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下的王留村，鸡犬俱寂，但这一屋子几十个人头，仍摸着脑袋，睡意全无。“动脑子想想，有多少真事能被史书写进去，要都写真的，天下早就乱了。我立了军令状的，要杀杀我一人，登基大典后，无论找不找得到玉玺，你们都能坐享其成。”阳卞继续说：“不要问我从哪得来的消息，真正的魏武王墓，不在邺城，也不在漳水。曹操是什么人？”“要论盗墓，除了五代的温韬，还有谁比得过他？他生前掘了那么多墓，死后也怕被人掘坟抛尸，这才立疑冢，真正的墓，在黄河底下……”阳卞做着最后的动员，眼神炙热，但其他人并不这么想。“阳公，你之前不是说传国玺落于袁天罡之手吗，怎么和魏武王墓扯上关系的？这事我们想不通，也太匪夷所思。”说话的人是个小老头，关中口音很重，面膛黝黑，手上捏着烟斗。杜螽明注意到，那是一双不同寻常的手，五根手指粗而短，像打磨过的钢筋，看不出来指关节。他疑惑地看了赵柿子一眼，对方悄摸凑了过来，解释给他听：“这是老于家的镐爷，倒斗行里，近几十年有句话，叫“南封北于”，于家有人在朝廷里当差，专门拉拢国子监翰林院和钦天监的人，收买消息，哪儿有钉子，谁的钉子……”原来真的有盗墓世家，于家是大姓，下面有十几个分支，整个家族联合在一起，把控了北方的文物市场，从采、挖、运、贩，有一整套完美的产业链。从北平的琉璃厂，到上海滩的五马路，都有他们的产业和商铺。康熙皇帝那时候开始，于家人就从宫里的翰林、学士手中收买墓葬消息，再把消息传给宫外负责拔钉子的人，按图索骥，把墓掏空。掏出来的古玩文物，销赃是个难题，又不是揣俩馒头，大街上逢人就问——你要不要古董？货掏出来了，有专门的团队负责运送接收，讲其安全送到于家的商号，再由商号分销出去。所得的银子，入库记账，每个月底东家统一分账，从商号掌柜到赶车的马夫，不落下一个人，分赃合理公平。他们甚至会专门培养举人入仕，为收买墓葬消息线索做接班准备，关卡码头衙门都有自己的人，甚至会挑选家族中头脑机灵的孩子出国留学，方便和洋人做生意。杜螽明也想不到，一个见不得光的行当，竟然孕育出这么大的家族，渗透了士农工商，家族成员分布在各行各业中，像一个由精密零件构成的巨兽。倘若杜螽明活到今天，他定然分辨得出，某个很出名的相声演员，网传其家世显赫出身高贵，屁的家世显赫，该演员的父辈，也只是于家的一个旁支，明面上是油田勘探的干部，其实只是于家的一颗小螺丝。后来的时代巨变中，于家没落，家族凋敝，于父起初就是作为“勘探人才”定向培养的，哪怕后来家族散了，于父靠着原来的积累，也在倒斗上发了许多财。作为有名的“玩主”，你去打听打听他家里的古董，随便一把折扇拿出来都是几十万，那都是老辈的遗产，缺钱花了，随便卖一件出去，够普通人挣半辈子甚至几辈子。老于家支锅，旗号一亮，识相的都没人敢东“动筷子”，大家族的能量大到不可思议。而于家的“工程队”，业内也是出了名的好把式，对面的老头是于家的其中一个土夫子，一手小保玩得出神入化。行内把刨坟的铁器叫小保，具体分的话，铁钎叫浑条，砍斧叫叶锋，铁凿叫光嘴，铁锤叫溜天子，探铲叫起子。于镐爷最厉害的功夫，是他的洛阳铲，太多的小说误导了人们，以为洛阳铲是用螺杆连接，往下凿的。民国那几年，也开始出现螺杆铲了，但那都是外行或者新人才用的，低级，真正的洛阳铲，长三四十公分，顶上有活动的卡扣，用来连接绳子。洛阳铲是甩的，不是手搓的。十几米长的绳子，一头拿在手上，向下甩去，越挖得深，重力和惯性越大，大到能把青石都凿碎，提上来时也更轻更快更省力。