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二十二回

文摘   2024-10-01 10:14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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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这一回第一件大事儿是宝玉参禅,为他最后的悬崖撒手埋下伏笔。第二件大事是猜灯谜,为贾府最终的衰落命运埋下伏笔。


第一部分,无事忙费力不讨好。


“无事忙”当然说的是宝玉了。宝钗要过生日了,这是她到贾府之后过的第一个生日,又是15岁的及笄之年,在古代算是成人礼。所以贾母捐资二十两银子让王熙凤操办,还定了一班小戏。宝钗过生日,宝玉忙的事儿可不少。


第一,他得忙着安抚黛玉。


宝钗过生日过得隆重,又是摆酒又是唱戏。黛玉往年没这个待遇,心里不忿,人家都要吃饭了,她还躺在床上不起来。宝玉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啊,赶紧跑到她房里陪笑说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起她来。黛玉其实也知道自己闹的没什么道理,所以也就顺坡下驴,任凭宝玉拉着手出来了。


第二件事儿,忙着跟宝钗讨论戏剧。


宝玉黛玉都比较孩子气,自己爱看什么就点什么。宝钗不一样,很成熟很社会化,她知道这一大家子人的中心人物是贾母。所以第一次点了《西游记》,第二次又点了《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一来,宝玉就不高兴了,道:“只好点这些戏,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意思是说宝钗看戏的品味不高。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钗这一席话,知识点满满。先说韵律。昆曲中有南曲和北曲的差别,南曲文戏多,北曲武戏多;南曲缠绵婉转,北曲铿锵顿挫。这“铿锵顿挫”就是我们所说的“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这里头慷慨悲歌的情调,难道可以用一个“热闹”来概括吗?那再说辞藻。文人看戏还得讲究个辞藻。说到辞藻,宝钗马上就举出了一支《寄生草》。这其实是鲁智深醉打山门被迫离开五台山时候的一段。“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是讲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之后被官府通缉,幸得赵员外帮忙上五台山当了和尚的故事。一个既有一身武艺又有一腔热血的英雄,被迫剃度出家够无奈了。可是当了和尚也不行,鲁智深并没有世俗的佛缘,他不守清规,醉打山门,在山上也待不下去了。这就是“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这样一再挫折之下,才逼出了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是何等苍凉啊。那苍茫天地之间,到底哪里才是英雄的容身之所呢?此刻的鲁智深也不知道,他只能唱“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下山去了。一支曲子不仅把鲁智深的人生讲出来了。这样的辞藻就算是离了戏剧,也照样能打动人心,哪怎么能用一个“热闹”就一笔抹杀了?


宝玉听宝钗这么一说,非但不恼,反倒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正在这时候,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一下子把大伙都逗笑了。


这一段小儿女对话非常有意思,三个人的特点都写出来了:宝钗真渊博,宝玉真赤诚,黛玉是真灵性。


宝钗固然是顺着贾母的心思点热闹戏,但是她点的热闹戏可不是傻热闹,她追求的是热中冷、武中文,不光热闹还得耐看。她不光会念这个儒家的经书,甚至连当时最俗的俗文化戏剧都了如指掌。更难得的是她虽然杂学旁收,但是又内心坚定,谨守儒家立场。这样的孩子,要是跟贾宝玉换个位置,别人不说,贾政就得高兴死。只可惜宝玉不是这样的人。


宝玉呢?宝玉待人真是一片赤诚。当年秦穆公说过一句名言,“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这句话就成了评论好人的一个著名标准,就是君有奇才我不贫。这需要赤诚无私的心灵才能做到,这样的心灵很多人终身修炼,也修炼不成,但在宝玉这儿,却是生而知之。宝玉不光是赞美宝钗,他也心甘情愿的给所有的女儿当绿叶儿,这种性情对于一个众星捧月捧着长大的孩子来说,难能可贵。


黛玉呢?黛玉既没有宝钗那样渊博,也不像宝玉那么无私,可是她聪慧呀,一出口就带着灵气。“这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这话说的多妙。《山门》讲的是鲁智深,《妆疯》讲的是尉迟敬德。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两段戏,被她信手拈来,就成了一个绝妙的讽刺,把宝玉怼的一点脾气都没有,这就叫四两拨千斤。宝玉也罢,咱们这些读者也罢,谁能抵挡住这样的灵气?


