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喜:地下5000米的诗篇

文摘   2024-12-02 18:20   陕西  

苦难是天上的星月
姐姐
此刻 你与十万青麦同在
饱满的汗粒与禾香把你包围
在广大乡间 这是最平常不过的图景
不同的是 在这个春天
你饱满的乳房
停止了水声

村庄已经一病不起
它的孩子奔向了四方
在这个春天 有一条河流
提前干涸了
在春天之前 或者更早
一定是什么入侵了它们
一枝桃花 一个声音 或是一股时代的洪水
此刻 它的伤疼多么饱满
仿佛五百颗麦粒同时受浆
姐姐
追赶大雪的人满头尘沙
他四顾苍茫 内心喑哑
瓦楞上的月亮走得那么快
他永远相差十步

姐姐
苦难是天上的星月
照见人间细小的碎裂





生日的母亲
冬天的暮色来得早
白桦落光了叶子
灯火从村头依次亮起来
南山更加苍茫

母亲七十岁了
牙齿早已落入岁月深处
而笑意
还像新摘的棉花

今天 是她的生日
儿女从四面八方归来
像一段旧了的江南岸
被春风又吹绿一次

有一瞬
母亲给灶膛添柴
火光映着她的白发
像一片儿星光
薄薄地铺在夜色上





最后的喜鹊
喜鹊越来越少
这也许是我见到的最后一只
村庄要荒芜到什么程度
才有喜鹊栖居
生活要走到哪条路上
才有喜鹊报喜

一样的预言
以前如同纷落的树叶
现在是怎么也舍不得花掉的白银
我们把它打在背包里
在一些时候 又从背包里放出来
带我们去追赶那些
逐渐老去的人事

那么多的人 那么多的
被一扇木门关上又放开的畜灵
都回到了泥土深处
多好啊 即使邮路断绝的年月
仍有一封温暖的书信
织密的蒿草 织密的虫声
峡河水沿夹壁西去又东折
下山人挑卖八月晚桃
汗的咸 汁的甜 一棵突然倒下的
槐树的“哎呀”
我们并不比一只喜鹊懂得更多




橘子
这是刀尖的锋口
一枚橘子 青黄的
它的香气 像一场
黄昏的疾雨

三十六年前的秋天
一枚橘子风尘仆仆
穿越京九线 312国道 十里长安
最后在一扇柴门边停下来
九根指头颤抖着掰开
在一位少年身体里
布下长江和渡口

又过了多少年
春风吹断流水 少年成人
橘子化成橘灯
它用清明之光
抵挡多少时间的轻薄和速朽
而今 日月荒烟蔓草
千里怀橘的人已隆为荒冢
冢内的人和冢外的人
彼此成为封土
偶有好事的野鼠
打下弯曲的通途





冬至
电话那头 母亲说
山上下雪了 我突然想起来
她今年七十二了 能看见的雪
已经不多了

放下电话 眼前全是白的
堆在我一生顶上的雪
一下全落了下来
我再也端不动了
小店的女孩端来一碗饺子
我看见她端来一碗雪

对面山上是白马寺
可以看见它隐隐的粉墙
我珍视所有微小的事物
比如从白马寺飘下来的
一阵金黄的银杏树叶
它们不紧也不慢
像一些正在发生的事情
无雪的绥阳总是有雨
人们打着伞 开着车 赶往遵义
再往北 就是九省通衢的重庆
人活在哪里都是一阵风
沿着河谷吹
吹过关山和日暮
最后吹到比雪更远的地方





