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家族的小王子，终于越过了那片风电

又一年久久公益节将至，这是猫盟参加腾讯公益筹款的第8个年头。期间的部分阶段性成果，大家可以在国家动物博物馆展出的“带豹回家8周年”特展上看到。

走进特展现场的朋友一定不会错过那条跨越16年的时间轴，四季变幻中，我们的工作让大家对华北豹这一极危豹亚种的了解逐渐深入：

而今，每年5月9日庆祝“华北豹日”已经不再是猫盟的独家倡导（在《您有一份华北豹的春天，请查收》这里，你可以看到猫盟的朋友们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这个日子来自豹王M2首次被拍摄到登上“荣耀石”的那一天，9年前的5月9日。M2曾创造历史，它被完整地记录了10年，从稚气未脱的小公豹，成长为太行山中部和顺-榆次华北豹“王国”的缔造者。今天，我们就来回顾从那个“黄金时代”开始的故事。

传奇豹王M2，2015年5月9日的经典“登基”照 ©猫盟

2008年，华北豹M2（HS0801M）最早出现在庆城林场，在晋中市榆次区-太谷县分界的山脊上。随后它开始逐渐来到阎家岭、荣耀石、人头山一带活动，又从分水岭的垭口来到桃花掌——这里已经属于晋中市和顺县。

山脊附近有条很大的山沟叫虎子沟——这里有和顺县横岭镇上北舍村、翟家庄村散养的上千头牛，每年4月开始，除了M2之外，还有别的豹子也会在这里吃牛。从虎子沟再往东，M2就进入了铁桥山自然保护区，这是一个面积353平方公里的省级自然保护区，是当地这个豹种群存在的基石。如今每年大约有40只左右的成年豹在这个广阔的区域里活动，它们还会生下十余只小豹子。

M2此后主要生活在和顺，只是偶尔还是会通过分水岭的垭口回到榆次，在荣耀石附近溜达一圈。M2曾经在一个雪花纷飞的日子留下了一张经典的照片，这个位置就在分水岭垭口边上。巅峰时期，M2庇护了280平方公里的栖息地，彼时它的王国里，生活着四只母豹。

2017年之后，这道山脊上树立起84座风机。M2留下照片的那个位置，大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耸的风机和裸露的地面。自此，M2再也没有越过分水岭垭口回到荣耀石，它消失于2019年，最后出现的位置在小南沟，豹乡田的周边。

2020年以后，M13（HS1815M）几乎接管了M2的所有领地，家域范围一度达到260平方千米，说它是和顺的第二代豹王并不为过。它是M4的儿子，母亲是F7。

M13是一只适应了风电的豹。它的父亲M4（HS1703M）曾经沿着和M2同样的路线，从榆次来到和顺，并短暂地建立起自己的领地。在84座风机立起的前一年，M13在和顺出生，在2018年独立之后，它沿着父辈的来路从和顺一路向西扩散，沿着虎子沟顶上的山脊，越过分水岭的垭口，越过风机，来到了荣耀石。

在这里，M13遇到了M16（HS1909M）。

M16是F9的儿子，极有可能是老豹王M2的最后一位“王子”。去年，它和M13经常在荣耀石附近前后脚出现，互相宣示领地，仿佛是延续着父辈“宿敌”的命运。肖诗白老师和猫盟在荣耀石布设单反相机的时候，没少拍到它们俩。

M13：你瞅啥？©肖诗白 猫盟

M16体格强壮，勇敢而坚定，面对相机的时候从不畏惧（也更加上相）。

但它似乎，畏惧或者厌恶着风电。从2020年年底独立开始，M16从来不曾越过分水岭垭口前往和顺，只是坚守着一小片不大的家域，直到2023年年底还是这样。

今年春天，“小王子”M16终于迈出了宿命中的那一步，迈过了之前它眼中的“禁区”。6月份的红外影像显示，M16从榆次来到了和顺，最近在豹乡田附近出没。它的同胞姐妹F26（HS1902F）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定居在豹乡田，这里是它们父亲M2最后生活的地方。

（关于F26的故事，你可以阅读：《豹乡田第一家庭，揭示豹妈的秘密生活》。）

似乎，又一只豹克服了风电带来的阻隔；似乎，风电就是成为当代“豹王”的试炼。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还有另一些变化在改变着分水岭垭口的景观，可能会阻断这处榆次-和顺的豹子通道。

2022年，基于“占补平衡”政策的开荒造地工程，选中了分水岭垭口上的一块地，这块地向着虎子沟的方向延伸，共开荒350亩，计划出地220亩。

这块地不在保护区里，但却在连接铁桥山保护区和榆次区八缚岭保护区的这条至关重要的山脊上。M2、M4、M13、M16，一代代“豹王”跨越这处分水岭垭口，拓展自己的领地；母豹亦是如此。

