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三人同一梦(纪实小说)

情感   2024-11-12 01:18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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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三人同一梦(纪实小说)
文/刘荣富
李阿九最后病死在遙远的劳改农场,年方四十来岁,家乡没有任何亲属赶来为他收尸,终于成了孤魂野鬼。
李阿九,某县某公社丰收大队李家村小队人,父母育有子女九人,其为老末,上有四个阿哥、四个阿姐。阿九出生满月那天,娘说,给老末起个名字吧?爷说,多子多女多吃苦,又添了个累赘,还给他起啥名字,我们的孙子都比他大了些,就叫他阿九吧。

阿九的长兄梅生,已育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金泉,比阿九年长一岁多,小儿子银泉也比阿九年长几个月。这种状况在本地农村,被称之为:大侄儿小阿叔。

少儿时代,阿九和两个大侄儿,一起爬在地上打弹子,一起跑来跑去躲猫猫,一起下河摸鱼、打水仗。村上人见了总是笑着说,看他们三个,没大没小,真像是亲兄弟一般。

上了小学,阿九成绩比二个大侄儿优秀,就他一人考上了初中。十六岁那年,阿九初中毕业,正准备考高中,这也正是他长身体的时候,不料却发生了大饥荒。而且,爷娘已经先后去世,其他兄姐们也已各自成家、出嫁,养儿育女。原本阿九跟梅生吃在一个锅里,其他三个哥哥或多或少出点钱或口粮。梅生说,阿九,爷娘去世前都交待我们,一定要好好扶育你成长,现在哥嫂们再也无力供给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大家都劝你别去考高中了,还是回家种田,先混饱肚皮再说。阿九眼泪汪汪,大嫂说,我们分给你十几斤粮食,你就自己一人去过活吧。

是啊,哥嫂们也要养儿育女,再也不能给他们增加负担了……阿九只能含泪点头,孤身一人,独自吃住在靠近猪圈的一间老屋。饥荒年月,大家都缺吃少穿,兄姐们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没有一人可以接济阿九。从此,阿九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缺乏营养,长得骨瘦如柴。粮食不够吃,还要下地干农活,这怎么办?阿九成天眼珠骨碌骨碌,到处寻觅可食之物,哪怕树皮草根。也不时偷葱拔菜,小偷小摸。要是煮熟了一碗稀汤薄粥,或者菜糊糊,他就会两眼放光,捧起碗三口五口喝完,又将碗里边和碗底舔得闪闪发亮。他又常去河边捕鱼,有时捕不到鱼就捞起河中的小蝌蚪,煮熟了当作荤腥吃进肚里。梅生的老婆是纺织厂职工,家境稍好一些,全家大小看到阿九这个样,好像看见陌生人,都掉过头去再也不理睬他。

饥荒年月,各自活命要紧,除了新婚人家,兄弟姐妹或者亲戚之间都自管自,各顾各,相互断了来往。当时有俗话说,老亲不来去,新亲带升米。阿九的许多大大小小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见了他再也不喊小叔叔、小娘舅。只有一位堂兄梅福碰上他,还会叹了口气说,呒眼野鸡天照应,阿九会长大成人的。

到了寒冬腊月,天地一片白茫茫,再也找不到吃的。

一天上午,阿九听人说,队里的青年工人李平刚领到工资,便动起念头。李平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他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这天傍晚,阿九一直在李平家门前转来转去。眼见晚饭后李平外出,就乘天黑下后,撬开他家的大门,轻手轻脚摸进他的房间。乘着天窗射下的微弱亮光,再撬开抽屉,果见有三十几元钱和三十多斤粮票,就连忙将钱和粮票藏进自己口袋。
阿九兴冲冲地正要走出房间,却与外出归来的李平迎脸相逢。李平见阿九神色慌张,情知来者不怀好意,就左手扭住阿九,右手打了阿九一拳,大声喝问,李阿九,你来干啥事?!阿九心虚不敢还手,也不敢回答,只能极力挣挣扎扎。
李平的祖父祖母,闻声赶来,三人一起扭住了阿九。阿九逃脱不得,只得承认是来偷窃,马上交出了赃款赃物,再跪在地上求他们放过自己。李平和祖父祖母仍是又打又骂,连夜将阿九押去公社,报告了公安特派员。特派员审过李平,就将他关押起来,再打电话报告了县公安局。

