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0月14日,老山前线打响了一场由兰州军区139师416团“特功五连”为主,代号“兰剑—B行动”激烈残酷的拔点战斗。这次战斗的时间选择在10月14日,实际上有一定深刻的寓意。该次拔点战斗,是兰州军区接防老山战场后首次进攻战斗,要拔点的阵地又是敌人防御敏感度最高的两个阵地,为了达到首战告捷,全歼敌人的企图,因此战斗选择时间上,47集团军宣传干事王红20多年后(该次战斗随突击队拍摄照片,负伤后荣立一等功)回忆说,“10·14,意思就是要动就要他死”。
这是在1986年10月12日的出征誓师大会上,集团军钱军长向作为突击队的“特工五连”连长授“攻无不克”红旗,预示着这场战斗一定能取得胜利。
激战前夜的囤兵洞里,突击队员看到王红换胶卷如同他们装卸弹夹。事后,王红问突击队员李宗根,当时在想啥?他说,你真敢跟着我们一起冲啊,而不是钻在洞里......(尚侯风摄)
王红在前线。(选自《解放军画报》刘铁生报道《军魂之歌》)
王红说,10月12日,在驻地召开了“兰剑B”行动誓师大会,气氛相当凝重,天下着小雨,云层低得像压在头顶上。部队已经30多年没打过仗了,说不紧张那是假的。记得那天,军首长分别给突击队员们敬壮行酒,现场特别安静,安静到什么程度?能听到军装下士兵肌肉的抖动,有人的枪托也在抖。一个老兵紧张到脸上肌肉抽动变形,握着枪的手上骨节在啪啪响,军政治部周主任走到他跟前说,你忍不住就喊出来!话音刚落,那个老兵突然爆发,嗷地狂吼起来,啊——紧接着,瞬间收声。四周又静寂无声。这种释放,让天地动容。
喝壮行酒时的怒吼者。30多年后,战友牛延平告诉王红,这位战士叫刘新社,西安阎良区人,九班战士,作战前守备师调过来的,在“10.14”战斗中牺牲了。追记二等功。
“兰剑行动”军指挥部实况,指挥员都被眼前直播的画面所吸引。右下角只露半个脑袋的摄影干事阳金锁说,一看到这幅照片,就想起王红为了到前沿,让我顶替他到军部拍摄照片的事 (张祥海供图)
彝族战士罗卜基烈士生前最后一张照片。罗卜基是想当英雄的,他背了四个压满子弹的弹夹,13枚手榴弹,甚至有人说他背了一只避邪的公鸡。罗卜基后撤时,为保护俘虏,被弹片击中牺牲。(王红摄)
中午12点58分,我军万炮齐鸣,那种爆炸的声音不是声声相连,而是像狂风一样哗地连成一片,大地震动,空气颤抖,乱石横飞,排山倒海。不久,越军的炮兵也开始还击。
王红准备出击 (尚侯风摄)
突击队员冲入敌阵 (王红摄)
马权斌在604高地指挥战斗。他看到这张照片后质问王红:“你怎么拍照的?我就这么丑?我拿着冲锋枪的照片在哪!”(王红摄)
战斗中轻伤不下火线仍指挥战斗的突击队长马权斌(突击队员摄)
激战中身负重伤的战斗英雄顾金海,他那声“先救队长”的呐喊震撼了无数人(张祥海供图)
战斗一打响,我们的战士只要冲出战壕,就有伤亡,就有重伤员被送下来。我看到大片的鲜血和伤员无知觉的脸,顿时忘了拍照,往背上背了一个就走。依稀看到这个伤员军衣上有个“甲”字。
伤员很沉重,我几乎把脑袋抵到地上才能移动。我呼哧呼哧喘着气,累得半死才把伤员驮到战壕里,接应的是四医大见习军医。我大喊,赶紧救!可是那军医说,人已经没了。气得我直想高声骂娘(事后得知,这位烈士军衣上的字不是“甲”,而是“申”,他叫申文忠)。
王红手脚并用,将烈士申文忠背回阵地。胸前挂着的相机也顾不上了。事后王红向国防部长张爱萍将军汇报时说,在战场上我当起了救护伤员的卫生员,耽误了拍照。张爱萍说,你做得对,你首先是一名军人,然后才是记者。(尚侯风摄)
王红说,这张照片的伤员是我,背我的人叫陈国华,是梁子拍的
老山主峰战壕
从前沿阵地到老山主峰,是一段艰难而曲折的上坡,弹片横飞,战壕被炮弹炸塌的地方不少,上去下来的人很拥挤,一会儿要小跑,一会要卧倒。很多伤员没有牺牲在战场上,而是死在这条危险的路上。
南温河野战医院手术室。这是王红受伤前拍摄的照片。10月14日,王红战斗中负伤后,就在这张手术台上切除了脾脏 (王红摄)
开始医生以为王红是轻伤员,发现他腹腔大出血,是死亡率极高的胸腹联合伤后,才紧急做了脾脏切除手术。(郭建民摄)
让从战场上滚下来的人再回忆一遍战场经历,是一件很虐心的事。对于和平年代的人而言,战争是异常、是遥远的故事甚至是猎奇。而对经历过枪林弹雨,有过被炮火覆盖、身边战友伤亡的人来说,战争经历是一块轻易不愿触碰的回忆的疤痕,是“你们”根本无法体会的生命体验。
见过死亡,才知道生命的意义。曾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才知道活着的价值。当你知道生命在成吨的钢铁面前是多么渺小,你便切实体会那个能给你成百吨钢铁屏护的后方叫做“祖国”。
1979年、1986年,我们各自在战场上也带着相机。但我们基本上没拍。本能地,在各种战争准备活动中,你觉得站在旁边举着相机是个挺格格不入的事儿。当时我们没有理解战场摄影也是一种战斗,而且是“二战”时美军、苏军都有的编制。
1979年杨浪随部队参战。摄于2月17日晨炮火间隙,坦克纵队尚未渡河之际。
1979年作战时全军区编画册只有80个人的署名,而且那画册里切实在战斗火线上拍摄的瞬间也不多。后来有了“兰剑B”,这是老山轮战中我军战地摄影史上划时代的一页!
