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从没有亲人来访。敲门的人会是谁呢?他搜空脑海也找不到头序。他好奇地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往猫眼里瞅了瞅,手不自觉地按在了拉柄上,门悄然推出一条缝来,不带半点声息。门缝里钻进一张女人的脸,尽管清秀祥和,还是把他吓得后退了几步。女人猫着腰,手里拿着空碗,眼睛贼溜溜的转着,最后盯住了屋内的饭锅,嗲声嗲气地哀求:叔叔,借一点饭给我好啵?咱家饭不够,客人急着要吃。
他很为难,锅里的饭是按量做的,不多也不少。他苦笑着跟女人解释,女人死活不肯走,死缠烂打。叔叔,好啰,我只要一点点,一点点行啵?女人比画着。他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锅里的饭,没有吭声,女人趁机猫一样蹿进屋来,舀了几勺饭,得意地走了。嘿,这哪是借饭啊,分明是抢。望着女人的背影,他开心地笑了,连自己也感觉奇怪,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女人走了,他把门关上,着手淘米做饭,女人下手太重,让她一搅和,至少有二人没有饭吃。
没想到这一天过得很轻松,一点也不觉得累。腰痛病似乎也好了很多。他说话眉飞色舞的,一脸的青春。象在路上捡了个很大的篓子那样开心。
去淘米的时候,他意外地看到了她,她抬头朝他笑。跟他打招呼,她说了些啥他没有听懂,也不好意思问,一味地瞎琢磨,有时候瞎琢磨也能琢磨出某种情趣来。有空下来玩。女人的邀请是一种客套,可他真想下去看看,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好,现在人家成全了他。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女人,女人丰满苗条,看哪都好看,皮肤白晰,胸口那对小白兔在她弯腰洗碗时突突地跳着,跳得他心里慌慌的。
门是开着的,店里没有客人,桌子己经收拾干净,浸渍的油污反着光。他站在门口大喊了一声:老板,你家进贼了。女人笑,看中了啥你就搬啥吧。女人蹲在卫生间洗她的碗。他想开个玩笑,想说,我看中了你。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想,她比他的女儿还要小。
女人开的快餐店,他往店内扫视了一圈,感觉有点怪异,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实木桌凳厚重笨拙,做工粗糙没上油漆,大概是从乡下带过来的,象个农村姑娘羞涩地蹲在地上,阳光虽然很好,因为桌椅的存在,店内显得幽暗阴森。他轻咳了一声,制造声音提醒一下她,她抬头望着他笑:叔,是您啊。随便坐,咱这就给您沏茶。女人说话的时候双手抱在围兜上擦了两把,身上的围兜乌漆墨黑的,很长时间没洗了。她抓了把茶叶扔进杯里,满了杯水端过来,陪他坐下。
他又往店内扫视了一眼,语调平和地先开了口:开这店需要很大的搅用吧。这是一句方言,女人没有听懂,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讲的是塑料普通话,听起来很滑稽,这次她听懂了,告诉他花了十几万。
你是长沙人?他在心里琢磨了一通,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没想到他估摸错了。
我是新化人。女人有点自豪。这个问题很多人会问,她答了上千次,练就了一点犀利。
新化是小县城,你能来长沙,一定很优秀。他把大拇指翘得高高的,在她面前晃了晃。
我老公是长沙人。她笑。
你很有福气。他为她骄傲。
呵呵,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女人笑起来比板着脸孔好看。
呯。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尖尖脆脆的,把两人的脸吓得铁青,女人惊呼,我的天,出大事了。弹起身迅捷地冲进房内。
女人掀起墙上的画时,他惊呆了。画后是一道伪装的门,里面有暗室,藏着一位多病的男生。他已经躺在地面上,玻璃杯子碎了一地,幸好水已经冷了,玻璃碎片只伤到了病人的手。女人捧着病人的手吸了几口,把污血啐进垃圾桶里,用创口贴处理了一下伤口。她想把病人扶起,试了一下没有挪动,返过头来望了望他,他上去加了把力,病人便离开了地面。