第二天早上,阿九入室偷窃之事在队里传开。他的长兄梅生正是生产队长,听说阿九犯了偷窃罪,沉吟了一会,大声说,应该让阿九去吃官司,判他几年徒刑。堂兄梅福跑来说,梅生啊,阿九好坏是你的亲弟弟,要是他吃了官司回来,还会被戴上坏分子帽子,他这一辈子就再无出头之日。你们的爷娘死了,他就是个没爷没娘的小青年,像个孤儿,真可怜呀,你一定要想法将他保出来。
梅生冷冷说,老话,一人做事一人当。阿九又不是三岁半佬小(小孩),我大义灭亲,就是要让他去接受劳动改造,免得他到处偷偷摸摸,丟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的脸。梅福轻轻说,梅生队长,现在人人饿得肚子咕咕响,还有谁不小偷小摸呢?
梅生搖搖头说,别人小偷小摸,我没看见,也管不了。他阿九就是不可以。而且,李平的父亲是干部,地位不小,现在只要偷得到,偷谁的都可以,但是不能偷他家的。唉,梅福只得掉头出门离去。

阿九被逮捕入狱,因为他还犯有其它偷窃行为,不久被法院被判处两年半徒刑,发配几千里外青海省的一所劳改农场。公社公安特派员来到李家村,通知梅生说,明天上午李阿九将被解送去青海,你们家属可以去火车站见他一面。梅生摆摆手说,不用了,丟人现眼的事。

光阴如箭,日月似梭。两年半很快过去,饥荒状况已经大为好转,阿九也被刑满释放。农场干部认为他表现积极,而且有初中文化,能写会算,都劝他留下来当一名农场职工,每月可以挣三十来元工资。见阿九闪烁着眼珠不答应,干部们说,这里虽然没有大米鱼虾,但牛肉羊肉够你吃,你回老家,还挣不到这么多工资呀。
青海是荒僻之地,到处高山戈壁,天气冷、风沙多,荒无人烟。阿九想了几天,认为这里千好万好,也不如家乡江南好,要是留在农场,可能连老婆也讨不上,便要求将户口迁回江南原藉,回到家乡生活。不过,户口迁回原藉必须要有家乡公社、大队、小队同意接收劳改释放分子的证明。长兄梅生就是小队长,于是阿九信心满满,给梅生写了封信,说明了情况,请长兄代为办理三级证明。

三级证明中,生产小队是第一关,也是最重要的一关。只要生产小队同意接收,大队和公社基本上都会同意接收。

梅生收到阿九来信,皱起了眉头,自己兄弟多,侄子侄女多,房屋少,几间爷娘传下的老屋中,人来人往,挤挤挨挨,有时还吵吵闹闹,像个大杂院。而且自己两个儿子也已长大成人;再说,兄弟姐妹中有了一个四类分子,会影响整个家属的命运。还有,自己两个儿子也不同意小阿叔回来。
既然如此,梅生便回信阿九,内称:因为我们李家村生产队,土地少、劳力多,而且家里房屋紧张,所以无法接受你回来生活,希望你好自为之,在农场努力工作,多积蓄些钱,讨上老婆成个家,逢年过节回家乡白相几天,我们就高兴啦。

阿九接到长兄回信,如同头顶被泼了一桶冷水,从头凉到脚。阿九痛苦万分,他又先后给其他几个哥姐多次写信求助,称自己天天流泪,十分想念哥哥和姐姐,非常想回到家乡生活。哥姐们却俱无一言半语回音。这真的是六亲无靠呀,阿九如同跌进了茫茫大海,感到绝望,经常望着遙远的家乡,唉声叹气,有时还想到了上吊自杀。
幸好这一年,农场调来一个姓周的同乡犯人,认识了阿九,说,好死不及恶活,过一天算一天,到哪里山上斫那里柴,好说好话百般劝慰,方才制止了他。

