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黄妈妈嘬
陈西峰
今年春天回故乡，和几位朋友去看马厂炮台，在那高高的土台下面，忽然发现童年下洼打菜割草时最喜欢的“妈妈嘬”。
不知道这种植物该叫它草还是菜，反正猪牛兔羊都不吃，但是孩子们都喜欢，见了就立刻跑过去采摘。这种植物植株矮小，姿态轻盈，它的茎是紫红色，叶子在茎的底部呈莲花座状向外展开，中间挺拔出一根长茎，叶子肥大，边缘有锯齿，全身布满灰白色的柔毛，尤其是毛茸茸的花朵，呈现由黄绿到紫红再到淡粉的渐变色，外型像个小喇叭，又像一个倒置的小酒盅，花朵根部有一点甜甜的花蜜，我们揪下来放在嘴里吸吮，模仿大人喝酒的样子，所以有人给它取了个有趣的名字叫“老头喝酒”，而我们更愿意叫它“妈妈嘬”。
之所以这样叫它，是因为我老家的方言中，将母亲的乳房直接称呼为“妈妈”，就像现在年轻人叫的“麻麻”音。因为它的形状与其中的一点点甜蜜，与母亲的乳房、乳汁相似，孩子们将之视为母亲的乳头，在过去老大刚学会奔跑，家里便又添了老二的年代，除了“老生子”（家里最小的孩子），其他稍大一点的孩子早早便被更小的兄弟姐妹“剥夺”了吃母乳的机会，于是孩子们便在打菜割草时，含上一朵“妈妈嘬”再重温一下母乳的甜蜜滋味过把瘾。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村里没娘的那个孩子，因为母亲难产离世，生下的孩子只能跟着爷爷生活，自小没有母爱、没吃过母乳的小可怜，靠着爷爷用铜饭勺在灶火上搅点面糊喂养长大，跟我们一起下洼打草时，遇见这“妈妈嘬”，我总会抢先揪下来几朵大的给他，看他伸着大大的脑袋，嘴里含着一朵小小的野花，使劲吸了又吸、嘬了又嘬的模样，心里总是生出一阵又一阵的心酸。
就在我拿着这朵花发呆的时候，同来的几位朋友寻了过来，见到我手里的植物，有两人同时喊起来：“蜜罐！地黄”！叫“蜜罐”的我可以理解，这是不同的地方对同一植物的不同称呼，但是叫“地黄”的，着实令我感到吃惊。
这位热爱中医、中药的朋友给我解释，我手里的植物，学名就叫地黄，药用部位是它新鲜或干燥的块根。根据加工炮制方法不同，可以制成鲜地黄、生地黄和熟地黄，不同炮制方法具有不同的功效。地黄多数选择秋季采挖，可以鲜用，称为鲜地黄；将地黄烘焙至大概八成干，称为生地黄；而将生地黄经过加工炮制，九蒸九晒以后入药，则称为熟地黄。鲜地黄具有清热生津、凉血止血的功效，可用于热病伤阴、舌绛烦渴、温毒发斑；生地黄具有清热凉血、养阴生津的功效，可用于热入营血、温毒发斑、吐血衄血，对于热邪伤及体内津液所导致的口干、多饮等表现，具有一定的治疗作用；熟地黄具有补血滋阴、益精填髓的作用，可用于血虚萎黄、心悸怔忡、月经不调，对于肾阴不足导致的腰膝酸软、夜间盗汗、手足心热等，具有补肾滋阴的效果。
听着这些中医、中药的专业术语，一时感觉很“晕”，过去只看见“妈妈嘬”的花朵，不知道它的根居然具有这样的功效，并且它居然有这样庄重大气的名字叫“地黄”！这让我忽然想起学生时代读白居易的诗“麦死春不雨，禾损秋早霜。岁晏无口食，田中采地黄”，原来在饥寒年代里，“采地黄者”采的便是我手中妈妈嘬的根呀！朋友解释说地黄又叫地髓，是说吸收了地气之精髓，一般土地在种过一年地黄后，地就变苦了，第二年便不能再种地黄，必须等到至少八年后才能再种，因此就更显得地黄的珍贵。
归来后许多天，我还沉浸在发现地黄的感慨中。翻书看到苏轼居然有一首专门写炮制地黄的诗：“地黄饲老马，可使光鉴人。吾闻乐天语，喻马施之身。我衰正伏枥，垂耳气不振。移栽附沃壤，蕃茂争新春。沉水得稚根，重汤养陈薪。投以东阿清，和以北海醇。崖蜜助甘冷，山姜发芳辛。融为寒食饧，燕作瑞露珍。丹田自宿火，渴肺还生津。愿饷内热子，一洗胸中尘。”苏轼写自己年老体衰，精神不佳，“垂耳气不振”，于是移栽地黄，看它逐渐繁茂起来，收获后将地黄加上崖蜜、山姜等物，熬制成瑞露珍品来滋养自己的“衰体”，并寄希望于通过服用地黄，将肺中累积的郁闷之气，以及世俗之尘涤荡干净。
这么一看，我童年的“妈妈嘬”，不仅有治疗身体疾病的药效，还具有疗愈心灵的效果，于是更加感慨：少时误以为草，老来才知是宝，阅尽人间山河，故园风物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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