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沈蓉总是回想起1990年的冬天。
她想,如果那晚她没有逃走,她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如果她在船上没有把自己卖了,又会是什么境况?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她只能在目前的道路上走下去了。
即使,会被女儿看不起,她也没办法。
沈蓉是家里最小的女孩,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她长得特别漂亮,但漂亮没用,尤其在重庆,漂亮的女孩数不胜数。
姐姐18岁嫁人,嫁给了一个炸馓子的男人,但日子不好过,三天两头哭着回娘家。
沈蓉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爱看小说,她知道在这大山之外,有另一番广阔天地。她不想嫁在山里,像母亲这样过一辈子。
她一直拒绝结婚,但到了1990年,她20岁了,父母逼着她嫁人,并不会因为她是家里最小的就宠她。
那个年代,能吃饱穿暖就是幸福,所以父母没经过她同意,就把她许给了一个30岁丧偶的男人,那男人她小时候就认识,手脚不灵便,脖子上还有烫伤留下的疤痕。
她看也不想多看一眼,但男人有手艺,在山下支了一个摊儿卖麦芽糖,至少能养家糊口。
她不愿意,就被母亲锁在家里。
到了结婚那晚,她趁男人不在时,从后门跑了,一个人跑下山,摔了好几跤,到山下时整个人狼狈的像乞丐。
她用偷偷攒的钱,坐了最早的一班车,穿山越岭地到了奉节,又从奉节坐船到了湖北宜昌。
在船上时,她回望重重叠叠的山峦,终于哭出声来。
她在船上睡了一夜,下船时才发现她的钱被偷了,她在船上哭得昏天暗地。
有个男人来问她,说可以免费送她去想去的地方,她到底单纯天真。
一下船,她就被人卖了。
沈蓉被卖去了江苏。
一个40多岁的男人,名字叫何大春,他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她知道,从此以后他就是她的丈夫了。
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看起来家里条件不错,从窗口看出去,再也不是山了,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起初,沈蓉每天都被关起来,男人隔三差五就对她动手,直到怀孕后沈蓉才被放了出来,但只能在院子里活动。
第二年,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
沈蓉表现出一副认命的样子,她经常说还是江苏好,她的老家全是山,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何大春终于不再限制她的自由。
沈蓉渐渐学会听江苏话,跟邻居们也都熟了,偶尔会跟着邻居上街赶集。
女儿一岁的时候,沈蓉给她断了奶,然后在某个深夜,女儿睡着后,她推门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她从来没喜欢过这里,也没喜欢过这个男人,对女儿,她也是带着恨意的。
天亮时,她才走到街上,然后飞快地去了车站,买了一张去浙江的大巴。她听邻居说过,浙江那边比较富裕,她要去那边多赚点钱。
因为没什么学历,也没有工作经验,想要都赚点钱就只能去那种不正经的地方上班,比如发廊。
那个年代,发廊都不正规,里面清一色全是年轻女孩,而顾客几乎都是男人。
沈蓉就这样,在发廊当上了洗头妹。
因为长得漂亮又年轻,很快就成了最受欢迎的洗头妹,但是她有底线,绝不跟男人出去。
发廊老板几次跟她谈话,说要趁年轻多赚点钱,以后谁知道你是怎么赚的。
沈蓉就是不答应,别人不知道,但是自己知道啊。
她已经把自己卖了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沈蓉为了省钱,就住在店里的洗头床上,躺在窄小的床上,动一下就会掉下去,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就会想起女儿来。
眼泪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冰冷地落进头发里,心里揪着疼。她一直以为自己不爱女儿,可到现在她才知道,不管是跟谁生的,都是自己的骨肉,永远无法割舍。
她也会想起父母,想起哥哥姐姐们,她在发廊拿到第一份工资的时候,就给家里写了信,还汇了一半的钱回去。
她知道,她逃婚后,家里肯定得赔钱,不知道又欠了多少债。
喜欢和追求沈蓉的男人很多,但是她都不答应,她只埋头拼命赚钱,发廊唯一的好处就是,钱真的比别的地方好赚,遇到大方的客人,小费给的也多。