十余年过去,阿九已海有三十岁了,一直在农场劳动,人家给他介绍了几个本地女人,不管长相好看不好看,他都不愿要,总之不想在青海结婚成家,天天想着回到家乡,娶妻生子。

李家村上一直没有阿九的消息,人们都说,阿九才刑被判刑被二年半,要是留场工作了,也该回乡看看啦?梅生搖搖手,笑了笑说,阿九已经在青海结婚成了家,作兴过上了好日子,就把我们哥姐几个都忘掉啦,既不回家看看,给父母上个坟,也从不写信告诉我们,他家现在生活究竟怎么样。

青海那所农场里,阿九忧忧郁郁,时常茶饭不思,好几年中请过许多病假,工资也减了不少,最终患上不治之症,躺进了医院。眼看李阿九已无药可救,农场给阿九长兄梅生来信,告知李阿九将不久于人世,他在青海无亲属,希望他家乡的亲属速来看望,并准备料理后事。

该年,梅生已担任大队干部,便将此事告知了其他弟弟妹妹。他们有的说,家中事忙,走不开;有的说,千里迢迢,出不起往返路费;或者说,你是长子,长子代父,一切由你大哥作主,你说怎么办,我们都按你说的办。

梅生又致信农场,上面写道,因条件有限,我们无法前来青海,无论李阿九的生死如何,听凭你们农场领导自行处置。

两个多月后,梅生收到阿九己经死亡,并被埋葬的通知书,就点了点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阿九客死异乡,成为孤魂野鬼。

梅生把其他三个弟弟叫来家中,说,今天请你们来召开一个兄弟会议,商谈一件事,阿九已经死在外头,爷娘分给他的那间老屋,一直是我占用着,虽然破旧,还值好几个钱。现在大家都造起了新屋,我打算将那间老屋卖掉。但是,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四个妹妹没有资格参与这件事。
无论谁要阿九的那间老屋,都可以出钱购买。然后再将卖房钱,由我们四兄弟平均分掉?三个弟弟一听,一个笑了笑,一个点点头,都说,是应该这么办,早就可以卖掉啦。另一个弟弟不声不响。梅生说,既然大家没意见,事情就这么办啦。

阿九病死在青海,阿九的房子被卖掉。消息在村上传开,有人说,阿九也真可怜,尸骨也没能还乡。有人说,要是阿九他可以回到家乡,就不会这样啦。喔唷,那个被阿九偷了钱和粮票的李平说,当时阿九已经跪下求饶了,我们还不放过他,真是罪过。李平的祖母还健在,抹抹眼窝说,作孽,阿九只有四十来岁吧,还年轻呢。
梅生听到众人这么议论阿九,就说,这怪谁呀,要怪就要怪他阿九自己。不,梅生的那个堂兄梅福说,要怪就要怪你们这些以前的大小队干部,死要面子吹牛皮,什么亩产十万斤,到头来饿了大家的肚皮!

梅生的两个儿子已先后娶妻成家,养儿育女。后来,大儿子金泉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农忙时帮人家耕地,农闲时搞运输,收入不错。小儿子银泉是一家乡办厂的车间主任,收入也较高。兄弟俩都各自造起楼屋,分家别过。

又好几年过去,退休的梅生和老伴生活在一起,不是接送孙子孙女读书,就是喝喝茶、聊聊天,打打太极拳,唱唱经典老歌。日子过得安逸快乐。

不过,梅生屋中有时会发生异响,如:听到客堂啪哒一声,像掉下什么东西,跑去上下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咚咚敲门声,打开大门,又不见任何人影;突然传出几声号哭,老俩口回头回脑,寻寻觅觅,仍不见一人。等等。

梅生说,这应该就是幻听、幻觉吧。

一日夜间,梅生正睡着,忽见阿九左手拿着一页纸,右手比比划说,求求你大哥,现在生活比过去好多了,不愁吃不愁穿,请你和哥姐们去一趟青海,将我的骨骸运回来,葬在父母坟墓旁边,我的灵魂就不会四处游荡。这张纸上写的就是我现在的地点。梅生吃了一惊,睁眼四看,哪有阿九形踪,情知是做了个梦。

翌日早上,大儿子金泉过来说,我夜里梦见小阿叔上门,伸手向我乞讨吃的用的穿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应该怎么办?