两个保护区大约只占到这个豹种群有效栖息地的五至六成，而造地选中的地方，又是当中重要的连接廊道，这条廊道一旦断裂，东西两边的栖息地都难以独立维系这一豹种群。

开荒造地全都在第三次全国国土调查（简称为三调）数据图的“其他草地”范围内，并非林地，手续合规。但问题是三调的很多数据并不可靠，它们有的来源于陈旧的林调数据——经过近30年的退耕还林和森林涵养后，这些地方早已成为豹游荡的林地。这一点数据错误落在全国尺度上看似微不足道，但落在这40只豹子的栖息地里，却影响巨大。

和顺的华北豹栖息地并不是遭到造地影响的唯一地方，这种山地开荒种地的项目遍布全国，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退林还耕”的说法。

然而2023年初国家出台了新的规定：禁止在大于15°的山坡上造地，此前的规定是25°——原因无他，在过于陡峭的山坡上开荒造地，一场大雨可能就让整片田地荡然无存。作为一个农业文明持续了数千年的国家，黑土地、黄土地上的老百姓早就把容易耕种的荒地变为农田了，那些土地至今都没有变为农田的原因，确实是因为不适合种地。

新规一出，在曾经按照旧规被盘出23万亩后备耕地资源的和顺县，忽然再无可开之荒，只留下斑秃似的栖息地。

其中过程在此不表，总之经过一番努力，政府认可了分水岭垭口山脊栖息地的重要性，并协调项目方将其中约80亩位置最为关键的已开荒地移除，不再纳入农田指标，可待修复的已开荒地面积超过90亩。

下一步，我们则要和当地主管部门一起想方设法修复这90亩地，让其尽可能恢复自然景观。

豹虽然是一种适应力非常强的猫科动物，但对于过于暴露的开阔地，以及已经有的风机占地，它依然可能很难适应。而我们希望通过生态修复的方法，让这个咽喉要道保持一定的畅通性，好让豹子继续沿着这个山脊来往于和顺县和榆次区，而这个40只的豹种群也不会因此而变成两个小种群，进而衰败下去。

虽然只是可能，但我们也无法承担这个可能一旦变成现实而导致的巨大损失。

由于这里的华北豹种群，和顺县去年入围了世界银行生物多样性保护无息贷款项目，配套各级政府资金，共计1亿元人民币，用于后续五年的生物多样性保护。我们希望未来的栖息地修复、公路动物通道等重要的栖息地保护事项也能切实地进入项目视野，并能争取到项目预算。

回看来时路，2013年到2015年，猫盟来到和顺，开始进行豹的调查和初步的社区保护宣传；2016年以后，猫盟开始推动成体系的保护：“给豹买牛排”推动了生态补偿，“人豹安居城”、“关爱母豹”、“蚂蚁森林”等推动了老豹子队的成立和社区巡护，工作范围逐年增大，逐步覆盖了和顺县、榆次区的绝大多数有豹分布区域。

这些举措如同大多数物种保护机构的“标配”：装红外相机记录野生动物、发展社区巡护员去消除盗猎等常规威胁。

但实际上这些都不是最困难的工作。真正的挑战是栖息地。

2016年猫盟进行了第一次政策倡导，针对上面提到的风电项目。因为该项目选址位于非常关键的和顺-榆次主山脊，我们认为会对豹的活动产生重大影响，因此希望该项目重新选址。

与搞生态补偿、巡护打击盗猎、社区倡导等常规保护活动不同，这种针对栖息地土地利用的保护活动会触及到地方政府、企业和社区的利益，因此往往阻力巨大。然而在中国大多数地方，栖息地完整是物种保护的根本所在。如果把栖息地丧失这种巨大威胁比作心脏病、癌症的话，人兽冲突、盗猎这些往往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

我们的倡导活动只是让风电项目延期了半年，减了16台风机，但这条主山梁还是被开发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感受到在中国东部保护大型猫科动物的巨大阻力，其中各种故事可能要很久以后才能拿出来说。

2017-2018年，风电项目开始施工。施工期的影响肉眼可见：除了M2再也不去榆次了，在风电施工期我们也观察到豹的活动明显受到风电施工的影响。

2018年，我们遇到了337县道（山团线）升级改造项目的工程。这条横亘于我们基地前面的乡村道路被计划从双车道升级为一级公路的标准，与建设中的昔榆高速相连通。然而这条县道的位置非常尴尬，它正好从铁桥山保护区穿心而过。目前的开放式双车道结构使得动物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过马路到对面的山上去，而一旦升级为封闭的对开4～6车道公路，则会阻挡大多数动物的穿行。

很多人应该还记得，2018年我们发动了大量志愿者在该工程项目的环评公示阶段提建议，并联合多家单位共同推动，终于使得这个公路升级项目下马。

然而到了2020年，它又再次上马了。

从2020年10月以来，山团线已经面目全非。随着昔榆高速及顶在保护区外的马坊出入口的修建，大量拉着建筑材料的大车从山团线前往施工工地，这条过去一天也没有100辆车的僻静乡道变得车流不息，轰鸣声彻夜不停。2022年之后的两年里，敢于过路的豹越来越少，2023年，我们仅记录到一只母豹和几只扩散中的公豹穿越山团线，其他的定居豹都选择远离喧闹的公路，它们的家域变化非常明显。