第三件事,忙着给湘云使眼色。


这班小戏子唱了一天,贾母深爱那个做小旦的和一个做小丑的,就命人带了进来,另拿些果肉和钱赏他们两个。这时候,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的。”宝钗心里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果然不错。”一时散了。这事儿就过去了。可是谁也不曾料到,一贯以小心眼儿著称的黛玉还没怎么着,素来开朗豁达的湘云倒是炸了包。当天晚上她就气呼呼的让丫头翠绿把衣服都包起来,说明天就回家,不在这儿看别人的鼻子眼睛。这不分明在说宝玉。那宝玉听到了,就赶紧来解释:“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她恼。谁知你不妨头就说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哪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


说起来,宝玉还真是拿湘云当发小看,生怕她因为口无遮拦得罪人。问题是这只是宝玉的一厢情愿,湘云可不那么想。湘云是跟宝玉一块长大的,在黛玉没来之前,宝玉是跟她关系最好。可是现在她跟黛玉开玩笑,宝玉就拿眼色阻止她,这不就是怕黛玉生气吗?很明显,现在在宝玉的心中,她已经靠边站了。她怎么可能领这个情呢?不仅不领情,还甩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愤愤的躺着去了。


宝玉原本就是跟湘云和黛玉最好,此刻在湘云这儿碰了钉子,他又去找黛玉去了。没想到刚走到黛玉门口,黛玉就一把把他推了出来,还把门给关上。宝玉没法子,只好千妹妹万妹妹的叫,那黛玉就是不理,宝玉也不走,就在门口站着。过了好一阵子,黛玉终究还是不放心,要打开门来看,发现宝玉居然还站着呢。这一下,她也不好意思再关门了,只得抽身上床躺着。那宝玉就跟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黛玉冷笑说:“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说:“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


好多人看到这句话就糊涂,为什么宝玉不比不笑倒比别人比了笑了还厉害?有人就解释了,说这就是恋爱中的小任性。因为我爱你,所以即使我明知不是你的错,我还是要迁怒于你。有这个道理,但我觉得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那就是黛玉觉得宝玉待她不诚:我长得像那个小戏子,别人都比都笑了,这固然不好,但毕竟别人还是对我以诚相待,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你可倒好,你明明也觉得我长得像那个小戏子,可是你既不说也不笑,这不就是对我存心了吗?你就是觉得我小心眼儿,就是觉得我开不起玩笑,你说你这到底是尊重我还是轻视我,这也罢了。


黛玉接着又说出了宝玉的第二宗罪:“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看到没?黛玉把刚才宝玉跟湘云说的那段话全听到耳朵里去了。而且这场火力全开的吵架,已经根本不是针对什么比戏子的问题了。黛玉真正生气的是宝玉拿她跟湘云那儿做人情:我就算是小性,你犯得着到她面前去说我的不是吗?


这样看下来,也就明白了这两个小丫头在争什么,其实就是“在你心里到底谁更重要”。


宝玉怎么解决?宝玉此刻还处在懵懂阶段,没法解决。大概所有青春期的孩子都会遇到这样的苦恼。解决不了,那干脆谁也不要了,闷头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刚刚听宝钗讲《寄生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宝玉觉得自己这番费力不讨好真是没劲,还不如“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么一想,觉得自己悟了,翻身下地,就在书案上写下了一首偈子:“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你也来证明,我也来证明。证明什么?宝玉当时是为情所困,证明当然是情了。可是“是无有证,斯可云证”,什么外在证据都没有了,或者说都不需要了,那才是真正的证明。这一点咱们大家其实也能理解,真爱是不需要证明的。不过宝玉觉得自己真正觉悟的是最后两句话:“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真正到了都没有什么情感再需要验证的时候,那才是我立足的境界,这是要绝情无爱了。写到这儿,宝玉觉得自己是真解脱了。但是又怕别人不理解,所以又在偈子后面填了一支《寄生草》,自己念了一遍,觉得特别满意,就痛痛快快地上床睡觉。


是不是好笑啊?这跟上一回受了袭人的气,看了《庄子》就去写“繁花散麝”是一个道理。你既然大彻大悟了,还怕别人不理解呀?这不分明还是放不下吗?


