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嗲子文学” ,是披着儒家伦理的撒娇吗?

文化   2024-10-16 14:24   北京  



父亲的眼睛是我这辈子最恐惧的东西
嗲子文学是今年三月火的,年是二月过的。
在老家当了一个春节长子长孙的耀祖们回城打工两星期后开始创作嗲子文学:不怪被偷的电瓶,不怪涨价的鸡蛋灌饼,只怪自己没能撑起父亲的天,不敢接下父亲的烟。
如果非要给嗲子文学一个定义,我只能说,这是一种用苦大仇深的语言、儒家思想的里子和自己给自己涂抹悲壮的历史正剧的叙事方式,来描绘中式父子关系的文学。
在嗲子文学的世界里,两室一厅也是要分君臣的:

进城打工是去赴死的:

父亲的眼睛是不敢看的,父亲的认可是至高无上的:

而自己,是要在族谱上被单写一面的:

或者说,嗲子文学上演了耀祖们幻想的一出大戏,这出戏不是九子夺嫡,就是江城第一世家嫡长子的权谋故事。cosplay 的是世家少爷,背上扛的是整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但其实以嗷嗷待哺状渴求的,只是来自爸爸的一句认可。

网友看穿了儿子们看似宏大的叙事里,包裹的仅仅是一声撒娇,但这份撒娇又过于曲折,既要放在君臣的纲常里,又要涂抹上东方式的留白、含蓄和悲壮。

“嗲"  字通常用于形容女性,但突然扭捏起来的长子们,似乎出乎意料地表现出了最 “嗲” 的样子。

如果把这个范围更扩大一点,不仅是儿子对父亲,我们都或多或少地看见过男性同性间用变变扭扭、苦大仇深的方式诉说某种倾慕情愫的文学,只是在现在,这种文学有了一个无比贴切的名字 —— “嗲子文学” 。


先是子,然后才能嗲

嗲子文学多是文言风,弥漫着一股小学背的弟子规终于用上了的得瑟,但是这股暗戳戳的 “新中式” 背后是隐隐埋伏的传统儒家伦理的互联网幽灵。

在嗲子文学映射的儒家伦理中,一个人身份的核心是角色而非美德。儒家角色伦理学认为角色不仅指导实践,而且构成了人们道德生活的内在组成部分。

也就是说,嗲子不只要做一个好儿子,履行作为好儿子角色的义务,更重要的是,嗲子是儿子。子是嗲子们最重要的身份认同。

儒家的伦理核心是以父子关系推演出其他关系,孝道支配着上下级关系。父主子从的家庭关系延伸到家庭外部,构建了以权力争夺结果为评判标准的价值体系。

“父是子的威” ,“长子的威严” , “身为长子,必须入局” ,这样的句子无不透露着父权等级社会的地位焦虑。

嗲子文学的热门语录 “长子求稳,次子求险,家族方可大兴” 便是明证 —— 个体的个性特长全被抹去,只因血缘关系和年龄决定的家庭角色便可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正如鲁迅的描述,儒家宗法制家庭伦理是 “长者本位” 。


父式特权:只要不说话就能变成神话

“我抽着比父亲更贵的烟,却撑不起父亲撑的那片天。”

“我和我父亲一样的易怒,但我比我父亲更加无能。”

——嗲子文学

比起家庭职责,嗲儿文学爱讨论爹和子在社会关系上的尊严和地位。被大张旗鼓举起的是男人的脸面,被若无其事放下的是不良嗜好(吸烟)和情绪障碍(易怒)。

从嗲子文学中,我们可以读出:父权结构下男性享有的 “被积极想象” 的特权。什么都不做也可以父爱如山,什么都不说就可以深沉如海。父亲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被特写成加了 bgm 的慢动作。

不刷碗不带娃的父亲可以变成勋章,成为精神支柱,因为 “父亲的赞许仅次于国家荣誉”。 “男人一辈子都在等待父亲的认可” 。

而在父权等级社会的规则下, “嗲子文学”  并非只是颅内幻想的一声咯噔。爹的认可意味着家庭资源实实在在的倾斜。嗲子不仅会接过爹的烟,还能成为爹。

荒谬的是两室一厅还搞出君臣,残酷的是君臣 play 之外的女儿难以继承这两室一厅。

在有1.5亿讨论量(已被删除)的微博词条*#为什么爸妈从来没想过给女儿买房#*下可以一窥家庭资源的分配现状。

当出走成为越来越多年轻女性的决心,但自觉 “还没有资格和父亲坐在一张沙发上抽烟” 的男性因为天生被这一套用父-子关系推演出的权力秩序所团结和吸纳,又被许诺以真实的好处,所以被来自父亲、以及类似父亲的年长男性的目光和考验所围困,将工作,赚钱,履行家庭义务,这些成年人的自主选择后应当承担的责任,描述成了嗲子文学中的惊天伟业。