1987年,王红出席老山防御作战表彰大会留影 (柳军摄)
王红也是“兰剑B”摄影的参与者之一。在“兰剑B”之前,从没有人想到战场实况是可以被“现场播送”的;没有人想过摄影师就是突击队的一员,并且是在每个分队都配置的;更没有人想到过消灭敌人包括英勇牺牲可以被现场记录!这一切在“兰剑B”中实施的,当然是对战场把控能力完全的自信;对胜利的全程把握乃至对包括摄影师在内的士兵的充分信任。还必须提到的是,摄影器材的轻量化如同装备的优势也提供了物质保证。
即使如此,此后在战斗中牺牲的袁熙、李斌烈士和伴随战士冲锋的摄影员们拍摄的镜头永远值得我们回味;王红在那天被炮火抛起来的一瞬,也为他的未来留下了不可复制的光影。
1986年10月14日,王红不顾军首长让他立刻返回的命令,跟随突击队突入敌阵。激战中他抬着伤员后送,突然被弹片击穿腰部,导致脾破裂,生命垂危。在王红昏迷之前,他看到数十位战友接力抬着他艰难前行,头发梢上的汗珠结成了一个个泥球。从前沿到老山主峰,再到后方医院,是无数个战友接力才保住了他的命。
之后,他的徒弟、“军魂战士新闻摄影学会”的摄影员袁熙、录像员李斌在另一次战斗中双双牺牲。生命的接力,生命的冲击,改变了王红的生命轨迹,他在之后的人生中,执着地寻找战友,看望烈属,为烈士移灵,参加社会公益,用镜头记录解甲老兵心中永不消逝的军魂。
三十多年后,王红用10年时间,穿越8万余公里,拍摄360多个参战老兵,军种涵盖作战、侦察、工兵、通信、医疗、后勤、政工等。
去年《穿越硝烟的面孔》摄展展出的被军委和大军区授予称号的英雄人物10人,荣立一二等功者27人;拍摄收集图片数万张,其中的1000多张用在他编辑的《417·番号镌刻在那拉》和电视纪录片《炼狱之战》中。
这是他的又一次“兰剑-B”。一张张面孔布满沧桑,一段段情意历久弥新。
《面孔》策展人之一是杨浪,他是1979年参战的老兵,那年他23岁,是军旅诗人也是战士。在凌晨架设重舟浮桥的战斗中,敌人机枪打在门桥上叮当作响,身旁有人负伤倒下,牵引门桥的汽艇搁浅,穿着救生衣的他高喊着“共产党员们立功的时候到了!”和战士们一起跳入红河,扛起门桥。
杨浪,著名媒体人,离开部队后,曾任中国青年报主编、《财经时报》总编辑、《证券市场周刊》主编、《三联生活周刊》主编等,有《地图的发现》等多部著作问世。
而另一位策展人张林是原兰州军区宣传部的新闻处长,他在老山前线采访时,最难忘的是亲手把421团“1.5“战斗突击队长刘阿平抬上救护车,重伤的刘阿平恳求说,张干事,给军医院打个电话,一定要把我救活!
张林1986年在老山前线
张林还在空了大半的主攻连帐篷里,用一整夜时间,含泪抄下了烈士李涛的日记和马占福的录音。
三个花甲老兵策划《面孔》的初衷:穿越硝烟,穿越岁月,战友重逢,无论是天上还是人间,我们都在一起,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名字叫士兵!
几十年后,带着“面孔”的这些人已经无须战斗,他们共同拥有的只是一场局部战争的经历;他们是否被这经历所触发、镜头如何捕捉这一瞬间、这些瞬间的“面孔”是否能够告诉我们更丰富的人生际遇?我们读它的时候还能有那种瞬间血液冲上脑门的体验吗?
仅以此纪念共同参加这场战斗的所有参战官兵,深切怀念牺牲战友们……
来源:公众号五色之翼;撰文:杨浪 张林;供图:王红;文中略有删改,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