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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内卷”和“躺平”这些流行词汇的出现,也许正是人们意识到正在为非常有限的传统机会投入过多的资源,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自嘲“卷也卷不动,躺也躺不平”。在这样的背景下,道系青年的出现,体现了一种更为积极的应对方式。真正有价值的不是在网络段子中寻求一时的宣泄,而是向传统文化寻求安身立命的精神指引。
新词汇:道系青年
由一群青年道士组建的豫章道乐团,用赛博朋克的方式让“道士”这个古老群体闯进了大众视野。三清铃、笙、钹、木鱼、三弦……用这些民族乐器演绎流行音乐,曾经熟悉的旋律好像有了“法力”加持,网友评论,“一边听音乐一边加功德”,“仿佛躺在自己的葬礼上”。凭借独有的破次元场景营造和专业演奏水准,豫章道乐团在抖音、B站等平台积累了上百万粉丝,甚至还推出了全国巡演。根据网络资料显示,乐团成员均在道教宫观接受过专业培训,平均年龄只有24岁,00后、道士、民乐高手、网络大V,几个身份标签可谓将流量buff叠满。
由一群青年道士组建的豫章道乐团
当很多人对道士的印象还停留在金庸武侠,一群90后年轻道长已经凭借“没有班味”、“拒绝精神内耗”,再加点“黑魔法”,在00后中迅速圈粉。网络流行段子塑造了一个新的道士画像,比如:某道教官博以前的签名是:‘爱信信,不信滚,别打扰我飞升’;又比如:道长说,‘要相信科学’,接着在众人面前从20米高坡跳下去、毫发未损。这些具象又充满个性的刻画,绕开了科学还是玄学的立场对立,为这门古老宗教收获一波关注,也吸引一部分人对道教修行生活产生兴趣。
小红书上可以搜到各种由普通人分享的修仙攻略,比如“道观生活第N天”、“30+大厂女工裸辞,去武当山修仙”、“修行后,我戒掉了……”、“在武当山开启重生之旅”。点开这些视频,可以看到山中的花花草草、在天蒙蒙亮起床练功,视频内容既让人感受到一种逃离都市、回归自然的解压感,又满足对修行生活一探究竟的好奇心。网络上的分享者对短暂的修行体验大都抱有积极的评价,比如身体改善、作息规律、放下焦虑,也有小部分人表达了简陋的食宿条件难以适应。
与佛系青年相对,人们自发建立了道系青年身份标签,在小红书上点开这个标签,浏览量达到3.2亿。标签下的道系青年可归纳为三类:
第一类,是拥有正式身份的道士,他们往往会根据自己所修的门派,拥有武术、养生、中医、音乐等不同技能,其中武术类的关注度和传播量较为突出;
第二类,非道士但愿意皈依道教的人,他们会以普通人的视角近距离地参与道观生活;
第三类,因为对某一项道教文化感兴趣而参加短期学习的人,比如参加武术学习班、养生体验班、在道观做义工等。在道系青年中可以看到一些共性:整体年龄层偏低,大致在20-35岁之间,热衷在网络上分享,有很高的互动性。
与去佛寺打卡的流行趋势相比,去道观打卡的人群有不同的行为模式。比如,作为解压疗愈方式,道家武馆书院提供了很高的参与度,体验者可以跟随修行者的作息,早起练功、学习武术、学习古乐器,甚至采药、种地等。与佛系一词包含的躺平、与世无争的心态不同,道系,似乎包含了一种更为积极的应对心态,比如学习健身气功以调理身体,学习武术音乐以精神愉悦,接受朴素生活以精简物欲等等。道系青年不是单纯的追求放空或玄学,而是在学习的过程中寻找一种安顿身心的方法。
《锵锵行天下》中
与道教南宗张高澄道长的对话
这股潮流的出现,或许不只是对宗教文化的兴趣,而包含着某种集体心理需求,以及传统文化传播趋势的变化。带着对这股潮流的疑惑,也带着对青年道士、修行生活的好奇,我们来到武当山进行了实地调研。
武当山隐修社区微观
来到武当山之后,我们分别走访了西神道、南神道的两处村落,这里不在官方景区的范围内,居住于此的大都是散居的青年道长。我们拜访了其中四位,他们平均年龄在35岁上下,来武当山的年限均超过10年。他们日常束发、穿着练功服,初看很符合对修道者的固有印象,在与他们交往后,并未看到网络段子中玩世不恭的状态,相反,他们低调、平和,并不主动提及自己所修炼的“功法”。
在武当山的道士和孩子们 ©TOURMEET途覓
他们身上普遍拥有传统和现代两种相反的特质,一方面,他们拥有自己的信仰,遵循道教所提倡的生活方式,比如道德标准、自耕自种、简朴清净;另一方面,他们跟外界同龄人的知识、语言体系同步,掌握了摄影、直播、运营等实用技能,甚至达到了专业水准。以下对四位道长做了简短的观察记录(均为化名):
