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睁开眼，又闭上了眼，再猛地睁开眼，确定不是在做梦，臂弯里的斯江还在。
蛋青的天光从没拉拢的窗纱中溜进来，给她的侧颜描上了轻盈的银边。他一动也不敢动，屏息静气地盯着她看。她的呼吸清浅，几乎看不出起伏，他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靠近她鼻尖下，温热的气息绕上指尖。
幸好自己断的是腿，不是手，这一霎的庆幸实在太荒谬，景生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他的手指虚虚抚过斯江眉心那条浅浅的纹，心脏被无形的手捏紧了绞了又绞，她这些年一定经常皱着眉。
斯江眼皮动了动，景生赶紧缩回手，却看见她眼角慢慢濡湿了，泪水无声流向耳窝。
“囡囡……”
景生刚缩回的手指被眼泪烫了一下，才想起来另一侧的眼泪没接到。
“囡囡？”
斯江侧过身来睁开眼，嗡嗡地应了一声，眼前一片模糊。
顾景生不再是她记忆里的顾景生。
陈斯江也不再是他记忆里的陈斯江。
他们永远错过了彼此最好的年华也是最苦的年华。
但没关系。
斯江眨了眨眼，景生的脸恢复了清晰，她亲手刮掉的胡子又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有点扎手，脸上的皮肤黝黑粗糙，右边的眉骨上方有一条斜斜的淡色的伤疤，昨夜都没发现，手指划过那条伤疤，她哽咽着笑：“还好没伤到眼睛。”
两人不再言语，定定地看着彼此。从重逢到此刻，将将过去十几个小时，却好像已经填满了失去的好多年，所有的苦楚都变得遥远。
你去哪里了，你遇到了什么，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给个信，曾经徘徊在心头问过千万次的话，斯江一句都没有问。每一句都是刀，会再次割伤景生也会割伤自己。
景生也没有问。
斯江伸手轻轻覆盖住景生的断膝，掌下的肌肤坑坑洼洼，她小心翼翼地细细地抚过每一寸。
景生轻笑：“随便摸，老早就已经勿痛了。”
“等回到上海就去装个最好的假肢，好伐？”斯江低声问。
“好，”景生紧了紧手臂，“刚刚还勒想，断腿总好过断手，否则抱啊勿好抱侬了。”
“十三点，”斯江笑骂了一句，紧紧回抱住他，“吾是不是应该港：覅紧，接下来吾就是侬额司的克。”
景生笑出声：“没错，小说里电影里女主角噻个能港额。”
他顿了顿，又笑道：“记得老早吾初二住院的时候侬港过，上海闲话里拐杖就叫stick的发音叫司的克，蛮好听，迭句台词要用普通闲话港出来，太难听了。”
斯江也记得，笑着念：“没事，以后我就是你的拐杖。”
两人顿时笑不可抑。
少年时期的回忆汹涌又绵密，景生初二被公交车撞断了腿住院，那年生日都是在医院过的。
斯江笑出眼泪来：“啥宁叫侬英雄救美呀，王小姐肯定还记得侬。”
景生摇头：“吾只记得侬叠了交关幸运星，拆开来里厢写满了约会。”
“瞎港八港！啥约会呀，是约定！”斯江瞪圆了眼。
景生只笑着看她。
斯江瞪得吃力来：“随便侬，侬港啥就是啥。”
“南南港侬眼睛比星星还亮，嘴巴合勿拢笑得戆呵呵。”斯江一双眼渐渐弯了起来。
“哈三话四了伐侬，笑得嘴巴合勿拢是肯定额，戆呵呵勿可能。”景生挑眉否认。
“侬就是笑得戆呵呵，现在也是。”斯江笑着去扯他的笑容。
那些在热恋期被反复咀嚼过的小细节，十八岁时翻来覆去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每次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把对方放在心上时的巨大的幸福感，又一次笼罩住了两人。
海风像一双无形的手温柔撩动着窗纱，宛如他和她的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