女人倒了杯凉开水,捏几粒药塞进病人手里,病人接过杯子吃了药片,把水也喝了。喝水的时候侧了侧身体,连咳了几声,好象被水呛着,样子很难受。
慢点喝。女人嗔怪的同时,用手在病人的背上轻轻拍打。看上去她很心痛也很无奈,女人轻言细语地叮嘱:好好养伤,病才会好起来。咱还得在外照看生意,忙完了再来陪你。病人笑了一下,抓着她的手松开了。
电梯口贴了悬享公告,杀人犯的体貌特征与女人藏着的病人极为相似。他因此没有睡好,总是半夜醒来,耳边窸窸窣窣的,醒来后发觉一点声息也没有。在床头静坐了一会,下床在房间里走了走,站在厨窗前看看女人的窗台,女人的窗户关着,灯也熄了,女人会不会同他一样睡不着呢?他想,不会的,绝对不会,女人挺精的,不然她怎么会想出这样的办法窝藏杀人犯呢?犯人这张脸太清晰了,浓眉,黑痣,刀疤,看哪都象。他接着拿出那张悬赏公告仔细辨识了一番,开始兴奋起来,他妈的,咱发横财了,奖金50万挣二辈子也挣不了这个数。有了这笔钱就不用打工了,去新马泰旅游,找个年轻小姐好好玩玩。那是多么美妙的事。
手指痉挛了一下,燃着的烟火烫到了他的手,他如梦初醒,自己发觉了杀人犯的藏身之处,杀人犯手里有枪,定会来杀人灾口的。所幸的是杀人犯病了没力气拿枪杀他,得尽快报警,让警察把杀人犯抓走,领了奖金走人。可自己走得了吗?女人会放过他吗?不会的,肯定不会,女人知道公司在哪,自然也会知道他家在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道理他懂,他为自己捏了把汗。
他担心杀人犯找上门来,便早早地出了门,拉着小拖车漫无目的地走,长沙城一片静寂,街道空阔空阔的,他走走停停,觉得日子真难熬,他又想辞工不干了,可他找不到别的门路,为此他很是郁闷。
他回来得很晚,拉着菜在小区外逛了好几圈,他很想看到警察,看到这里突发事端,可一切让他很失望,小区风平浪静,人流涌动,他胆怯地挤进电梯,与熟人打着招呼。
到家,他迅速把门反锁上,搬了几个桌子堵截门后,感觉牢固了,方才去里屋择菜,里屋还有道门,可以加大安全系数。平时他择菜喜欢坐在大门口,把门开着,这样风出风进的凉爽舒适,偶尔还能同保洁员说说话,其实他和保洁员也没什么好说的,彼此也不怎么认识,就问问给谁做饭,是做给公司员工吃,还是做来卖,多少钱一个月,工作起来累不累。这小区的保洁员老是换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因此谈话的内容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他耐得烦,总是低言细语笑眯眯的,偶尔也骂骂物业太没良心,开这么低的工资,咋能留得住人。保洁员拖完过道也只需那么几分钟,跟他说上简单的几句话,话虽少,却成了生活的调味品,有了它,生活就没那么单调与孤独。
把里面的门也锁好,门外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了。空气也不再流通,他感到心悸,郁闷,压抑,更多的是恐惧。胸口开始隐隐做痛,痛感日益增强,有时不得不躺下来,休息一会,等痛感轻了些再坚持着坐起来,把菜择完,洗好,切碎。还好,这痛来得猛也去得快,耽误不了太多的时间。他想,这样下去人会死的,他想跟老板请几天假去医院检查一下,痛得厉害的时候,他拨打了老板的电话,老板在忙电话打不通,他打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他就不打了。老板不忙的时候,给他回信息,问他什么事,当时胸口没有痛,他就懒得说了。
他去废品收购店买了几块钢板,请人打了几个孔,动手做成防弹衣,做工精细,穿在身上没人看得出来,只是做事有点碍手碍脚的,他站在镜前愣头愣脑地看了半天,接着孩子一样哭起来。此时他想到了妻儿老母,万一自己哪天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咋办?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自己贫苦的人生,没有放过每个细节,发觉自己并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人家的事,平时落下树叶都怕砸了自己的脑袋。可老天爷还要降祸于他,世间到底有没有清天可言。