叶子,师从武当松溪派,他剑法飘逸、琴艺高超,自己动手打造了一座古风民居,我们前来拜访时,一群孩子正在参加他的武术夏令营,他并不主动推广自己,也没有徒弟跟随,独自生活于此。
眀月,师从武当玄武派,他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视频博主,每天早上他会在直播平台教人们养生功法,我们尝试跟随他练习,教学方式平易清晰,直播节奏也达到专业水准,他还在一家书院中担任武术老师。
荷叶,他同时是一位摄影师,来到西神道已8年,此处几家书院、民宿的拍摄工作大都委托他完成,视频作品和平面作品都有着很好的审美和节奏,与他流畅的镜头语言相比,他本人并不善言辞。
橙子,师从正一净明派,他擅长道家养生术、风水等,在南神道开设一家道家书院。他曾接受了十分传统的道士知识培训:在武当山拜师,去四方云游深造,当下,正以大众化方式开设道家短修班。
可以看出,他们对自我身份拥有很高的认同,对自己当下的生活方式乐在其中、或引以为傲。这一点,与外界同龄人普遍存在的倦怠感、自我身份焦虑、甚至自我否定有很大不同。另一方面,从这个随机产生的样本中可以看出,修行者内部形成了分工协作的运行生态,以及一套运转良好的经济模式。
我们在此遇到几位短期学习的年轻人。清晨五点钟,天还未亮,夏令营的孩子已经开始练习,一位女生正在为同伴演示教学,一气呵成的动作中已有龙腾豹变的气势。与她交流得知,她目前正在北京大学社会科学学部就读,出自对武术的热爱,这已是她第六次来到这里学习。我们在这还看了几个年龄更小的学生,按照作息规定,他们需要早晨四点半起床练功晚上九点睡觉,小院除了简单的食宿之外,只有一条道长养的狗与他们玩伴,看着学生们相互追逐打闹、与狗玩耍,显然已经适应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早起练功的孩子们 ©TOURMEET途覓
在琴人谷与一位学习古琴的程同学交流,她正就读于厦门大学,“看到公众号上的信息就来了”,她说,“我很喜欢传统文化,同学之间也有很浓厚的喜欢传统文化的氛围”。这里独坐一处山谷,林木环绕,清幽雅静,当天下了小雨,白云困在山谷里,习武、弹琴,像一幅仙人隐居图。问及程同学未来打算,她表示想去学中医,在好朋友的影响下,她获得了一些对中医的认知,进而产生浓厚的兴趣。这个回答显然出人意料,当我表示这是否跟本专业跨度太大,她说正是因为艺术专业的学习,让自己对世界多元化有了更高的接纳度。
在调研过程中,我寻问一位道长,这些短期学习班能学到多少?他认为通过这些课程学习,重在为人们打开一扇道教文化的窗户,当在漫长人生所遇到的种种困惑,可以知道如何寻找答案。
在西神道,除了隐修于此的道长和他们的学徒之外,还有几家民宿、书院。云隐山房的主理人布布2020年来到这里,从不适应山中生活,到与这里的道长邻居们打成一片,她经历了许多挑战。她曾是北京中关村忙碌的一员,初回家乡十堰那几年,突然停下来的生活让她感到迷茫。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与朋友在西神道建了这家民宿,在这个过程中,她找到了人生下半场的方向。
拍摄于云隐山房 ©TOURMEET途覓
谈起山中生活她如数家珍,这里时常遇到的野猪、锦鸡、猴子,也常有作家、艺术家来到这里小聚,春天的市集让她印象深刻,正值山中桃花盛开,游人们纷纷化着桃花妆前来,人面桃花如诗如画。在武当山,不止居住着道教修行者,也吸引许多喜欢山居生活的人来到这儿长居,不同群体交叉探索出多元文化的共生社区,他们因为某些共同价值观而产生连接,因连接而了解,进而产生更深层的协作。
在这座规模不算大的社区,道教修行者、传统文化从业者、民宿经营者,建立起一种彼此协同的文化传播机制。民宿、书院等经营者开发短期课程,聘请道教修行者担任主讲人,为外界提供一个了解道教文化的窗口,同时,自身获得了优于其他竞争者的内容优势。道教修行者以宗教文化为天然门槛,始终维护着本社区的精神护城河,避免过度庸俗化,并过滤掉不同频的来访者。外界来访者,可以选择窗明几净的居住空间,既可接触道教文化,又可体验宁静的山中隐居,避免因简陋的食宿条件而产生巨大落差。与单一文化相比,这种多元社区获得了极大的包容性和吸引力,从而产生指数级上升的传播影响力。这一模式的形成,虽然带着某种巧合,但为道教文化或者其他传统文化的当代性推广,提供了十分有价值的借鉴
