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说年 | 琦君《灯景旧情怀》

文摘   2025-02-04 20:20   山西  

原创散文,名家散文,文化热点话题。每晚9点更新,不见不散。点上方标题下《散文大家》关注。


春节已近尾声,而几天来,清晨与傍晚,左右前后嘛噼啪啪的鞭炮声,仍然此起彼落的,不绝于耳。新年的气氛还是这般浓厚。我望着长桌上一对红蜡烛。那是“分岁烛”,也是“风水烛”,大除夕祭祖时得点过两个钟头。按当年母亲的规矩,五天新年中每晚都得点燃一下。点过正月初五,才谨慎小心地用金纸包了收在抽屉里,十五元宵节再取出来点,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风水烛,风水足哪!”可是如今年兴已淡的我,竟一直忘了再点。前儿忽然停电,才又把它们点起来。红红的光影,顿时照得心头温暖生春。那么索性等点过元宵灯节再收起来吧。
故乡的新年,从十二月廿三送灶神开始,一直要热闹到正月十五,滚过龙灯,吃过汤团,才算落幕。这样长的年景,对我这个只想逃学,不肯背“诗云”、“子曰”的顽皮童子来说,实在是太棒太棒了。每回地方上举行什么大典,或是左邻右舍办喜事,我就会蹦得半天高地喊:“我真‘爽险爽’,我‘爽’得都要爆裂开来了!”“爽”是我家乡话“快乐”的意思,“爽险爽”就是“快乐得不得了”啦。过新年是大典中的大典,我怎么能不“‘爽’得爆裂开来”呢?
择日“解冬”(送冬祭祖),大部分在十二月廿七八深夜。我是女孩子,没有资格在那样的大典中拜祖宗,而且早已困得东倒西歪,抱着小猫咪趴在灶下的柴堆里睡着了。可是大年夜的“点喜灯”工作,却是我的专利。
吃完晚饭以后,阿荣伯就把山薯平均地切成一块块,把香梗也平均地折成一段段,插在上面;再打开一大包细细的红蜡烛,叫我帮忙,一根根套在香梗上,装在大竹篮里,由我拎着。他一手提灯笼,一手牵我到各处点喜灯。前后院的大树下、大门的门神脚旁边、走廊里、谷仓门前、厨房水缸边......统统都点了摆好。全个大宅院都红红亮亮、喜气洋洋起来。可惜蜡烛太小,风又太大,等我们兜一圈儿回来,有的蜡烛已经点完了。阿荣伯又打开一包来补上。这样补到东边又补到西边,我就说:“好累啊!站起蹲下的,头都晕了。”
阿荣伯用红灯笼照照我的脸,摇摇头说:“吃了分岁酒,拿了压岁包儿,才做这么点事就累啦?不行,做什么事都要有头有尾。”
我在红红的烛光里,看见阿荣伯的鬓边有好多白发,我捧住他的手膀关心地说:“阿荣伯,你也长大一岁了。”
他笑笑说:“我不是长大一岁,我是老了一岁。你才是长大一岁。”
我说:“长大有什么好?长大了就会老,老了就会长白头发。”
阿荣伯连忙阻止我说:“过年过节的,不要说这种话。等下子在你妈妈面前可不能这样讲。”
我做出很懂事的样子说:“我不会讲的。我知道妈妈也老了一岁了。”
阿荣伯叹息似的说:“大人总是要老的,只要小的长大,一代一代接下去就好了。”
我听得心里酸酸的。回到厨房里,看见母亲正取下头上的银针剔菜油灯,剔得高高亮亮的。阿荣伯说:“太太,再加三根灯芯,五子登科呀。”
母亲笑眯眯地说:“两根也一样好。两根是一双嘛。”我知道母亲舍不得菜油,向阿荣伯做个鬼脸,跑过去指着灯花大声地说:“一双就是文武占魁二状元啊。”
母亲高兴地问:“是哪儿学来的?”
我得意地说:“阿荣伯教我的,是‘花会传’里的句子呀。”(“花会”是农村的一种赌博,包含三十二个人名,押对了人名就赢钱。)我逗得妈妈高兴,又捧了阿荣伯,不由得又快乐起来,刚才那种愁老的心事早已丢开了。
点喜灯的有趣节目以后,五天新年当然是没头没脑的玩乐,然后眼巴巴盼望初七八的迎灯庙戏。我故乡瞿溪分“上下河乡”,各有一座庙,称为上、下殿。上殿坐的是颜真卿,下殿坐的是弟弟颜果卿。其实他们不是兄弟,只因都是奋勇锄奸的大忠臣,就把他们算成兄弟了。哥哥坐了上殿,觉得上河乡地理形势比下河乡好,心里很过意不去,就说定每年正月初七先去下殿拜弟弟的年,初八弟弟再到上殿回拜哥哥。所以乡里有句话说:“瞿溪没情理,阿哥拜阿弟。”其实他们才真是手足情深,礼让得很呢。