哪会同晚梦见阿九?梅生心中疑惑,想来想去,不知所以。

晚饭后,小儿子银泉过来看望爷娘,也说,我昨天半夜做了个怪梦,看见小阿叔跪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嘴里叽哩咕噜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明白。要他站起来说话,他刚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就马上不见了。

梅生的老伴说,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我看这些怪事,是阿九的阴魂在作祟,这要花钱请几个道士,做一场法事,让阿九早日投胎往生?

对呀,那个在梅生提出卖掉阿九老屋的会议上,不声不响的弟弟也说,是应该这么办,我们就放下了心。

梅生笑笑说,这是搞封建迷信活动,我不相信。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阴间与阳间,那有什么灵魂。我们父子三人同晚做了几乎同样的梦,也许是今年编修家谱时,有人提到了阿九的名字,我与儿子们也曾简单地谈了谈他。这也就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几个月过去,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来到李家村找上梅生,说,我叫周建春,是城里人,跟李阿九既是同乡,又是牢友,我们俩平时关系很好。梅生说,阿九已经死了有十多年,你还想来干什么?周建春说,阿九病重时,我去看过他,他拉着我的手交待说,自己的尸骨,一定要埋葬在家乡,埋葬在爷娘身边。阿九去世后,我也参与掩埋他的棺材。那是口薄皮棺材,他所有的遗物都被放了进去,上面盖了一块厚重的水泥板。那好,梅生说,谢谢你们啦,那你现在还有其它什么事?

周建春说,我犯了抢劫伤人罪,被判了二十年徒刑,这许多年中,一直不见他的兄姐们前来迁坟。今年我刚刚刑满释放,回家休息了三天。想起阿九临终前的嘱托,所以……周建春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掀开来递给梅生说,看,这是我写的画的李阿九坟墓的位置图,就在农场北面山坡上,我还在一块大石头上刻下他的姓名,放在坟边。我刑满释放前几天,还去看过他的坟墓,很容易找到。请阿九的同胞兄姐们,快去把他的遗骸迁回家乡安葬,满足他的遗愿吧?哦,梅生看了看纸,说,那么再谢谢你,让我们兄弟姐妹研究一下,怎么去青海。这就好了,周建春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李阿九,你若真的有灵魂,已经看到听了吧。周建春告辞走了。梅生将纸揉成一团,扔向垃圾堆,说,哪儿黄土不埋人。

一个多月后,金泉开着拖拉机运货,过桥时撞上桥拦杆,连人带车栽入河中。几小时后打捞起人与车,金泉肚皮鼓鼓胀胀,已无生命迹象。

第二年春天,银泉忽觉腹部疼痛,去医院一检查,病情已极为严重。约近三个月,银泉的病经多方医治无效,即告去世。

人问最悲伤的是,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到二年连丧两子,梅生老夫妻俩自是悲伤万分,三天两头哀哭不止,经常说,你们的儿女怎么办?

三年过去,金泉的老婆带着儿子,跟着一个男人去了外地。接着,银泉的老婆招夫进门,重新组织起家庭。

又一年多后,梅生的老伴跌了一跤,口中不能说话,手脚不会活动。有人说,这是脑溢血中风,快送医院抢救!梅生急忙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将老伴送到医院。医生们给她检查了一会,正准备给她动手术,却见她已经没了气息。
从此,梅生便成了一个老鳏夫。

村上邻居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阿九在阴间报仇雪恨,梅生太冷酷无情,不把亲兄弟当人看待。也有人说,这是封建迷信,阿九已死了好多年,梅生他一直活得好好地,为什么阿九的灵魂不寻找梅生,而寻找他的两个儿子呢?梅生的堂兄梅福说,依我看,这就是要让他梅生,尝尝孤苦伶仃的滋味。


作者简介刘荣富,无锡市新吴区旺庄街道人,自由写作者


天地人和
探秘宇宙万物,静观世间人情,共促天地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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