其实不光宝玉放不下,还有黛玉。宝玉在黛玉那儿碰了钉子,心灰意冷就走了。他一走,黛玉倒是绷不住了,到了晚上就假装来找袭人探听消息。袭人心知肚明,就把这一偈子一首曲子给黛玉看。黛玉一看是又气又笑,拿回来就给湘云看啊,第二天又拿了去给宝钗看。他那支《寄生草》到底写的是什么呢?这时候就有宝钗来揭晓:“无我原非你, 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这意思不就明白了吗?从此之后,我再也不管这种你我他之间的纠纷了。


宝钗看了作何感想?她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大家看,宝钗把这事儿还想得挺严重的,她是真觉得宝玉悟了,有了佛家出世的念头了。怎么办呢?宝钗这种做派还真像我们时下的家长或者老师,她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干脆取消问题,说:这是个坏念头你不许想,这是本坏书你不许看。


黛玉呢?黛玉太了解宝玉了,她才不相信宝玉能大彻大悟。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于是三个人就都到宝玉屋里来了。一进来黛玉就笑着问:“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这是个好问题,宝玉根本答不上来。黛玉又乘胜追击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什么意思?你还在给自己找立足之地,说明你还是放不下自己。我告诉你,什么时候你连立足之地都不再追求了,那才是真干净真觉悟。这个道理还真对,这不就是有我和无我的区别吗?


话说到这一步,宝钗的渊博又有了用武之地了,接着就讲起典故来了,就是禅宗六祖慧能的故事。当年惠能在五祖弘忍手下当火头僧,正赶上五祖要传法。谁对佛法的领悟最透彻就传给谁。当时五祖最得意的弟子是神秀,神秀就做了一首禅诗:“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大家都说妙,惠能在厨房里做饭,他就听见了,然后就说:“美则美矣,了则未了。”然后也念了一个禅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什么意思?佛教的最高境界不是空吗?那神秀的镜子里根本不空,他还总想着自己,总想着怎么修为,怎么去俯视尘埃。而惠能就不一样了,惠能也不讲身,也不讲心,也不讲菩提,也不讲明镜,他说这些东西都是幻象,甚至连我们自己也都是幻象,幻象还哪来的尘埃?这不就是彻底的空了吗?然后五祖就把衣钵传给惠能了。


宝玉那个偈子跟黛玉那个偈子的区别,不就犹如神秀跟惠能的区别吗?可是黛玉能写偈子,她就真觉悟了?才没有,她只不过把这当作一个文字游戏而已。听他们大家这么一说一闹,宝玉也就明白了。“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四个人又和好如初了。


这就是宝玉参禅的来龙去脉。


我有一些小感悟。


第一个,宝钗黛玉湘云还真的只是一群大孩子,他们确实性格各异,也确实吵吵闹闹,但是谁跟谁也没有什么本质性的矛盾,根本不用宝玉这个无事忙瞎操心,他们和好的比谁都快。所以,那些天天在字里行间去寻找宝钗阴谋的人,其实可以休矣。


第二个,曹雪芹尊重知识,也尊重勤奋。但是要说由衷的喜欢,还是喜欢灵性。就拿宝钗跟黛玉来说,宝钗是真渊博,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是黛玉就是有那么一股天生的灵气,轻轻松松就能四两拨千斤。从理性的角度讲,我们其实基本上都会认同湘云说的那句话:“你要是能挑出宝姐姐的错来,我就服你。”可是我们情感的天平还是会忍不住向黛玉倾斜。这种对自然灵性的崇拜,大概也是咱们中国人的民族性格之一。


第三个,宝玉号称“情不情”,应该是个最最多情的人了。但正因为如此,情的对立面空对他才会有格外的吸引力。此刻这些女儿们还是一心要把他留在这个有情的世界,但是终归有一天他会悬崖撒手,由色而悟空。