“迎灯”就是“迎佛”,迎着上下殿佛相互拜年,也是庆祝丰年、歌舞升平的意思。父亲对于迎灯是非常重视的。他认为大除夕祭拜祖先,是子孙们对先人慎终追远的孝思。典礼要隆重肃穆,祭品要简洁精致,却不是讲究排场。迎灯是一年之首,地方全体百姓,对神祇的佑护表示感谢,典礼不但隆重,还要愈热闹愈有排场愈好。所以大户人家都是慷慨捐款,出钱又出力,把迎灯庙会办得体面非凡。
初七一大早,母亲就提高嗓门喊:“阿标叔,晚上的风烛都买好了吗?百子炮(鞭炮)都齐全了吗?要越多越好啊!”母亲平时说话低声细气,一到过年,嗓门儿就大了。尤其是那个“好”字,尾音拉得长长的,表示样样都好。阿标叔也提高嗓门回答:“都齐全啰,丰足得很啰!”
阿标叔是我家的老工友,是父亲部队里退下来的。他和种田的长工身份不太一样,总是显出很有肚才的样子,常常出口成文,说话成语很多。他告诉我“风烛”就是“丰足”的意思。
他掌管的是父亲心爱的花木,以及家中所有的煤油灯和大厅里那盏威风八面的煤气灯。至于菜油灯和蜡烛灯,那就是阿荣伯的事了。他和阿荣伯很要好。不过他觉得阿荣伯脑筋没有他新式,文明的灯不会照顾。他每天早上戴起父亲送他的银丝边老花眼镜,镜框滑行到鼻尖子上,用软软的棉布蘸了煤油,抿起嘴唇擦玻璃灯罩,对了太阳光照了又照,要擦得晶亮才算数,神情是非常专注的。
阿荣伯笑他说:“你看他咬紧牙根,给煤气灯打气时的神气,好像谁走上前去都会一拳打过来似的。”
阿标叔认真地说:“煤气灯够不够亮,全在打气的功夫上。还有中间那个‘胆’,又脆又软,除了我谁也碰不得。”
跟大除夕一样,初七晚上,他老早就把煤气灯点上了。呼呼呼的声音,听起来气派硬是不一样。(瞿溪全村所有大户人家,除了我们潘宅,是很少点煤气灯的。所以潘宅的煤气灯很有名,阿标叔也跟着它有名。有什么人家办喜事要多用几盏煤气灯,阿标叔就自告奋勇提了煤气灯去帮忙。)
阿标叔仔细地把好几尺长的风烛用硬纸在捏手的芦苇柄上包成一个斗形,免得蜡油滴下来烫到手。风烛的队伍是愈长愈好,所以家家都有壮丁参加,背大灯笼,举风烛,提火把,还有沿路的“弹红”(即一堆堆的柴火烧得旺旺的),各家的路祭,几丈长的鞭炮,丝竹悠扬,锣鼓喧天,那热烈的气氛,把新年带上了最高潮。
我家前门深藏在一条长长的幽径里,后门临着大路,所以迎灯队是从后门经过的。我连晚饭都没心吃,老早就站在矮墙头上等。远远看见灯笼火把像一条火蛇似的从稻田中游来,我就合掌朝着那方向拜。队伍渐渐近了,高大的开路先锋摇晃着双臂过去后,就是乐队、香案、马盗。菩萨的銮驾在最后,晴天就坐明銮,可让大家一睹风采。
马盗是七匹马为一队,村里的青少年画了脸谱,穿了短打武生的装束,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左顾右盼,好不令人羡慕。马盗有时一队,有时两队,愈多表示地方上愈富足,也有点和其他村庄比赛的意思。当时有瞿溪、郭溪、云溪三个紧邻的村庄,“三条溪”的迎灯盛会比赛是有名的。
迎灯队一过去,我和小朋友们马上就赶到上殿去看戏。这时前面的三出已演过,开始上正本了。阿标叔说:“内行人看正本,外行人老早坐着等。”三出也好,正本也好,我都不懂,我赶的是“‘爽’得爆裂开来”的热闹。
初八是下殿佛迎到上殿来回拜,看前面三出戏。所以我又老早赶到庙里,看菩萨兄弟行见面礼。他们相对一鞠躬,相对坐在大殿上,春风满面的样子。崭新的头盔,崭新的蟒袍,金光闪闪,好不威风。
我被阿荣伯扶着站在长凳上,一会儿望戏台上演的戏,一会儿望两位菩萨兄弟,脖子都摇酸了。三出戏演完,下殿佛銮驾起身告别,上殿佛送到大门口,鞭炮震天价响起。大家都说:“菩萨好灵啊,百子炮蹦落在他膝盖上,蟒袍都不会烧起来。”我们一群孩子都紧紧跟在上殿佛銮驾边上。我的手偷偷地摸摸他的蟒袍,也摸摸他放在椅靠上的手,再抬头看看他的慈眉善目。想起老师曾教我临颜真卿的字,忽然觉得菩萨原来就是人变的,好像很接近似的。
下殿佛回銮以后,高潮已过,我就没心思再看戏了。阿荣伯一向最爱看有情有义、有头有尾的正本戏。如果外公已经来我家,这个时候,他就会来接我回去。他起先总喜欢在家里跟阿标叔下棋,讲《三国演义》,所以我又想回家听他们讲。
最最盛大的迎灯庙戏已经结束,只剩下十五元宵节最后一个热闹场面了。十五一过,我又得关回屋子里读书了。于是我反倒希望灯节慢点到,越慢越好。