沈蓉在发廊做了5年,攒了一笔钱。
这一年,沈蓉27岁了。
她从发廊辞职,用存款开了一家小小的发廊,请不起人,只有自己一个人做。她在门口竖了大大的牌子写了四个字:正规发廊。
这样的发廊,也注定了生意不会好。
有一次半夜,进来一个喝了酒,动手动脚的男人,沈蓉见多了这样的男人,毫不客气地一扫把把他打了出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沈蓉正在店里睡觉,忽然听见玻璃碎裂的巨响,跑出去一看,人早跑了。
沈蓉蹲在地上,看着碎掉的玻璃门,蹲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
但是哭完了,依旧得继续做生意。
不久后,忽然流行起了烫发,沈蓉关门一个星期,去杭州学了这个手艺,然后用所有的存款买了烫发的机器和药水。
店里的生意忽然就好起来了,沈蓉每天除了睡觉都在给人烫头发,手都被药水腐蚀了,但一切都值得。
晚上关门后,她就一个人坐在收银台里数钱,嘴角带笑,但眼里却流出了泪。
这一年,沈蓉赚了不少钱,她给重庆的父母寄了三分之一,剩下的扩大了店面,还请了两个洗头妹。
店里的生意,一天天好起来。
过了几年,当地发廊整改,严打情色产业,发廊倒闭了一半,沈蓉的发廊生意越发好了。
沈蓉30岁了,她却决定关门了。
因为她打算回江苏去,离女儿近一点。
沈蓉回江苏后,在县城开了一间发廊,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她才去乡下看女儿。
何大春看见她站在门口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沈蓉说,她是来看女儿的。
女儿何小玉躲在何大春,警惕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陌生。沈蓉带了一堆零食和玩偶给她,她却不肯拿。
何大春已经50岁了,看上去老了许多,倒像是于心有愧似的,跟沈蓉说,欢迎她回来。
沈蓉冷冷地说:“我不是回来跟你过的。我只是看我女儿。”
何大春讪讪地笑了下,“那,那你随时都可以来看她。”
沈蓉想起被何大春关起来打,关起来强暴那些情形,就浑身发抖,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沈蓉固定每个周末都会从县城回来看女儿,因为心里有愧,她对何小玉好到娇惯的地步。
何小玉也已经从心里接受了她是她妈这件事,却始终跟她亲昵不起来,她更喜欢何大春。
这让沈蓉嫉妒,但也没办法,只能加倍对她好。
沈蓉初来乍到,理发店的生意一直不太好,而且因为开这种店,在周遭名声也不太好。
何小玉14岁的时候,要在城里读书了,为了方便,沈蓉让她住在家里。
但是何小玉住了一个星期后,死活要搬去住宿舍。
沈蓉很生气,问她为什么。
何小玉脱口而出,“同学都说,你的店不正经,你也不正经,我不想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蓉愣在那,气得胸口发疼,狠狠骂了何小玉,何小玉转身就走了。
沈蓉在收银台里一坐,眼泪就涌出来。
从她不甘心嫁给老男人逃婚开始,她的人生就已经偏离,再也回不去了,但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甚至心底里有些骄傲。她逃离了大山,一个人养活了自己,她再存几年钱,就可以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了。
但这一刻,她无比地后悔,后悔到眼泪流都流不尽。
一个月后,沈蓉回了一趟重庆老家。
这些年,她也回去过几次,跟家里人早已经和解,这次回去,是因为父亲病重过世。哥哥们都有家庭有孩子,嫂子们知道沈蓉开店赚了些钱,一见她就是一番恭维,然后开始叫苦。
沈蓉主动承担了父亲葬礼所有的开销,至于母亲,沈蓉在山下给她租了房子,但是嫂子们并不满意,她们说,她也没成家,要不让母亲跟她去江苏。
母亲从50岁开始就得了风湿病,关节不好,连孩子都带不了,更别说做家务了,之前都是靠父亲照顾,现在父亲也走了。
沈蓉明白,他们是想把母亲甩给她,到底是母亲,她怕如果不带走,母亲会过得更艰辛。
所以,沈蓉带着母亲回了江苏。
回来的路上,母亲问她开店怎么样,兜兜转转说到了她的婚姻。
“蓉,你年纪也不小了,成个家吧。”
沈蓉呆呆地看着车窗外。
只听见母亲说,“你一天不结婚,你嫂子们的嘴就不会停。”
“她们说什么了?”沈蓉愣住。
母亲顿了顿说:“说,说你开那种店,接触的人都不正经……”
沈蓉一口气闷在胸口,差点破口大骂,但在车上,她只好忍住了。
其实,这时候,沈蓉已经有了一个交往一年多的男朋友,叫周广,是发廊的常客,离婚多年,家底不错,对沈蓉也好。两人不咸不淡地交往着。
只有一点,周广比沈蓉小5岁。
但是怕何小玉知道,沈蓉不敢正大光明地跟他来往。
当年,沈蓉故意藏着身份证,也没跟何大春结婚,快40岁还没结婚,难怪要成为别人眼里的异类了。