但变化不是从2020年10月开始的，早在2018年，山团线周围的许多林地、村庄就已经开始为未来的建设让路。

到了现在，2024年，山团线正式开工。8月15日施工路段交通管制公告刚刚发出，次日下午，炸碎的山石已经占据了一条车道。

我们意识到，在生物多样性真的能给地方经济带来好处之前，在巨大的经济发展压力之下，我们不可能挡住所有的基建开发，因为这几乎是目前地方提升GDP唯一快速有效的路径。

基于共存的原则，我们开始倡导这条公路修建时的生态友好性，具体为在动物活动频繁的路段多修建涵洞式的动物通道，以及与之相配套的通道管理手段。

目前这些建议都被采纳，但会如何实施，还是未知数。

2022年之后，便是豹栖息地里的造地工程。

和顺-榆次的栖息地只是山西华北豹分布区里面的一个小斑块，这里的豹子或许也不是最多的。但这里的40余只豹已经是太行山里已知规模最大的豹种群，且这个区域位于太行山到太岳山的关键廊道带，也是太行山向北输送豹个体的重要种源地，保护地位非常重要。

因此近几年来，和政府一起推进栖息地的共存保护成为猫盟在和顺-榆次地区华北豹保护中最重要的工作。

现在保护领域流行一些概念，被说得比较多的是OECMs——其他有效的区域保护措施（Other Effective area-based Conservation Measures）。

日本将其称之为“共生保护地”，国内也有老师称其为“保护兼用地”。在全球豹大会上，“保护地之外的保护”也成为保护的热点议题。这些名词的出现，意味着全球保护都在关注一件事情：如何通过保护地之外的保护来维护栖息地的完整。因为现有的保护地体系不足以保护现存的野生动物。

在中国情况也差不多，比如我们不可能指着保护区能保护全部仅存的豹。在和顺-榆次这个种群就是如此，两个省级保护区的面积加起来大概是500多平方千米，而豹种群大约在1000平方千米的范围内活动。

一般人会认为：如果保护区外面都破坏了，那么就只剩下保护区里面的豹子，豹数量会变少。

但实际上会是：由于栖息地破碎，残存的栖息地斑块不足以维持足够多的豹数量，生活在不同的斑块里的豹又不能互相交流，种群的基因多样性降低，用不了多久，该种群就会慢慢灭绝。

现实情况是：和顺-榆次一带的豹子在上世纪70-90年代的时候，遭遇过一定强度的狩猎，但当禁猎和天然林保护工程开始后，豹种群在21世纪初的十年里开始复苏，因为当年的栖息地是完整的，左权县的豹子可以一路畅通地走到和顺县，而和顺县的豹子甚至可以一路走到平遥去。

至少在我2008年第一次到达和顺的时候，我所看到的是连片的森林。那时候保护区基本没什么存在感，因为到处的林子都差不多。当我和老王把车停在分水岭的垭口上，两侧均为郁郁葱葱的灌丛+森林。

如今，十余年过去，山林早已面目全非。

道路越来越宽、山里面多了数百公里的防火道，风机、光伏、煤层气都开始出现在山林里，从卫星地图上看，越来越多的造地项目如同伤疤一般。

豹是顽强的。它们学会了适应防火道，学会了跨越车越来越多的马路，也学会了在风机下越过山脊。它们或许还需要去学习从公路下的涵洞里过路、在新增的山地农田边缘捕猎。

但我们无法将希望完全寄托于豹的适应能力——演化总不会比工业发展更快。

因此，猫盟逐渐将针对栖息地完整的保护行动，作为和顺-榆次项目地的高优先级行动。

缓解人兽冲突、社区宣教、反盗猎这些是保护的基本盘，但是如果栖息地出问题，所有这些就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了。

而从山西和顺开始酝酿起步的带豹回家工程，将会是一项更长期的人豹共存的实践。全球的例子都可以证明，大型猫科动物，如豹、美洲狮、猞猁等，都可以与人类共存。但这个共存依赖于社区接受度、栖息地质量和连通性。华北山地并非无人之境，无法与中国西部那些荒野度完好的巨大山脉相比。

保护区之外，是人类活动、新能源开发、是野猪拱地、豹猫偷鸡带来的一系列人兽冲突……而对豹而言，它是整个华北山地里对空间要求最高的物种。

我们如何去满足一只走出了保护区的豹的生存需求？这是我们在山西正在努力进行的尝试。而各种OECMs手段的实践，也将从这里走向整个北太行山，成为实现带豹回家的路径。

猫盟的保护战略，是：科学评估12种中国本土野生猫科动物的保护现状，确定优先保护区域及保护需求；选取受胁猫科的关键保护区域打造共存保护模式；进行公众倡导，推进共存的保护意识和保护行动。

我们既开展反盗猎等常规保护活动，也在直面保护栖息地完整性的共存挑战。请邀请更多朋友支持“守护12猫的野生世界”项目，和华北豹一起，开创一个长盛不衰的人豹共存“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