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趣宣讲
作者：悦嘉
你见过深夜的医院吗？病房中，此起彼伏，没有间断地，回荡着痛苦的哀吟声。要知道，许多疾病，它的痛苦，不是刹那间的，而是持续、反复的，如同西西弗斯推石头，没有尽头，在病痛反复、漫长的折磨下，很多时候，不需要疾病“动手”，病人就已经“缴械投降”。
有一个病人，我印象深刻，她是我遇到过的最刺头的病人，也是让我对生出最多感慨的病人。
1年前，我收治了一位肺癌脑转移的中年女性患者，因脑转移导致功能区受损严重，到我这就医时，已失明失聪。患者骤然从健康人变得无法准确感知外界，十分慌乱无措。我自始至终未能和患者达到有效交流。她无法得知身在何处、亦不知所行何事，慌乱之中，抓住她老公的手方有片刻安宁。
她的每次收治，都是对护士的极大挑战，护士对她的任何操作都需耗时良久。简单的打针输液、量血压、心电监护都需患者老公事先安抚后再行实施，患者一旦无法理解，打针吃痛，便会烦躁不安，晃动躯体，拒不配合。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她的说话喊叫声非常大，整个科室都回荡着她的呼叫，时常引来同屋病友投诉。
还好她对她丈夫有所信赖，她老公也对她很好，给她一勺一勺喂饭，帮她换衣洗漱，带她晒太阳散步。每次收治后，患者一遍遍叫着“老公”，她老公一遍遍回应。我也经常见，在病房走廊，她老公耐心托扶着她散步。我见过大爷喂饭喂2小时，冷了热热了冷。见过便秘时大爷给患者塞开塞露，扣粪便。见过大爷像哄小孩一样给她唱歌。见过大爷羸弱的身体背着患者来回踱步。见过大爷给患者认真洗脸檫手剪指甲。
每次看到这场面，未婚的护士们都在感叹，这对夫妻感情真好，患者老公好有爱。这样的感情在中年夫妻里如此显化的的确很少。患者的女儿也很孝顺，没生病前肯定是幸福和美的一家。
对于患者的收治，家属是抱着恢复视力听觉的目的，但作为医生，她病情拖太晚，对脑功能造成不可逆损伤，我们的目的只能是延长寿命，保住现有的状况，让生活质量不继续下降。在患者老公一次次问我患者还能不能恢复听觉和视力，我一次次表示不可能后，终于，他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喃喃自语道“那何时是个头哦”。
慢慢地，我看到患者家属态度发生变化，患者饭不吃，那饭就放在那等着患者饿了再吃。便秘了，那正好减少抱患者上厕所的次数。她失明了无所谓白天黑夜，太阳也可晒可不晒。患者也从干净体面变得身带异味。以前查房都是围着患者转的大爷也开始玩起手机，对着呼唤声视若罔闻。直到最近我在病房听到了大爷对患者的辱骂声，耳聋的患者对辱骂是没有反应的，大爷甚至会在暴跳如雷时巴掌落在患者身上。患者也从叫老公不绝于口到满嘴嘟囔、情绪极其不稳定。
她因要上化疗和靶向治疗，每隔段时间就会就诊住院。由于大爷失去耐心，慢慢地，我收治她的压力也变大了：从处理各类同病房病友的投诉、护士抱怨她的不配合这种非医疗问题到她自身的医疗问题，她逐渐出现了尿路感染、肺部感染，除了抗肿瘤治疗还得抗感染，且感染一次比一次重，到后期基本都是耐药菌感染。
像这种无法和患者沟通的诊疗我经验很少，她说的话大多数是无意义的情感宣泄，情绪也逐渐歇斯底里，不愿意喝水，导致每日尿少。查体便是口腔异味重，口腔卫生极差。尿少后泌尿系统得不到有效冲刷，每次入院一查尿常规、痰培养就各种细菌超标。原本两三天的住院时长被无端拉长至两三周。
看不见、听不见的恐惧与绝望，已足以摧毁一个普通人，再加上，她或许感知到亲人的疏离，她的状态变得愈发糟糕，求生欲望降到冰点，她开始拒食。
她老公每天喂她吃饭整个科室都知道，因为耗时长，且她老公为了让她吃饭，会在她耳边扯着嗓门劝她。患者听到没有我不清楚，但我每次都知道她开饭了、她拒食了。
持续一段时间后，她营养状态极差，为了患者营养指标，我们便决定给患者安置胃管，虽然事前让患者家属给患者做了安抚，但真正安置胃管时，科室派出了6个医生、护士按住患者，1人操作置管，患者一直极力拒绝，她不懂我们在干什么，或许是对她上酷刑。置管并不顺利，因为患者的吼叫，不配合吞咽，多次置管到了患者口腔内，无法顺利进入食管，我甚至能看到黏膜出血，带着血丝的唾液吐到了临近的医生身上，最终耗时1小时才安置成功。还好她没有自行拔管，否则，大家真一起崩溃。但，这种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我久久难忘，事后我也不断问自己，我是她的主治医师，我是在救她，她的指标出问题，我一项项地纠正，但她真的还想活吗？
如果她生下来就是聋子瞎子，或许她不会如此应激。她感受过世间的美好后，忽然之间，老天把一切都收回，让她在无尽的黑暗和寂静中度过余生。这种残忍、绝望、恐惧让她渐渐没了正常的思维和行为。她需要我的医治吗？或许她更想要解脱。她的病情让她坠入了无尽的深渊，连带她的家人陷入无尽折磨苦痛。在这种折磨中，人心自然就变了。医护聊天时说到她老公，也一阵戚戚然，当初的模范丈夫也变成了“渣男”。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听到这样轻飘飘的评价，他真的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吗？他们真的了解，病人以及家属在经历何种折磨吗？病痛的可怕，远远超出人们的认知，它先是摧毁身体，进而摧残人心……
后来，她出院了，放弃治疗自动出院，她有极重的感染，严重的恶病质，极端的衰弱。我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日。
这个病人太特殊了，她看不见，也听不到，一个人活在寂静的黑暗里，她只能通过歇斯底里的嘶吼宣泄。可能刚开始，通过家属的肢体接触，她还能感受到外界传来的善意、温暖。随着家属耐心磨尽，她连“触觉”也消失了，再也感受不到外界传递的“暖意”，如此，她便一个人活在寂静、寒冷的黑暗中。
我猜想，她大概是不想活了，病痛已经够可怕，更可怕的是，她看不见、听不见，也摸不着亲人。我难以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只能从她日常生活的嘶吼、哀吟里，体会她彻骨的绝望。
好无力，看着她我真的好无力。我没办法治愈她的病，我也没办法与她沟通，在日常治疗中给予她生的希望。我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期待科技愈发发达，医学愈发昌明，没有病痛，就不会有那些残酷的人性故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