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记事起,家门口的稻田就像一幅画卷似的,从脚下延绵开去,一眼望不到边。与稻田一起绵延十里的,还有那被村里人戏称为“九眼龙”的荷塘。
一到夏天,“九眼龙”荷塘里的荷叶“接天无穷碧”,娇艳的荷花,亭亭玉立于烈日下,清
香袅袅,十里不绝,惹得周围几十里的人都来赏荷。荷叶荡漾起层层波纹,露珠在荷叶上晃动,宛如淘气的娃娃,借着荷叶这舞台在风中嬉戏,不断地在绿浪中翻滚、玩耍。一条从长江上游“跑”下来的金钱河,从家家户户门前的荷塘穿过,送来绿意与旺气,河两岸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每到夏末初秋时节,乡里村里最热闹的景象,便是在泥塘里挖莲藕和在金钱河畔洗莲藕。
在这个风光旖旎,傍秦岭山脉、倚金钱河水而居的地方,能够吃一口汉白玉似的莲藕,无疑是上天巨大的恩赐。它们既雍容华贵又小家碧玉,藕断丝连间,也泛着天地间难以言喻的自然灵气。
家乡的荷,品种很多,最有名的要数那九眼莲。九眼莲以藕的内部有九个孔眼而闻名于世,古书上说它“节长尺半,洁白如玉,胖若儿腿,手感沉实,切开九眼,薄如纸翼,生吃熟食,入口无丝,脆嫩香甜,鲜美爽口”。听村里的老人说,九眼莲在过去是历代达官贵人进献皇宫的贡品,是家家户户招待贵宾的美馔佳肴。
每次站在荷塘跟前,满眼都是小心翼翼的甜。
儿时,奶奶最拿手的就是莲藕蒸饭,里面会放一些红枣、蜂蜜、花生,夏天解暑下火,秋天清爽可口。每次我不开心的时候,奶奶就用莲藕蒸饭哄我,并给我唱我长大了才明白的《江南》: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大字不识的奶奶跟从事教育工作的爷爷学的,奶奶将它理解成了一首情歌,里面包含着奶奶对教书在外的爷爷的无尽思念——爷爷是莲叶,奶奶是一条鱼。奶奶还说,这是她现在唯一记得的一首诗了。奶奶每次唱这首采莲曲,脸上总是泛着红晕。奶奶每次做莲藕蒸饭,也总带着甜蜜蜜的笑容。
我蹑手蹑脚地钻进灶房,伸出刚洗净的小手,趁奶奶转身的瞬间,从瓷碗里偷了一片莲藕塞进嘴里,顾不上烫,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尽管如此,莲藕的清香、糯甜还是霎时包裹了我的整个味觉器官,我的味蕾也就在这个时候完全被打开了。奶奶发现我偷吃的行为,并未愠恼,反而笑盈盈地从大碗里分出一小碗,颤颠颠地递给我,生怕碗里的藕汤洒出来了,并嘱咐我慢慢吃,锅里还有很多呢。
吃完奶奶的莲藕蒸饭,我打着饱嗝,先前的烦恼成了过眼云烟,我欢快地背着鱼篓去村口给稻田放水。
在水声荡漾的稻田间,水渠边,荷塘里,我和伙伴们摘了荷叶戴在头上,挖出一根细嫩的莲藕清根,用它引诱蜻蜓、青蛙、黄鳝、小黄鱼,还有难得一见的甲鱼。为了捉到它们,我和伙伴们把荷叶的顶部挖了个大洞,做成绿色的帽子和披肩,伪装成荷叶的模样,以荷塘里的荷叶、荷花和水草作掩护,穿梭在其中。我们以鬼子进村般一步一张望的身姿,小心翼翼地前进着,生怕踩疼了脚下的这片土地。稻田周围的稻草人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之中,它在风中翻转着身子,挥舞着手臂,犹如一位开路先锋。水鸟瞧见我们这些“荷叶兵”的动静,也静悄悄地躲进稻田深处去了。“水浅王八多”,越是浅水滩的地方,越容易抓住甲鱼和小黄鱼。我们分工明确:有的人负责趴在荷塘没过脚趾的水里潜伏,有的人负责拿着渔网躲在河堤后面等待潜伏组的手势,有的人负责在荷塘附近站岗放哨,以防不明所以的人闯入我们的地盘……很多时候我们一无所获,但我们依旧乐此不疲地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事情。一无所获的日子,我们提前说好了第二天的分工和回家如何避免挨打的借口。回家之前,我会为稻草人戴好荷叶帽子,交代它看好荷塘和稻田的悄悄话,然后摸黑到家。我们灰头灰脸地披着月光偷偷溜进家门,在爸妈的责怪声中,坐在月光下的石板上端起老碗,边吃饭边慢慢回味着充实而快乐的一天。吃完晚饭,我们哈欠连连,匆匆钻进被窝,进入了夜间与鱼鳖继续战斗的梦乡。
就这样,童年做过的所有糟蹋荷塘的事历历在目,比如在莲池里游泳、偷吃莲蓬,在池塘边捉黑水鸡、白头鹎、池鹭、灰鹡鸰,戴着荷叶埋伏在池塘里,和小伙伴们玩游戏,采摘荷叶当头盔……岁月在我的额头上无声无息地奔跑,很多东西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于我而言,既难忘又遗憾。在我即将而立之年,眼前的荷塘,随着时代的发展与村庄的变迁,渐渐被村里人遗忘了。十里荷塘的景致不复存在,它们被别的农作物替代,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与稻田携手去了遥远的南方和水草丰茂的地方,去了一个我们谁也找不到它们的植物王国。
我时常在梦中遇见波光粼粼的荷塘。梦见那个夜晚,我打着手电筒,在荷田间穿梭。我一会儿变成停在叶子上睡觉的蜻蜓,一会儿变成发光的萤火虫,一会儿化作滚动的露珠躲在莲蓬的缝隙里……后来,我又变成了一条小红鱼,看见一条大鱼围着一株莲,一会儿东转转,一会儿西转转……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数年前奶奶为我所唱的歌谣,如今早已色调斑驳,画面昏黄。
泪未干,梦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