顺道书院 ©TOURMEET途覓
新世代,新传承
我们不能回避的是,在无神论占据主流的今天,道教人士在自身的合理性上面临很大的挑战。南京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杨德睿教授从人类学角度,分析了这种挑战给道教所带来的转变,他在《传承:认知与宗教人类学的探索》一书中归纳了道教内部“自反性”的现象,“经常置身在众多怀疑的目光注视下,在众多挑衅、贬抑和否定性的言说围攻下,剥夺了他们不假思索、不须批判性地自我审视,便可自豪地、理直气壮地以一名道士的身份在社会上生存的权利。他们不得不通过批判性的自省,以对自己更对别人合理化自身的身份认同及与之相连的整个存在样态,这便是‘自反性’”。
这种自反性导致了当代中国道士培训教程的巨大变化,这一定程度上解释我们在调研中看到青年道士身上传统与现代两种对立元素的存在。杨德睿教授认为:“现代学校教育模式,道学院训练出来的毕业生毕竟变成了与前辈道士截然不同的一群‘新中国的道教徒’,而且这种不同不尽是在年龄、外表、生活方式、技艺水平等明显可见的方面,更存在于心灵深处的一组认知倾向,使年轻一辈的道士不自觉地生产出与前辈道士迥异的看待世界与自我的方式。”杨教授同时表示,这样的教育培训方式,脱离了道教以泛灵论的时间意识为核心的传统,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传统道教思想在青年道士认识学习中变得空洞化。
©TOURMEET途覓
除了教育体系的变化,媒介环境的变化也拉进了宗教生活与普通人的距离。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王水雄教授,在《中国“Z世代”青年群体观察》一文中指出:“在过去,连通性是奢侈品,需要依赖官方渠道,或依靠学识、经历和资源丰富的前辈关系网络,且自身还需积累一定的知识、财富和权力资本,才能获致。互联网和智能终端普及后,内容更为丰富的连通性则成了人们社会生活中的常用品,几乎人人均能享用。”
道系青年潮流,率先兴起于95后、00后等年轻一代,他们对传统文化的接纳度,大大超出了他们的“70后”、“80后”前辈。《中国“Z世代”青年群体观察》提到,对科技产品的谙熟以及广阔的信息渠道,让Z世代能够保持更为开放的头脑,进行更具创意性的思考,勇于追求和尝试各种新生事物;形形色色的互联网活动,成为他们获取影响力、存在感和认同感的重要来源。Z世代的民族文化自信,与他们成长在中国在国际社会上地位迅速提升的21世纪头20年也有很大关系。
西神道参加夏令营的00后女生 ©TOURMEET途覓
然而,神职人员和传播媒介的变化,都可归类为客观载体,道系青年这股潮流的兴起,离不开道家文化这一主体的吸引力。道教的首次繁荣出现在魏晋时期,那时政治压抑,士人领袖纷纷转向清静无为的道家文化寻求精神的解脱。在中国历史上,道家向来是官场失意士大夫的精神宣泄出口,传统安身立命的哲学中,不止有“治国平天下”这一种人生选择,也可以选择“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退守。苏东坡曾有过一段自嘲与自解,他说,我有修道成仙的想法很久了,一直没有实现,也是因为我在官场未彻底失败,今天是彻底失败了,果然,人一旦有所求,老天会遂他的愿。其实,修道成仙只是表层,古人追求的本质是一份安顿性灵、自我和解的人生智慧。
当下“内卷”和“躺平”这些流行词汇的出现,也许正是人们意识到正在为非常有限的传统机会投入过多的资源,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自嘲“卷也卷不动,躺也躺不平”。在这样的背景下,道系青年的出现,体现了一种更为积极的应对方式。真正有价值的不是在网络段子中寻求一时的宣泄,而是向传统文化寻求安身立命的精神指引。
撰文&摄影
王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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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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