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刚:斯人已去,其音如剑——缅怀华人性学家阮芳赋教授

文摘   2025-01-16 13:01   北京  

斯人已去,其音如剑

——缅怀华人性学家阮芳赋教授

方刚

2025年1月4日,我正在国外旅行,听到阮教授去世的消息,心情沉重,立即发了朋友圈表示哀悼。

同许多性学同仁相比,我与阮教授的交往是很少的,甚至从没有单独会面,而且已经十年未见、七年未联络,甚至,我找不到一张与阮教授的合影照片。但是,与阮老师交往的点点滴滴,这些天仍然不断涌上心头,缠绕于心。这些交往都是一位学界前辈对后学者的扶持与影响,是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又是一池深不见底的清澈之水。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还是青春期的孩子,便读过一本《性知识手册》,印象深刻。当年,这是百万册的畅销书,打破了八十年代中国社会的性话语沉寂,极大地影响了中国人的性知识和性观念。多年后,我进入性学界,知道那本书的作者是阮芳赋老师。

似乎还是读研或读博的时候,在一次会议上,我远远地听到主席台上他的讲座,他的思想锐利,领我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却连上前相识的勇气都没有。毕竟,我是学生,他是性学大家。

2008年,我博士毕业的转年,世界华人性学家协会成立大会在深圳召开,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阮老师。世界华人性学家协会是阮教授一手创办的,他担任名誉会长兼监事长。

那是一次今天回忆起来仍然令人激动的大会,不仅大陆、台湾、香港,甚至美国、日本等多个国家的汉语性学家,包括老中青三代,云集一堂。这是极为难得的。性学一直是存在价值观冲突的领域,性学界自然也存在价值观冲突,价值观的冲突导致一些人彼此回避。而这次会议,阮教授竟然召集了“各宗各派”的性学名家到场。

我还记得会议开幕前一天晚上,大家坐在餐厅里,主桌上是最有名望的大佬们。阮教授到的较晚,他进入餐厅的时候,所有人都起立致意,那场面让我颇受触动。

成立大会上,阮老师激情澎湃地预言:人类性学研究即将迎来第三波高峰,而这将由汉语性学家缔造。

世界华人性学家协会一口气创办了多本刊物,我也是其中一本《华人性权研究》的副主编。

阮教授激情地说:“有一个学会,每年开年会,有几本杂志,再有一个出版社,这个事情就干起来了!”

彼时,已经七十岁的他仿佛一个少年,眼中闪着光,瞩目远眺,激情飞扬。

我记得自己就是在那次会议上,第一次主动与阮老师说话,算是正式相识了。

会后不久,我很意外地接到阮老师打来的电话。电话里,阮老师先是肯定我在性学领域的成果,随后建议我创办一个华人性学资源网站,整合华人性学资源。他涛涛不绝地描述着这个网站的意义。

被他的热情感染,我当即应允。但后来操作起来,才发现困难重重,非我的个性和能力可以承担。这网站后来不了了之,想起来,是我辜负了阮教授的重托。

2011年,我的硕士、博士论文分别以《多性伙伴》《男公关》为名出版,我想到请阮老师写一句推荐语,但毕竟交往很少,所以迟疑良久才敢写邮件给他。没想到他立即回了邮件,同时发来推荐语,其中有一句“方刚是中国大陆杰出的青年性学家”,我激动于他对我的肯定,又因为这么高的评价有些不安。

2012年,中国性学会在贵阳开会,我再次见到阮教授,他主动说要送一本书给我,这便是他的《性海探秘》,他在扉页题词“方刚兄指正”。阮老师对我这个小他30岁的后生以“兄”相称,我再次因他的大家襟怀感到温暖。

通常自己有鲜明价值观的人,很难与价值观不同的人相处。我自己就是这种人。阮老师团结了华人性学界价值观迥异的各宗各派,大家都敬重他,但至少在我眼中,阮老师是价值观非常鲜明的学者,思想一直走在时代最前沿。

阮老师曾作一本性学百科全书的总编,总编下面有多个分支主编。其中一位分支主编邀请我编写“性变态”的相关辞条。在我的价值观里,几乎所有的“变态”都是“多元”了。但我那时年轻,辈份太低,觉得提出也无用,便找理由推掉了。后来我看到阮教授修订的全书目录,将那些“癖”“症”全部去掉了,我便清楚了他的价值观和我是一样的。