敲门声再次响起,吓得他一哆嗦,他手拿小扇子蹑手蹑脚闪到门旁,用扇子探向猫眼,这招是电视里面学的,如果此时杀人犯在门外,他一定会对着猫眼开枪,一枪便能击穿他的脑袋。他用扇子在猫眼前晃了又晃,没有听到枪声,他听到了女人的喊声:叔叔,别在门口晃来晃去的,快开门啊。他这才移开扇子往猫眼里仔细瞧瞧,看到了女人的脸,别无他人。他放心地开了门。叔叔,给我点饭。女人手里拿着饭盆直奔屋里来,舀了一大盆饭,他任她舀,公司有人休息,饭菜剩得多,吃不完也只能当垃圾倒的。
你做盒饭卖,怎么老是不做饭呢?咱是做给公司员工吃的,不是做给你卖的。女人一点也不在乎,竟朝他毫无羞耻地笑,笑得象朵花,时不时给他闪上一个媚眼。呵呵,客人要得急,锅里的饭还没有熟。
女人走后,他迅速地把门关好,接下来轻松多了,他想,是不是自己多虑了,人家压根儿没有想杀他,如果真想杀,早就动手了。可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认为这是一个圈套,用来麻痹自己的,待他放松了警惕,在毫无准备时一举致命。想到这,他为自己捏了把汗。
老板打来电话,问他有什么事,问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但他还是没有说,假装笑颜,呵呵,谢谢您的关心,没什么大事,只是前些日子感觉胸口有点闷痛,想请个假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检查出了病,咱就不干了,请另外安排人手,如果没有查出病来就再做上几年。嘿嘿,这算啥子事,身体要紧,我给你联系一位专家,周一你去医院全面检查一下。谢谢老总,谢谢老总,他只差没有跪下了。
去医院是老总开车亲自送的,在医院跑上跑下也是老总在办,忙了一天,结果出来了,没什么大碍,身体非常棒,医生建议他戒烟戒酒,他一万个应允,真是谢天谢地。那一天他精神很好,在大街上走了走,发觉这个世界还是非常美好的。
电梯门正要合上时女人闪了进来,她一脸的得意。
别站着装傻,看着人家两手不空也不伸手提一下。听她的口气,象是跟他撒娇,带着孩童般的亲昵。这是哪跟哪,好象人家八辈子欠她似的。他对她很反感,可女人边说边把购物袋递过来了,碍于面子,他不便拒绝。
叔,你今天去哪了啊?整天没在家。
去医院看病了。他有点不耐烦。
哪里不舒服?女人故做惊讶。
前些日子胸口闷痛,到医院检查一下花了几千块,结果没有病。他说话的表情相当郁闷,显然他在为自己无用的开销惋惜,也为自己无病而得意。
花钱买平安。女人很会说话。
不这样想,又能咋呢,难道还去跳楼?我才没这么脆弱。他自嘲地摊了摊了手,手里提了东西,动作没有成功。
跟你商量一个事,我这下跟你去吃个饭,今天累得够呛的,懒得再动了。他试探性地看着女人,女人借了他那么多饭,加起来可够他吃上一个月了,这点要求女人应该不会拒绝。就算她答应了,他也没有胆量跟她去吃的。
锅里没饭了。女人愣了一会,回答得很干脆。立马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闪出了电梯,甩下一句话,叔,下次吧,下次请你吃饭。
这女人也忒狠了。他瞧不起女人,发誓再也不会给她饭了,哪怕倒进厕所遭雷打也不会给了。
接连几天,门没有被人敲响,卖保险和推销电话机的也没有,偶尔有保洁员不小心碰了一下门,等他去开门时人家早没了踪影。
他突然感到不安,象丢弃了什么宝贵的物品,内心莫名的空虚与烦躁。整日在房子里东找西寻,有时站到窗口呆呆地往外看。他看到了女人的窗口,窗子打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啥也没有了。前几天女人悄悄地搬走了,不知搬哪里去了,城市这么大,他脑海里一片茫然。