要笔直地打出一个探洞出来，没有十几年的苦练功夫，先不说能不能凿直，只怕东一铲西一铲，连探洞都凿不出来。于镐爷那双手的古怪，就是玩刨坟的铁器玩成那样的，手指头练得像铁钳一样，稳而有力，皮肤厚极了，便不会磨出水泡。据柿爷说，这老头的指劲，大到能把铜钱捏成卷，腕力臂力更是恐怖，当年在山西，于家的人刨孝文帝拓跋宏的墓，被另一伙亡命徒截胡，两帮人打起来，他一巴掌下去，嘎巴一声脆响，对方头头的头，便转了一百八十度，转到身后去了，自此一战成名。阳卞属实是个人才，考虑得这么周到，还搬来了专业端这碗饭的行家。但最艰难的一环，是怎么确定魏武王墓的位置，钦天监这么多人，都只为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找准位置了，剩下的事，自然交给专业的人来干。于老头的问题也很关键，他们这伙人是为传国玺而来，光找魏武王墓不行，还得确定真的玉玺就在魏武王墓里，否则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进去了，玺不在里面，如何交差。袁天罡，曹操，这俩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怎么扯上联系的？阳卞思索了片刻，悠悠开口：“凡宅之定址，阴阳各有其法，今人知学风水择吉，从的是形势宗理气宗，在此之前呢？”这反问就很有意思，确实如他所说明清以来，世人只知风水无非形势宗与理气宗，偶有遵古法者，那也是籍籍无名，可是仔细想想，古人的择吉寻龙之法，又是怎样的？作为盗墓事业的先驱，魏武王设立了发丘中郎将和摸金校尉，专业刨坟，这样的人，又会如何寻龙定穴？“自古兵家必豢养术士，魏武王也不例外，他身边的术士，有一十六人，晋书《博物志》卷五中有这些术士的详细名单：魏王所集方士名：王真、封君达、甘陵甘始、鲁女生、华佗、东郭延年……《汉武内传》：“王真字叔经，上党人。习闭气而吞之，名曰‘胎息’；习嗽舌下泉而咽之，名曰‘胎食’。真行之，断谷二百余日，肉色光美，力并数人。”
再比如封君达，《汉武内传》曰：“封君达，陇西人。初服黄连五十余年，入鸟举山，服水银百余年，还乡里，如二十者。常乘青牛，故号青牛道士……”这一十六人，皆为当时异人，魏武王将这些人汇聚一处，无疑是为了学习长生术。很巧的是，鄙人师承渊源，有门山水数术曰《金盝六壬盘》，传自魏武王那一十六术士中的蓟子训，籍中记载，建安二十五年，武王终，暂迁于虎牢关真形宝地，以期复生。月将中时，局图顺节，日二课而辰二课，合成四象。生主和而克发用，义法三才……亦如此解，言阴与之符也，果有生机。”阳卞避重就轻地把线索大概捋了一遍，人们听个迷糊，但看他说得那么严谨认真，也便不再怀疑，何况这些人当中，不乏占卜方面的天才。杜螽明有些走神，恍惚间仿佛又抓住了什么东西，具体又说不上来。视线里突然冒出来许多模糊不清的斑块，就像是贴在角膜上似的，揉了几下，斑块便不见了，变成了四处飘逸的流光。中医上没有低血糖，倘若杜螽明学过西医，大抵便知道这是低血糖得眼冒金星了，但中医上有个大概能描述一点这种症状的词——阴竭。阴竭，即亡阴。随即眼前一黑，直挺挺倒向一旁，身边的人在呼喊，杜公杜公你怎么了，在眼睛黑下来的瞬间，他终于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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