知识与价值观,从来与年龄无关。有人很年轻,知识和观念却已落后于时代了。在彼时华人性学界,阮教授年龄最长,但他的思想前沿,所以,千万不要用年龄来猜测一个人是否“守旧”与“古板”。

但是,阮教授又行事非常稳健。

2012年,我筹办“性别多元:理论与实务研讨会”。阮教授不知从什么渠道知道了,打电话给我,说:“不要用‘多元’,太敏感,容易招人攻击,还是要小心。”能够意识到“多元”敏感的人,是真正懂得“多元”的深层涵义的。

阮老师主持万有出版社期间,出版了我许多本书,分文不取。他本可以利用这个出版社有很多收入。

他心中念念的,都是如何促进华人性学的发展。

现在想来,阮教授预言的“华人创造世界第三次性学高峰”,不是不可能的。历史的发展,华人性学的积累,时代的变革点,似乎都显示了阮教授的预言有一定依据。但是,更有力量的影响因素使之成为不可能。世界华人性学家协会、刊物、年会,现在都已经不存在了。

我不知道阮教授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对他念兹在兹的事业的衰败,有过怎样的思考。我喜欢的一句话是:“能做而不去做,我之过;想做而不得做,时之错。”阮教授已经努力了,我们这一代性学学人都已经努力了。努力了,便一定有所改变,我们无愧使命。

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阮老师,是在2015年中国人民大学召开的性学研讨会上。那年他77岁,发言的时候,已经能够明显地感受到他底气不足。他肯定清楚这一点,似乎想要证实“我不老”,努力使出全身的力气,让声调高扬,伴之手舞足蹈。他那刻意高扬的声音,听起来尖锐刺耳,许多人被这激情的样子逗得笑了,会场气氛立即热烈起来。我仿佛看到他那尖锐的高音,如一把剑,挥舞着,划过整个会场的上空,然后从天花板冲了出去。

2017年,我因为私事需要一封推荐信,阮教授是最适合的推荐人。那时,阮教授身体已经不好了,据说在大陆一个小城市深居简出,原有的联系方式都变更了。辗转一番,我拿到他的手机号,给他发短信。他立即回了短信同意,讲自己身体不好,让我代他起草推荐信。自己写自己的推荐信,自然要低调一些,我写好后给他,他回复时添加了许多溢美之词,如2011年给我的新书写推荐语一样。

这竟然是我与阮教授最后一次联络。再后来,听闻阮教授去了台湾,那个手机号也失效了。

这几年,我经常从朋友处得到阮教授的消息。晚年多病、没有家人的他,一直住在台湾的学生徐庆璋先生家中,由徐先生照料。我不认识徐先生,但觉得这样的照料,是一个传奇。当我们感慨徐先生的美德之时,也会想到,是一个什么样的灵魂,让他自愿承担这样的付出。

毕竟,我只是阮教授一个“遥远”的后生,已经切身感受着他的人格魅力,如果是和他更近距离、更多接触的学生,又会怎样呢?

阮先生走了。他的音容笑貌留在我们的心中,他那高扬、尖锐的声音,仿佛一柄刺破长空的剑,带着它的呼啸声,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溶入了中国人的生活。

2025年1月16日

阮芳赋教授介绍(摘自百度百科):

世界华人性学家协会创会人、监事长。

生于1937年5月26日,故于2025年1月4日,江西吉安人。医学史家、医学哲学家、医学作家、性学家,中国当代优生学医学社会学医学逻辑学性学性教育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1959年,阮芳赋教授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北京大学医学部)医疗系,留校任教于生理学教研室、医史学教研室,历任助教、讲师、副教授。后赴美求学,成为华人第一个性学方面的哲学博士(美国,1991)。国际性科赫希菲尔德勋章(Magnus Hirschfeld Medal)获得者(2010)。美国“高级性学研究院”(IASHS)教授。台湾树德科技大学客座教授。美国佛州“美国临床性学家院”(AACS)临床教授。美国性学院院士、美国临床性学家院临床教授、美国临床性学家院奠基院士、美国性学家学院院士。曾任美国奥克兰美洲中国文化医药大学教授、副校长;美国旧金山高级性学研究院教授、东方性学系主任;中国北京大学医学史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


学者方刚
方刚博士:青少年教育专家,性与性别专家,童书作家,著作百余部。主办:猫头鹰性教育营、性与亲密关系咨询师团队、家庭教育指导师团队。培训:赋权型性教育讲师,性与亲密关系咨询师,儿童阅读指导师,青少年性咨询师,赋权型家庭教育指导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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