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在野生动物与人的冲突中起了什么作用？

近期，我们关于人与野生动物冲突的一系列新闻刷屏。从西吉悬赏猎杀野猪，到南京野猪入侵高铁轨道，再到盂县豹被猎套捕获，村民谎称“豹攻击人”。猫盟作为野生动物保护机构，到此不得不开始思考，媒体和野生动物保护的关系。

首先我认为，当我们提到媒体和野生动物保护时，在大众的认知里，存在两组虚假的“敌对”关系，它们本不应该激化到彼此对立的程度，而且矛盾的过度激化对它们每一方都可能构成危害。第一组关系是人和动物。第二组我先卖个关子。

当今媒体高度市场化，大家都想报道一些能吸引更多流量的新闻。而负面信息和矛盾冲突，往往比歌舞升平更能吸睛。人类对大型食肉动物怀着本能的恐惧，所以关于“食肉动物攻击人”的新闻特别容易成为香饽饽。

《生物科学》（Bioscience）上发表的一篇论文，对2005年1月至2016年7月之间的1584份“食肉动物攻击人”报道进行了分析。发现有41.5%的报道在标题或者插图上，比较生动地表示了“动物伤害人”（比如包含“血腥残忍”、“皮开肉绽”之类字眼的标题，或者受害者伤口的照片）。研究者指出，生动的信息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恐惧。而报道中生动的图文信息最多的一种动物就是豹。

发表在《保护与社会》（Conservation and Society）上的另一篇论文，则专门分析了媒体“讲故事”的方式。媒体呈现信息的方式，具有引导大众价值判断的能力。这项研究专注于印度的人和豹互动的新闻，在2011年1月1日到2015年3月6日之间发布的291篇报道里，有47.8%出现了“豹是食人兽”的故事架构，出现“人和豹要共存”的故事架构的文章只有11.6%。39.9%的文章主题为“人类是受害者”，只有11.3%的主题是“豹是受害者”。

研究人员指出，历史记载中，豹经常被描述为“食人兽”，在虚构故事，甚至在根本不涉及人和豹互动的新闻里，也经常出现“豹是凶恶的、吃人的”这样的描述。这些信息很可能在人们心中产生对豹的恐惧。

媒体影响大众对于动物的印象由来已久。早在1916年，美国报道了一系列新泽西的鲨鱼攻击人事件，对于鲨鱼在大众心目中建立起“危险，会攻击人”的形象影响匪浅。而这些报道的出现，又是跟当时美国新闻媒体追求能“吸睛”的新闻分不开的。        

但是，散播了恐惧又如何呢？我们对具有潜在危险的动物，难道不应该怀有戒心吗？怀有戒心是正确的，但不理性的恐惧往往会恰得其反。

面对人兽冲突，真正地维护公众安全，必须提供有关动物攻击人和如何预防冲突的真实信息，渲染恐怖情绪并不能让人得到真正的安全。豹进入居民区，往往是因为当地社区人口密度增高、栖息地丧失、野生猎物不足，或者被牲畜、流浪狗等猎物吸引，而不是把人看作猎物去主动捕杀，豹把人当成猎物的事件极少发生。所以那些描述“豹是食人兽”的新闻，存在明显的与事实不符。　

“豹是吃人兽”的不正确印象散播开来，对人和豹都没有好处。恐惧往往会导致人杀死豹（比如投毒）。人和豹相遇，如果人因为太害怕做出不适当的反应，也可能会导致冲突的升级，从而造成危险。

另外，人们越怕野生动物，越不愿意与动物共存，进而会对保护野生动物产生反感，甚至主张用猎杀等方法对待野生动物。这种恐惧野生动物的舆论，还会间接影响到野生动物管理部门的行动，乃至野生动物相关政策的制定。恐惧的大众可能认为，只有把野生动物彻底驱逐出去才能得到安全，但基于恐惧情绪选出来的解决方案，并不一定是真正有利于自己的。

在印度马哈拉施特拉邦（Maharashtra）的朱纳尔区（Junnar region），管理人豹冲突的办法曾经是“在居民区发现豹子，就抓起来放到森林里”，因为村民害怕豹子，不愿意自己的生活环境中出现豹子。这种情绪是十分合理的。却收到了恰得其反的结果。

1993~2001年间，朱纳尔区每年豹攻击人的事件平均是4起，“抓豹子活动”开始之后，突增到每年17起。这可能是因为豹子被捕捉和释放的过程中受了惊吓，或者被扔到陌生地方后企图“回家”，不得不穿越更多的村庄，或者被人类养过而减少了对人的恐惧。

