬼子又卸了好几吨。” 

       “昨天光荣了三个……”

      “注意,有地雷。”老乡制止正欲拨动观察口前几把蒿草的郑干事,“越军的地雷很多,有的地段,每平方米有十多枚,上面一层,下面还有一层。”

       “真霸道。”郑干事气愤地说,双眸中射出愤怒的火焰。

       “何止这些。”老乡指着阵地周围的越军堑壕说,“他们把堑壕延伸到我方阵地旁,沿着堑壕对我骚扰……”

       是啊,我的老乡每时每刻都得提高警惕。

      “伟光。”隐约听到有人喊我。顺着声音寻去,喊声是从一个掩蔽部内传来的。我走了过去。

       “是你呀?郑恩刚。”我惊喜地喊道。“忙啥呀?”

       “查线。”他并没有显得很欢欣,只是伸手与我握了握,便忙开了。他是通信连的连长,肩上的担子够重的。

       我俩都是杭州人,曾同在军的参谋集训队学习过,当时都是团后勤处的战勤参谋。后来,我调军作训处当参谋,他调团宣传股当干事。部队领受战斗任务后,他“活动”到了通信连。


战地通信兵


(四)


       他瘦了,本来就黑的脸,被亚热带山岳丛林地的强烈紫外线烘烤,显得更板了。精神倒很好。尤其是那双不安分的眸子,总想找机会突出这细细的眼帘。

      “不是你自己要的官么?战场上的通信被称为‘神经系统’,在这样的连队当‘头’,够你神气的啊?”我拉他的手笑着说。           

       他狡黠地笑了,把嘴伸到我的耳旁,悄悄地说:“我想要抱个‘彩电’(家乡政府规定,荣立一等战功可奖一部彩色电视机)。”郑恩刚总算忙完了任务,把那双泥手伸进我的口袋掏出了烟。

       “生了个啥?”

       “啥?”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我指了指肚皮,“你老婆。”

       “哦,当然是男孩儿。”他哈哈地大笑起来,显得很自豪,谈话的兴致也高了。他讲了阵地上生活的艰苦,战斗的激烈,也谈了战争的残酷。

       “家里好吗?”

       “还好。街道、居民区照顾很好,小孩的牛奶也是优先供应的。我老婆单位还等我回去作报告呢。”

       “年三十了, 想家吗?”

       “想,不过,最想的是儿子。没看到过呀。”他笑了, “老婆来信说,儿子象我。”

        “家里人肯定也在想我们。”我也动情地说:“我那位小S来信说,她最关心的就是前线。过去从不关心时事,现在总是在报纸的角角落落寻觅前线的消息。前面一有行动,她就在盼我的信,怕我光荣了!”

       “是的,当满目星斗之时,我总是把星星当作亲人的眼睛,父亲的,母亲的,老婆的,那颗小一点的是儿子的,那颗特别大特别亮的是他的。”

       “他,谁?”

       “连里的一位战士,老乡,住在下城区。”“哦。他?”

        “光荣了。他家里来过好几次信,让我照顾好这颗‘种子’……”他哽咽地说,“××山的战斗打响后,通信联络中断了。连里的兵都加强完了,我几乎成了光杆司令。我背起工具,掂了一支冲锋枪冲了出去。他,一定要跟我去,不停地央告,看在老乡的份上,开个后门吧。没办法,我也希望更多的老乡能当英雄哇:他跟着我上去了。山很陡,雨下得很大,路——根本没有路——很滑,我在前面探路。突然,他滑倒了,滑到路旁,继而绊响了草丛中的一颗地雷……”


战地军工在“生死线”上运输弹药


(五)


       呵!老乡!现在,许多人在为儿子、房子、车子、机子开后门,搞不正之风。我的老乡,他开后门,却是为了上火线,为人民建功立业!

       “后来呢?”

       “他曾说过,打完仗要好好地洗个澡。……后来,我请假到了一趟火化烈士的地方,给他洗了洗澡,换了一身新军装……我很悲痛,但想起他常说的一句话:要做江东好儿郎,我又觉得他没有死,永远在咱们中间!……”“说得好!”我紧紧握住郑恩刚的手。

       要下山时,江记者建议老乡们合个影。我把另一个战士也拉了过来,这位战士推却;“俺是山东人。”

      “山东人也是老乡嘛。我们都是华夏子孙嘛!”江记者说。

       呵!老乡!老乡!

       我的前方的老乡,我的后方的老乡啊!


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伟光部分著作


       补记:当我献上这束小小的鲜花时,文中的两位老乡已长眠于老山脚下。郑恩刚呢?他的连队荣立集体一等功,他本人没有抱上彩电,而是得了个录音机(二等功),当然少不了到他老婆单位去作报告啦。用他自己的话说:“足够了,比比那些烈士吧。我足够了。”


       (初稿于一九八五年除夕夜·云南麻粟坡落水洞。

        改稿于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四川成都)


作者简介

      沈伟光(1959年7月23日—2023年11月27日),浙江省杭州市人,1976年12月入伍,1978年8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一军二师五团战士、文书,五团后勤处战勤参谋,一军二师作训科参谋,一军作训处参谋,成都军区司令部办公室秘书,浙江省档案局副巡视员、机关党委书记,中共浙江省委、省人民政府信访局局务会议成员、信访督查专员(副厅长级)。1984~1985年参加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

      1985年开始研究并提出信息战概念,1987年4月17日《解放军报》以《信息战的崛起》为题报道了他的研究情况。1990年3月在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世界上第一部《信息战》专著,又提出信息边疆、信息化战争、信息化军队等新战争概念。1979年起,出版《思维战》《新战争论》《第三次世界大战——全面信息战》《新军事问题》《制造革命》《信息时代》《2000年中国》《论社会主义本质》《传媒与战争》《横店模式》《2010信息灾害》《新军事参考丛书》等专著编著60多部,发表《当今新军事革命的重心——信息战研究导论》等文章300多篇。

      1998年9月,在奥地利林茨召开的国际信息战论坛上发表了“为遏制信息战而奋斗”的演讲。1999年第11期《新华文摘》全文转载了《中华英才》近万字的报告文学《沈伟光:全球最先按响信息战警铃的人》。

       2023年11月27日因病在杭州逝世,时年65岁。

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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