而嗲子文学的走红也似乎是一种因果调转了的心理路径。现代女性迅速进入劳动市场,个人价值不再依附婚恋关系,在择偶和家庭上有了更多的议事权。与此同时,一些男性在父权制资本市场的受挫让他们拾起家庭领域的修辞: “(我没有失败)我只是恐惧父亲的眼睛” 。将父亲抬到神坛,是为了给自己涂抹悲壮。


抹除女人,儒家父权等级制回魂
"父亲的一句肯定,胜过母亲的 100 句赞美。” 
“当饭桌上,有你爱吃的菜时,妈妈会一直给你往碗里夹菜,而爸爸会选择不吃那盘菜。” 
——嗲子文学
更值得注意的是,嗲子文学的叙事将父亲的缺席描述成有自我牺牲意味的更伟大的存在,与此同时也意味着对女性付出的无偿家务劳动和过载情感劳动的低估,是对不平等的家庭分工的认可和加固。
—— 事实是,这桌嗲子爱吃的菜,是妈妈买的,做的,端上桌的。
在嗲子文学中,人际关系和角色决定了道德生活对人的剥削,且这剥削并不是均质的,家庭中的弱者,社会中更容易受到权力滥用影响的人会更容易被角色吞噬。
嗲子尚能自恋自怨,嗲子的妈妈和姐妹直接消失。就像儒家注重角色和人际关系,以父子的纵向关系为主轴,女性总是被排除在讨论之外。
在《孟子》中讨论儒家传统中的基本关系时,列出了五种关系:
圣王任命谢公为学士,教诲百姓天下伦常,父子之间要亲,上司之间要义,夫妇之间要有分,长幼之间要有序,朋友之间要信。
(《孟子》第 3A.4 节,根据刘氏 2003 年译文改编,第 115-117 页)
在这段话中,女性角色,妻子(与 “丈夫” 相对的从属角色)只被提及一次。女性作为母亲、女儿、朋友和嫂子的角色并没有被提及,尽管这些角色关系可能是当时女性道德生活的焦点。而且我们并没有在这五种关系中看到女性之间的关系。
与对男性规训不同的是,儒家对女性的规训是美德在前,角色在后。
Jing Iris Hu 对班昭的《女训》的研究中得出结论,对女性来说,角色不足以提供道德指导,而美德才是道德指导唯一可靠的来源。
班昭特意嘱咐未婚女性,一个女人不能依靠自己比小姨子年长,而忽视一个好嫂子的必要美德。要想成为一名成功的儒家女性,必须以美德为准则,而绝不能诉诸于其角色所赋予的所谓道德权威。
以美德为主的道德指导让女性在权力关系中更加弱势。男性家庭成员按照生理年龄进行的权力分配机制在女性这里不适用。男性可以因为有了父亲的角色而自动荣升权力高位,而母亲的角色却不能兑换相同的权威,相反关联着一连串的义务和义务未履行的惩罚。
儒家父权的金字塔是系统里男男女女每个人的重压。 “爹系男友” 是对父亲的集体癔症女频版,和 “嗲子文学” 并列成为父权规训下女性和男性对待权力的不同态度:男性臣服于不平等,等待论资排辈地去继承权利;女性情欲化不平等,以浪漫爱的名义美化失权。
但  “嗲子文学”  的走红也折射出另一重社会集体意识形态的更迭:嗲子文学的作者是男性,但嗲子文学却是女网友们发现和命名的。嗲子文学一开始被称为娇子文学,后来因为娇字里有 “女” ,便以嗲字取代。
当爹的女儿和子的妹妹们开始旁观 “嗲子” 、命名 “嗲子” ,说起了笑话,拆起了台。这是不是意味着,这爹爹不休的循环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方向?

— The End —

— 作 者:孙漫漫 —

— 编 辑:caica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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