第二部分,大家长劳力又劳心。


“大家长”是荣国府的二老爷贾政。让他劳力又劳心的事儿是什么呢?其实是过年期间的一个小玩意儿,猜灯谜。


有人会说了,贾政这么一个没有生活情趣的人,怎么会玩起猜灯谜呢?贾政完全是为了凑趣儿。凑谁的趣儿呢?凑元春的趣儿,也凑贾母的趣儿。


元春是一个情趣高雅的人。省亲之后,她跟娘家的联络增多,这一天就派了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的白纱灯,上面还挂了一个灯谜,让各位姐妹猜猜。猜到了也不许说出来,而是要暗暗的写在纸上,一起封进宫去,由她来评判是否猜中。另外她还让小姐们各自也做一个灯谜,由她来猜。那宝玉宝钗他们当然是依令而行,都把这个写了字儿的纸条交给小太监。到了晚上,元春又把小太监给打发过来了,说娘娘制的灯谜,各位都猜中了,只有二小姐迎春和三爷贾环猜的不对。又说小姐们做的他也猜了,请小姐们看看猜的是与不是。那大家想以元春的身份,谁好意思说猜的不对,就都胡乱说猜对了。小太监就把元春准备的奖品赐给猜中的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这个奖品非常清雅,这就是元春的雅趣。


贾母也是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人。她本来就好热闹,现在看元春这么有兴致,就更高兴起来。让人赶着做了一架小巧精致的围屏灯放在屋子中间,又让宝钗黛玉他们各自做了灯谜,写出来都粘在围屏上,大家一起猜。又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做猜中的奖品,这不又是贾母的雅兴吗?贾政是元春的爸爸,又是贾母的儿子,这两位都是重量级人物,他们都有兴致,贾政能不凑趣儿吗?所以下班之后,就在上房悬了彩灯,备了玩物,又安排下四桌小宴请贾母赏花灯猜灯谜。


这四桌小宴是怎么安排的呢?上面一席是贾母、贾政和宝玉,这是祖孙三代。王夫人带着宝钗黛玉湘云是一席。这是荣国府的几位小亲戚,王夫人跟他们在一起显得尊重。迎春、探春、惜春又是一席,这是贾府自家的女儿。那里间屋子里凤姐和李纨又是一席,这是两个媳妇儿。这样的安排,又尊又卑,又内又外,妥妥帖帖。等大家都做好了,贾政又看出不对了:怎么贾兰不在里面呢?那底下伺候的婆子们赶紧到李家问李纨,李纨就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有叫他,他不肯来。”婆子回复了贾政,贾政赶紧又让两个婆子把贾兰找来,挨着贾母坐下。这样一来,上面一桌不就是四世同堂了吗?一眼看过去,真是其乐融融。


接下来的活动是不是也其乐融融?并没有。贾政这么卖力的凑趣儿倒是凑出无趣来了,怎么回事呢?有他在这儿整个气氛都变了。本来这四张桌上是有三个话痨的,都是最能活跃气氛的人,但是在贾政面前全哑火了。第一个是凤姐,又爽利又诙谐,一个人能顶十个人的。问题是贾政是他的叔公公,古代翁媳之间规矩最多,有贾政在这儿,她连吃饭都得到里间儿,哪里还能说话?第二个是宝玉,平时最喜欢高谈阔论,但是在贾政这个严父面前,他就跟避猫的老鼠一样,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哪里还敢说话。第三个是湘云,虽然是闺阁弱女,但是性格豪爽,到哪儿都是大说大笑的。可是现在有贾政在上,她也不敢放肆。那这三个话痨都哑了火,其他的人就更没什么话说了。


一大家子人人都静悄悄闷头吃饭,别人还罢了,贾母先就不自在了。她是个好热闹的,把这么多孙男弟女聚在身边就是图个热闹。结果贾政一来,大家都放不开,这不就没意思了吗?所以酒过三巡,她就让贾政回去休息。那贾政能不能走?他不能走,他本来就是来凑趣儿猜灯谜的,现在灯谜还没有猜,关键是他打点好的这些礼物还没发放出去,他怎么能走?所以贾政就陪笑说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听他说的这么可怜,贾母也笑了,对贾政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道:“猜不着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大家看这老太太和人到中年的儿子,彼此逗趣儿,不也挺有意思的吗?