母亲身体不好,三天两头上医院,有一次母亲要做一个肺部手术,沈蓉只得把店交给店员打理,却没想到等母亲出院后,店员在她对门开了一家发廊,卷走了她所有的老顾客。
沈蓉气得说话都发抖,跑去店员门口骂,骂着骂着就泪流满面。
她给周广打电话,他很快就从厂里赶来了。
沈蓉忍不住靠在周广的怀里放声大哭,结果,好巧不巧,被何小玉看见了,她是来找沈蓉拿衣服的。
何小玉掉头就走了,这次之后,她再也没来过店里。
不管沈蓉怎么解释,何小玉都沉默不语,仿佛已经默认了,她的店不正经,她也不正经。
夜里,沈蓉老是哭,她想如果当年没有逃婚,她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只可惜,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因为对门开的店,沈蓉的生意一落千丈。
她焦虑得睡不着,周广劝她安慰她,他带她去乡下骑自行车,带她去看庄稼,去运河坐船钓鱼。
沈蓉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即使跟周广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了,但她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感受到自己动了心。
仿佛回到了少女时期看爱情小说的时候。
沈蓉决定为自己考虑一回,开始光明正大跟周广交往了。
不久后,周广求婚,沈蓉就答应了。
她还没正正经经地嫁过人,她很想穿一次婚纱,举办一个婚礼,哪怕再简单都行。
沈蓉通知了老家所有的亲戚,但是路途遥远,哥哥姐姐们只是发来短信祝福,要了她的银行卡号,说表示一下。
换作以前沈蓉不会要,这次她给了他们卡号。
沈蓉到结婚前一天,才最后一个通知何小玉。
何小玉干脆地拒绝,没空。
就这样,沈蓉嫁给了周广,陪在身边的只有母亲。
不过,也总算是嫁人了,有了正儿八经的家庭,周广离婚时把房子给了前妻和儿子,他一直租房子住。
婚后,他搬来了沈蓉家里,半年后,周广提出要把儿子接来住。
沈蓉才知道,当初周广离婚儿子是跟他的,只不过前妻住的离学校近,儿子才跟前妻住。
沈蓉气得要命,不肯答应,没想到周广竟对她动了手。
沈蓉捂着脸,半晌才回过神来,她开始哭,但是周广不为所动,冷冷地转过身去去玩电脑。
最后,周广还是带着他儿子搬了进来,沈蓉才知道,周广根本没他说的那么有钱,他只不过是厂里的司机,一个月工资不到3000块钱。
尽管如此,沈蓉还是舍不得离婚。
沈蓉在这样的婚姻里煎熬了5年,她已经40出头了,周广的儿子正值青春期,每天跟她吵架,摔东西。
沈蓉骂回去,周广就会跳出来骂她,最严重的一次,周广把她额头打流血了,她报了警。
警察协调,周广跟她道了歉,保证不会再犯。
这时候,何小玉已经去了杭州的大学,所以沈蓉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她要离婚。
反正她已经结过婚了,知道婚姻是什么样子,她不想再被婚姻绊住脚。
憋屈的婚姻,不如单身。
沈蓉先是转移了自己所有的财产,之前不管周广怎么说,她都没答应在房产证上加他的名字,所以房子不管怎么样,都是她的。
一个星期后,沈蓉打电话请来了重庆的三个哥哥,然后迅速跟周广提了离婚,并且逼着他第二天就去领了离婚证。当天,就让周广跟他儿子搬了出去。
怕周广报复,她带着母亲住了一个月的酒店,然后悄悄把房子卖了,店铺也转让了。
最后,她带着母亲去了杭州,在离女儿大学不远的地方租了个房子。
等这一切尘埃落定,沈蓉躺在新家的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眼角的泪不断地流出来,但嘴角是笑着的。
她用所有的积蓄,在杭州开了一家理发店,请了几个学徒,那时候,理发店早已经正规化了。
何小玉长大了,也懂了沈容的无奈,对她的态度也渐渐缓和,偶尔还会带同学来店里洗头发,她去学校看何小玉,她也不再那样抗拒了。
虽然不像寻常的母女那样亲昵,但对沈蓉来说,已经够了。
沈蓉就这样在杭州定居下来。
何小玉大学毕业后,在杭州工作,每个月回去看何大春,他已经60多岁了,看起来老得像一棵冬天的树。
沈蓉恋爱了几次,但是没有再结过婚,前两年还赶时髦,来了一个网恋,但最终不了了之了。
如今,距离她20岁时逃婚被骗,已经30多年了。
50多岁的她,已经开始老了,不过她有了足够的存款,足以养老,足以应对余生。
回顾前半生,只觉得像一场梦。
很苦很苦的梦,苦到不愿回想,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毕竟这世上,不可能每个人都幸福。
来源:陈若鱼 。期刊作者,福建省作协会员,一个爱写故事的老仙女,公众号:陈若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