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儿,他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他的家不是太遥远,交通很方便,有高铁有火车有汽车,甚至楼下还有商务车,只要他想回家,啥时都可以动身,一个半小时便能到家。可是他快一年没有回家了。他有个娇好的妻子,比他小了十二岁,水灵灵招人喜欢。他曾经为此骄傲,日子也过有滋有味的。到四十七岁那年,他病了一回,不知得的是啥病,吃了几天药把病治好,可他的命根子却象乌龟脑壳一样,一天一天地往里缩,扯也扯不出来。从那以后便没有过上好日子,妻子哼哼叽叽的,没有一刻安宁,也没有几分好脸色看。他实在熬不下去了,就想着出门打工,落个耳根清静。他起初是想回家的,领了工资就回,一分不落地交给妻子,有回火车慢点了,半夜才到站,他摸黑到家刚要掏钥匙开门,意外地听到妻子揪心的呻吟,透过窗缝往里瞧,他看到了陌生男人赤身裸体趴在妻子身上,他怒从心起,想拧起锄头除掉这对狗男女。可仔细一想,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些日子苦了年轻的妻子,倒觉得做错事的不是妻子,而是他自己。他退到远处的树下吸着闷烟,直到妻子把男人送出家门。
糟了。女人借了拉菜的拖车没有还。得想办法找到女人,把拖车要回来,拖车是公司老板亲自去超市买的,赔钱是小,老板怪罪下来问题就大了。他想小区物业应该知晓此事,他去大门岗亭问保安,保安愣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你是找那个十八楼卖盒饭的女人啊,她家里窝藏杀人犯,被警察带走了。这女人也够大胆的,能杀人犯也敢藏。另一位保安凑过来拉了他一下说。他卵都不晓得一筒,人家哪是杀人犯,是警察抓错了人,当场就把人给放了。
他懒得与保安扯白,保安没有自个儿清楚。扯了也是白费精神。倒是那个惊险不眠之夜,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想起来浑身直哆嗦,手心出冷汗。农历七月七日本是个充满爱情色彩的日子。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着收音机,偶尔也想想妻儿,想给妻子发发短信,打个电话什么的,可他刚把号码按完,又慌慌张张地取消了。他想,此时此刻也许妻子正与那个狗男人销魂呢,何必去打扰他们的好事呢?有个问题他一直搞不明白,事已至此妻子为何不向他提出离婚呢?只要妻子开口,他便会毫无条件地答应她。此举对她来说便是一种解脱。他也想提醒一下妻子,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有人擂门,此时正是午夜两点,他僵坐在床头发呆,他不想去开门,可门让人擂得咚咚响,象天上打炸雷。他实在拗不过,便把门开了,门外随即撞进一群荷枪实弹的特警,迅速控制了窗口,枪口齐刷刷地对准女人的窗口,两个蜘蛛侠幽灵一样闪进窗内,只听得一声尖叫,窒内的人被反剪在地上,同时拷上了手拷。整个过程费时不到一分钟,象电影一样精采。
可笑的是,这次警察抓错了人。此人的特征与杀人犯不符,身高,年龄,指纹,籍贯出入很大。
虚惊一场,他如弃重负,想想这些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实在不易,压抑在心里的恐惧顿时释放,他的胸口空前的舒适,久积的闷痛荡然无存。
丢一个拖车算什么,只要人没丢就行。他为自己开脱。并去超市买了个一模一样的拖车,保准老板看不出来。
从此生活恢复了常态,他把门打开,愉悦地坐在门口择菜,风出风进的,一脸的得瑟。
叔叔,在择菜啊。女人拉着拖车大老远就喊。她在挨门挨户兜售生活用品。他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把女人迎进屋来,女人把她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展示给他看,铺得满地都是。这是长寿牙膏,那是男人不老金枪,女人一一介绍,他乐滋滋地笑纳,不知不觉买下了女人大半车产品。他喜形于色,把女人的故事说给同事听。同事说,你上了女人的当,这样的牙膏超市一块伍,你却花了三十五,他正为此难堪时,老总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老板说,这几年我对你不薄吧。
不薄。
那你为何还要那么做呢?
我做了些啥呢?我啥也没有做啊!
还装,你没把饭拿给女人去卖?公司请你做饭给员工吃,没有叫你拿去卖吧。你从中拿了多少好处呢?你认为你穿了防弹衣就没事了,没人奈何得你了是吧。去财务室领工资,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又一次流落街头。手里拿着防弹衣,穿也不是扔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