灯节还是转眼就到了。长工们忙着打扫前院,准备祭品迎龙。大龙要在我们家大院子里滚。所有的孩子们都会提着各种各样的灯来看热闹。我嚷着要从城里买来的漂亮灯,跟小朋友们比一比。母亲说:“家里前前后后全是灯,还不够多的?”她就是舍不得花钱买。
阿标叔又戴起老花眼镜,给我糊一盏在地上慢慢爬,不像兔子也不像狗的,不知什么灯。四只脚是用洋线团木心子做的。红纸不透明,哪有城里那种五光十色透明玻璃纸的灯好看呢?外公老是吹自己会糊各种各样的灯——关刀灯、轮船灯、莲花灯……可是事实上,他只会给我糊直统统的鼓子灯。他说年轻时行,现在手发抖,糊不起来了。我做出很喜欢的样子说鼓子灯最好,不小心烧个大窟窿,马上可以再用红纸补上。外公笑呵呵地说:“鼓子笔直通到底,表示正直,无忧无虑。”外公对什么东西都会说出一番道理来。十五晚上,前院早已摆好祭桌,几丈长的百子炮高高挑起,人潮一波一波地涌来。我把鼓子灯挂在树上,在人丛里挤来挤去找小朋友玩。可是一听锣鼓响起,鞭炮齐鸣,我又躲到大人身后面,从人缝里看大龙。大龙昂着头,瞪着一双大眼睛,张牙舞爪地来了。我有点害怕。
主祭者念完一段词儿,锣鼓又响起,大龙就开始滚舞了。每个舞龙者手举一段龙身,穿花似的美妙滚舞。他们平时都是普普通通的农夫,但这时都变成了龙的一部分。那样神奇的契合,看得我目瞪口呆,心里总是在盼望着,“再多舞一下,再多舞一下”。可是还有好几处有祭典,大龙终于摇头摆尾从大门出去了。人潮也随着散去,最后的热闹高潮也告结束了。
我呆呆地站在地上,外公取下鼓子灯递给我,说:“快回到厨房帮你妈妈搓汤团,在汤团里许个心愿。”
“许个什么心愿呢?”我茫茫然地问。
“你想想看。”
“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天天像过年这样的热闹,外公不要回山里去,爸爸也不要常常出远门。大家都在一起,还有阿荣伯、阿标叔都要统统在一起。”
外公笑了一下说:“那容易,只要你用功把书念好。”
“这跟念书有什么关系呢?”我不大明白。
“只要是读书人,无论是男是女,长大后都会有一番事业,有了事业,你就可以接了大家相守在一起,不是天天跟过年一样的热闹吗?”
我还是想不大通。走进厨房,看母亲已经搓好一大木盘的汤团准备要下了。我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妈妈,代我许个心愿,随便你怎么说。”
母亲笑笑,没有作声,只把菜油灯芯剔得高高亮亮的,又在碗橱抽屉里取出那对红蜡烛,就着菜油灯点着了,套在灶上的两个烛台里。“风水烛,一年到头都顺风顺水。”她喃喃地说。
吃汤团的时候,我问:“妈妈,你刚才许了什么心愿呢?”
母亲笑嘻嘻地说:“我不用许什么心愿了。一家团团圆圆的,已经再好没有了。外公,您说是吗?”
外公摸着白胡须连连点头。
外面的鞭炮声又响起来。我擦根火柴,把长桌上的一对风水烛点燃,给屋子里添点温暖和喜气。可是家里人口简单,儿子已经远行在外。外子只顾看书报,默不作声。我总觉得有点冷清清的,索性披上大衣,出去看看街景。
在街角看到好多可爱的花灯,我一口气买了四盏,一盏狗灯和一盏鱼灯送好友菱子的一对小外孙,也过过做奶奶的瘾。剩下的两盏,我把它们高高挂起。圆圆的那盏,就想象是外公给我的鼓子灯,希望它照得我无忧无虑。
另外一盏嘛,算是为早已成人、还在海外的儿子买的,默祝他客中平安快乐。但不知他在异乡异土,还记不记得幼年时,由妈妈陪着他在巷子里和小朋友们提灯的情景。
悠悠岁月,虽然逝去,也不必惆怅感怀。阿荣伯说得对,大人们总是要老去的,只要小辈长大,能一代一代接下去就好。
我没有搓汤团,也不必许什么心愿了。



招宝妈兼职

不想打工就加入我们一起赚钱吧!不投资无风险会智能手机就行,只赚不赔收入可观微信号:sha142703

文学投稿

邮箱:sxhjzyq@163.com

注:投稿先关注本号,如需要加编辑点评微信微信联系。


请点下面的“分享”“在看”,让更多的朋友看到。谢谢你的支持!


散文大家
名家散文,原创散文,文化热点。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