要真正地解决人兽冲突问题，不能靠不理性的恐惧，也不能一味地激化人和动物的矛盾。但常言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负面信息很容易引发人的厌恶情感，但正面信息很难产生喜爱的情感。人们对“食人兽”的恐惧一旦建立起来，想要纠正就很难了。

媒体报道导致人们对野生动物产生抵触情绪，真的是无解的吗？这就要提出第二组矛盾关系了：野生动物保护者及其支持者，和新闻媒体的关系。

在人与野生动物冲突事件的报道下，除了对野生动物表达恐惧和厌恶的声音，我还能看到另外一种言论：一些人认为，新闻媒体报道了错误的关于野生动物的信息，所以是“谎话连篇的”，甚至“不应该存在的”。

在这里我要指出，虽然猫盟批评过媒体的不实报道，但媒体和野生动物保护者的关系并不是敌我矛盾。对于媒体不实报道野生动物的问题，我们应该看到另一种解法。 

桑贾伊-甘地国家公园（Sanjay Gandi National Park）紧挨着人口极为稠密的孟买，公园的野生豹常常被流浪狗吸引到城市里，所以当地经常出现人豹相遇甚至冲突。2011年，国家公园管理部门启动了一个新项目：向媒体科普豹子的知识。

公园管理人员和媒体人团体组成研讨会，分享生态学和社会科学上的知识。比如“豹是怕人的，倾向于躲着人”，“把豹抓走放到森林里，反而可能增加它攻击人的风险”。最耐人寻味的是，他们发现和豹子生活得最近的当地人，既了解豹子，也能容忍豹子的存在，然而他们很少有机会在媒体上发声。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和顺的老乡们，经常上山跟野生动物打照面的老乡，也是这样告诉我们“豹是君子，你不惹它，它不惹你”。

此外，国家公园管理人员还把人豹冲突的资料放上网，并印制了“如何应对豹”的小册子。一些管理员和研究人员还留了联系方式给记者，可以随时交流。　

这些交流活动的结果如何呢？

印度的两份报纸the Times of India和MidDay，在2004~2005年间报道人和豹互动新闻的标题里，提到“豹子攻击”的有94条，提到“豹是受害者”的有13条，认为豹子是人豹冲突“罪魁祸首”的有16条，认为人类是“罪魁祸首”的有13条。

到了2012~2013年，国家公园进行过“科普”之后，人豹互动新闻的标题提到“豹子攻击”的数量下降为71条，提到“豹是受害者”的上升为19条，认为豹子是“罪魁祸首”的有5条，人类被认为是“罪魁祸首”的标题却上升到32条。  

而且，标题的描述变得更加细致，添加了更多“攻击地点”、“受害者在干什么”之类的客观信息，豹更多被描述为正常行为，减少了描述暴力伤害的“吓人”字眼。总而言之，当媒体更多地了解了人豹冲突以后，报道的话术倾向从“耸人听闻”的故事，转变为比较克制和客观地陈述细节。

更引人注意的是，一些记者对公园管理人员的科普很感谢，表示公园管理部门跟他们的交流，能帮助他们写出更加细致的新闻报道。一些人主动与保护野生动物的专家交流，修改自己写的关于人豹互动的报道，并主动去纠正同事们的报道里可能造成的误导。

可见，记者和野生动物保护人员之间建起了一种合作的关系。记者需要好故事，而报道出好故事就要足够的信息。这一方面野生动物保护机构和媒体的利益是相同的。野保人员与媒体合作，公开分享信息，媒体可以写出好新闻，保护工作也可以更加顺利地进行。

寻求共同利益，达成双赢合作，是野生动物保护工作时时要考虑的一条原则。行文至此，我想用“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这句话作为结尾。

[1] Athreya V., et al.  (2011) 'Translocation as a tool for mitigating conflict with leopards in human‐dominated landscapes of India', Conservation Biology, 25: 133-41.

[2] Bombieri G, Nanni V, Delgado M M, et al. Content analysis of media reports on predator attacks on humans: Toward an understanding of human risk perception and predator acceptance[J]. Bioscience, 2018, 68(8): 577-584.

[3] Crown C A, Doubleday K F. 'Man-eaters' in the Media: Representation of Human-leopard Interactions in India Across Local, National, and International Media[J]. Conservation and Society, 2017, 15(3): 304-312.

[4] Hathaway R S, Bryant A E M, Draheim M M, et al. From fear to understanding: changes in media representations of leopard incidences after media awareness workshops in Mumbai, India[J]. Journal of Urban Ecology, 2017, 3(1): jux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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