那就开始猜。先看贾母的,贾母说的是“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个水果。这个谜不难猜,所谓“站树梢”,那不就是荔枝吗?就凭这三个字儿已经能猜出来了,再加上猴子就是多了点形象感,就更好猜了。问题是贾政不能说好猜。咱们现在听领导讲话,不是无论讲什么都得说内容深邃吗?贾政也一样,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无论贾母出什么名,他都得说难猜,这才能凸显贾母的高明啊。那既然是难猜,第一次当然猜不着啊,就让贾母罚他东西。第二次再猜,还是猜不着,再罚些东西。这样反复猜了几次,把打算孝敬给贾母的东西都差不多发出去了,这才猜出来是荔枝,再讨一点贾母的奖赏,那这样一来,贾母不就高兴了吗?这就是咱们中国古代所谓的“承欢膝下戏班衣”,这是做孝子的基本功。


既然老太太高兴了,就接着猜。接下来就是元迎探惜四姐妹。这四姐妹出的都是事物谜,也就是就着谜面打一物。元春写的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打一玩物”。这也好猜,不就是过年放的炮仗吗?元春虽然地位尊贵,但毕竟本人不在现场,贾政不用跟他玩猜不着的游戏,所以立刻就猜出来了。


迎春写的是“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打一用物”。是算盘。为什么是算盘呢?算盘要想发挥作用,一要有安排在不同位置,代表不同数字的算盘珠子。第二还得有人去打这个算盘,这就是谜面里所说的天运和人工。那有了天运再有人工,算盘算出来的结果可是千变万化,这就叫“天运人工理不穷”。那算盘中间有梁有档,算盘珠子的位置有上有下,若是两个算盘珠子不该挨到一块儿,你无论怎么扒拉他也到不了一块儿去,这就是“有功无运也难逢”。那“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又是怎么回事呢?阴阳代指奇数和偶数,其实也就是数字的范畴。那算盘珠子为什么每天都噼里啪啦上上下下的打?就是因为它们代表着不同的数字,人们要拿他们来算账,所以这是算盘。贾政也猜出来了。


探春写的是“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打一玩物”。风筝。贾政更是一下子就猜出来。


惜春写的是“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打一玩物”。所谓菱歌就是采莲曲,在古代都是唱爱情的。这样说来不听民歌听佛经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东西不属于世俗欢乐,而属于佛教空门。“性中自有大光明”意味着这个东西能发光,既是佛教的法务又能发出光来,这不就是佛前供养的海灯吗?


贾政猜一个中一个,是不是气氛逐渐走到高潮,大家都乐起来了?完全不是,恰恰相反,贾政是越猜越无趣了,为什么?因为他心里开始打鼓了:娘娘所做的炮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做的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的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愈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也。”其实何止是元迎探惜四姐妹的灯谜不吉利,那老太太的灯谜也不吉利。“猴子身轻站树梢”,又有猴子又有树的,不就让人一下子联想到了“树倒猢狲散”吗?那老太太正是贾府的一棵大树,大过年的她出这么一个灯谜,是不是也让人脊背发凉。所以贾政是越看越害怕,越猜越不想。可是老太太还在,他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接着往下看。


看到宝钗的了。宝钗擅长写诗,所以她的灯谜也是一首七言律诗。“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打一用物。”别看谜面长,可并不难猜,为什么呢?有烟,而且还得点火,这个火还是一点一点地从头往中间烧,这不就是香吗?那又不是弹琴焚的香,也不是熏被子的香,而是能够给人报时的香,那不就是更香。所以这个谜并不比刚才那些谜更难猜,但是贾政到这儿是真猜不下去了。如果说刚才那些个谜还是隐隐约约让人感觉不吉利,这个谜可是赤裸裸的就把焦首、煎心、艰辛这样的词儿都说出来了。看到这儿,贾政是一阵伤感涌上心头,连装都装不下去了,只能垂头站在那里。那贾母一看,还以为儿子累了,正好就坡下驴,就把他给打发走了,自己在和孙子孙女们接着玩。可是那贾政回到自己房里,却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着。