缝补
在我的脚头
时序进入四月
长安进入傍晚
光进入黑暗

我的爱人 双手
脱下我脚上的袜子
在拇指的前端
有两处破了
和着头顶的灯光
内心巨大的怆恻
她细细地缝缀起来

后 在她的唇齿
和纱布之间 线头
哏的一声 断了

我们对于爱情的理解
总是过于繁复
除了锦开花簇
还有细细地 缝补





秦腔
真正的歌唱拒绝字正腔圆
它是另一种岩浆
八百里秦川抖三抖 十万里风云闻声黯的秦腔
劈山开石斩苍龙 吞天吐地纳八荒的秦腔
再锋利的刀子也拦不住
再激烈的风雨也打不断
唱大喜大悲 唱大爱大恨
唱昏王奸佞征人泪
唱忠良贞烈古今流
秦腔的大雨醍醐灌顶
让你浑身湿透哑口无言
让你明白
真情和洗礼 只在民间
让你懂得
活着 就是冲天一喊
人啊 看见美物你心花怒放
听到秦腔你哪里躲藏





梅子青时
当成熟回到内心
栀子花做了的见证
这雨水打开的灯盏
领你回到清白的身世

如果还不够 加上盐的咸涩
冰糖的温润 白干的炽烈
一杯为清风 三杯为苍狗
岁月和人间 都重新上路

风雨不紧不慢 时间深处
生和死达成的契约续了千年
而宽容和热爱 不舍昼夜
那是青梅另外的样子






我爱这绵亘的漫长
我依然愿意沿用古老的比喻
父亲是一座山 如同坚信
流水是时间真实的本质
但我拒绝父爱是山上的桃花
这样轻薄的比拟

父亲一些时候愿意抱起你
放在疲惫的肩头或者膝上
这时候 他把世间的所有都放下了
他变得很轻 多少事物可有可无
任迎面的生活翻山越岭

一棵树与另一棵互相倚靠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成为亲人
一些时光接过一些时光
一些死亡落在一些死亡上
我爱这绵亘的漫长






炸裂志
 
早晨起来头像炸裂一样疼
这是大机器的额外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脆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铉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在他们床前
我岩石一样轰地炸裂一地


摘自丨《陈年喜的诗》


诗人介绍:陈年喜,生于1970年,陕西省丹凤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当代作家、诗人。曾从事矿山爆破工作十六年,数百首诗歌及散文、评论文章散见《诗刊》《天涯》《散文》等刊。


2015年,纪录片《我的诗篇》播出,陈年喜一夜成名,很多人知道了他的名字。他也因此获得新的标签——“矿工诗人”。陈年喜受邀去美国,在哈佛耶鲁演讲;媒体不断上门采访,到他家乡记录他的生活。可那些冗长的无人问津的日子,远非寥寥几笔可以勾勒出来。


2019年1月,出版首部诗集《炸裂志 2021年5月,出版首部散文集《微尘2021年6月,出版散文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2022年1月,出版散文集《一地霜白。2022年2月,出版诗歌集《陈年喜的诗

 

陈年喜高中毕业之后便外出打工,爆破工是他至今做过时间长的职业。成长在秦岭脚下,从小浸酝于老家的秦腔、鼓书等传统文化,陈年喜将其视为自己的文学启蒙。


在矿山工作期间,陈年喜开始不间断写作,他灵感如泉涌,在炸药箱上、在岩石上、在床铺上,他笔下的诗篇和故事如泉水般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



2015年离开矿山后,陈年喜在贵州、北京等地辗转。2020年,陈年喜确诊尘肺病,同年,受邀做客央视节目《朗读者》。

 

他写生活:

“生活有时候会无比沸腾,连死亡也无力打扰”。


他写爱情:

“我们对于爱情的理解,总是过于繁复,除了锦开花簇,还有细细地缝补。”


他写记忆:

“记忆像一册旧书本,重要章节都已消损。”


他写美好:

“世界有许多美好,有的像梦一样繁复,有的像花一样简单。



《人民日报》评论,“铁骨深情的爆破工陈年喜在深山矿洞中抒发着‘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读诗是奢侈的,读诗又是值得的。从陈年喜的诗中,我们可以一次次汲取到更丰富的生命体验,以诗为盾,抵挡时间的速朽和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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