这就是我说的“大家长劳力又劳心”,也就是回目中所说的“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红楼梦》写到这儿,为什么要搞出这么一回呢?我觉得这一回的文字是和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十二钗的判词和曲子遥相呼应的。《红楼梦》里的结构非常有意思,前四回都算引子,交代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让主要人物出场。第五回之后才把故事徐徐展开。所以曹雪芹就在这个交接的节点上,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安排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让他当然也是让我们这些读者预先看一下女儿们未来的命运。到了这第二十二回,又到一个转折的节点了。此前宝玉他们都还是跟大人们生活在一起,从第二十三回开始,他们就要搬到自己独立的青春王国大观园里了。所以呢,曹雪芹又安排了这么一次猜谜,让贾政当然也还是让咱们的这些读者再看一眼女儿们的命运。所以呀,这几首诗词大家不能当诗看,也不能当谜看,而是要把它当谶语看,而且还得和第五回里十二钗的判词和曲子对照着看。那这样一看,咱们就看出名堂来了。


元春的“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正对应着判词里的“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很明显,元春省亲就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再下一步可就是一命归西了,而她一命归西,贾府也就该“树倒猢孙散”了。迎春的“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对应着判词里的“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所谓阴阳,不光代表奇数偶数,它也代表男女,代表婚姻啊。迎春结婚所托非人,婚后受尽折磨,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殒的呀。探春的“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对应着判词里的“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探春的结局啊,大概率是远嫁何方,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漂洋过海,再也无法回头了。惜春的“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正对应着判词里的“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啊。惜春原本也是个金门绣户的小姐呀,但它的结局呢,却只能是独卧青灯古佛旁。宝钗的“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对应着判词里的“金簪雪里埋”呀。金簪子和头发在一起那才是有缘,埋在雪里不就无缘了吗?那没有什么缘分,没有亲里更亲的缘分。也就是说既没有白天琴瑟和鸣的缘分,也没有晚上鸳鸯双宿的缘分,她这个宝二奶奶终究还是妄担了虚名,寂寞一生。这样看来,这一回真正写的既不是诗,也不是谜,而是悲剧命运。


我还想说说贾政这个大家长,这个大家长当的真不容易。咱们看《红楼梦》总不免跟着主角自动带入少年视角,觉得只有宝玉黛玉他们这帮少年人才可爱。长辈之中大概只会觉得贾母好,因为她肯纵着这些少年人,肯给他们撑腰。最不讨好的就是贾政这样的中年人了,既世故又蛮憨,真是爹味十足。那《红楼梦》到底是不是这个立场?《红楼梦》当然是讴歌青春的,但是与此同时它也正视生活。就拿贾政来说,那真是上有老下有小,里头有家庭,外头有工作,这几重责任他哪一个照顾不到都不行。所以你看他退了朝之后,还得摆家宴猜灯谜。猜灯谜的时候还记得照顾老太太的情绪,又得操心小一辈的未来。这种处处想讨好又处处不讨好,筋疲力尽,强颜欢笑的样子,是不是像极了我们时下的中年人呢?平心而论,这样的人也不乏他的可怜甚至可敬之处。


那也正是因为贾政格外操心,他也就格外敏感了。就拿这次猜灯谜来说,既是省亲之后,又是过年期间,从老太太到四位姑娘,再到贾府未来的儿媳妇宝钗,大家都还沉浸在欢乐之中,甚至连最敏感的黛玉和最无视王的宝玉都没觉出有什么问题来,但贾政呢,却感受到了难以抑制的悲凉,这一波就是他的敏感之处,可是就算是预感到了贾府的结局,他也还是无能为力啊,只能大睁着一双老眼,从天黑熬到天明。这样看来,生活对他又何尝不是悲剧?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丁中广祥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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