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贤:山河大地,静寂永恒

文摘   2024-11-08 13:40   江西  



龚 贤

(1618——1689)


明末清初画家,字半千,号野遗,又号柴丈人。江苏昆山人,流寓金陵,早年曾参加复社活动,明末战乱时外出漂泊流离,入清隐居不出,居南京清凉山,卖画课徒,生活清苦。性孤僻,与人落落寡合






为何总是荒原

/朱良志



半千的山水,几乎可以“荒原”二字来概括,其中包含他独特的思考。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还藏有半千另一套册页,作于1686年,十六开。它与上举大都会十二开册页一样,有不容质疑的艺术水准,说它们是两个不同时期的代表作也不为过。这两套册页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枯山枯水,在选材上几乎可以说很单调,但很耐看。读这些作品,一股寂寞的气氛直透灵府。


总是在荒天迥地中,一痕山影,一湾静水,几株枯木,还有时常出现的空寂小亭,翻飞的笔触并未使人感到满纸活络,却是永恒的寂寥,永远的空空落落。


明·龚贤《自题山水册》(其一)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文人画自北宋以来就重视“荒寒”境界的创造。元人在“荒寒”中更重“寒”,明代中期以来在“荒寒”中更突出“荒”的意味。其中,龚半千和恽南田是两位出色的代表。荒天古木,一片寒江,南田最重此境;荒村篱落,野树荒丘,乃半千大半生所迷恋的境界。


明·龚贤《自题山水册》(其一)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二人虽都重视“荒”境的创造,然而南田以“乱”变其节奏,力求在迷离恍惚中极尽荒寒历落之美,而半千则满孕着“柴丈”情怀;不知从何世而来的怪石,磊落奇蛹;空落落高丘上立一草亭,四顾宇宙;蓊蓊郁郁,如梦幻般绵延的远山,与江心中一棵倚斜的小树相对·····所以,他又在“荒”中伴以沉着与深厚。


今人以雄浑评其画,多半与此荒寂境界有关。黄宾虹说,董其昌的画得“荒率”之致,并以深厚荒率为南宗正传。半千得其师传,将南宗家风发挥到一个新的境界。


明·龚贤《自题山水册》(其一)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半千的荒寂与他特殊的身份和遭际有关。他是一位有强烈遗民倾向的画家,不仅参加过实际的抗清活动,直至晚年都没有忘却他的故国。他选择一条疏离社会的道路,寂寞寥落的清凉山,就是他性灵的栖息地。时人诸元鼎曾就其画谈对半千的印象:

“龚柴丈栖寄高邈,壁立寡偶,能诗能书能画,其近作七律,可与翁山颉颃。画笔遂称独步,然非所至好,不轻为捉笔。尝为余画《古树荒祠》题云:‘老树迷夕阳,烟波涨南浦,古庙祠阿谁,诗人唐杜甫。’又曾为旅堂画《菰蒲亭子》,亦题云:‘此路不通京与都,此舟不入江和湖。此人但谙稼与穑,此洲但长菰与蒲。’其高趣如此。”不通热闹的市井,指向深深的山林,那是一片寂寞的世界。


明·龚贤《八景山水卷》(其一)

上海博物馆藏


通过半千荒寂的“山河大地”,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通过寂寞的丘壑表现对当下世界的拒绝,表现对清代统治的决绝态度,表现自己身世漂泊的伤感和命运不获伸展的哀怜和无奈?


我以为这种社会文化式的解读,与半千追求的“无天无地”的“半千气象”是不合的,与半千对人类命运的幽深关怀不合,也与半千的深邃生命体知不合。半千有诗云:


吟诗不觉出门去,诗罢还惊望眼空。

蔬圃几条秋雨外,人家一半夕阳中。

屡遭屈抑方知福,始信凄凉未足穷。

举世共多伤感事,老夫独自享鸿蒙。


明·龚贤《八景山水卷》(其一)

上海博物馆藏


他通过寂寞的艺术来思考。“举世共多伤感事,老夫独自享鸿蒙”,在静寂的世界中他已渐渐超越具体的伤感和哀叹,超越个体生活的酸辛,超越一己得失,将一生思虑付与“鸿蒙”——那莽远的生命关怀。


他将个体身世的嗟叹转为人类命运的叹息,将自我压抑的灵魂转为对历史的反思。他刻意创造的寂寞荒原,不是简单传达对故国山川的留恋,注入的是对人类命运的思考。他的“荒原”是一种真性的丘壑。


明·龚贤《八景山水卷》(其一)

上海博物馆藏





/ 它是永恒的丘壑 /



半千的寂寞荒原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热恼既尽,清凉现前;分别不生,虚明自照。半千要创造不生不死的永恒生命安顿地。半千艺术中的荒原,是他念念在兹的“无上清凉世界”


半千晚年大半时间隐居在南京郊外的清凉山。他一生于道禅哲学浸染甚深,佛教将妙悟涅槃地称为“清凉地”,此处没有人世的躁热烦恼,所谓“人大热闷,得入清凉池中,冷然清了,无复热恼”。半千以荒原为清凉地,为真性之所在,为灵魂之寄托。


半千的寂寞山水追求这种无天无地的超越气象。他的画具有强烈的非时间性特点,尤其是晚年作品,刻意表现超越时空的感觉。他的丘壑,不是在一个特别的时间中所见之具体山水,具有强烈的非现实感。


明·龚贤《四景山水册》(其一)


时间是绵延的,由过去到现在到未来,一维延伸。空间是相关的,此物与彼物在相对中存在。“某地存在某物”,是事实之空间;“此物与彼物相因而存”,显现其联系性。具体的时间与空间(中国哲学所谓“宇宙”,上下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日宙)突出的是联系性和流动性特征。


而半千乃至中国文人画的主体旨趣却在孤立,而非联系;在静寂,而非流动。半千大量的作品尤其是他的一些册页重视的是非连续性(孤)、非流动性(静)。他的笔势短促斩截,汰去一切可有可无之物,没有柔弱的线条,不取大披麻式的绵延势态,作品给人孤零零的感觉,总是一片静穆的世界。


明·龚贤《四景山水册》(其一)


他是这样理解绘画的时空超越性的,有诗云:“无山不隐还丹客,是路唯通访道人。底事桃花长不落,四时皆为唤芳春。”


在时空的维度上,再绚烂的桃花也是会凋零的;惟有心灵彻悟,桃花才永不落。半千的画,一如后来的金农,排斥具体的春色,当然不是对春色的厌倦,而是超越花开花落的有限性存在,遁入金刚不坏的永恒世界。


明·龚贤《八景山水卷》(其一)

上海博物馆藏


半千有《芦中泊舟图》,今藏首都博物馆。上有题诗道:“青天无尘,明月长新,居可结邻。屋平者水,踏亦璘珣,风止则均。不陋今世,不荣古春,惟芦中人。”此图作于康熙丁巳(1677)。所画之“芦中人”,“不陋今世,不荣古春”,无古无今,无外在之尘染,方有心灵中的清天无尘、明月长新。正像他的诗所说:“雪来深树枝枝动,夜久露零知叶重。喧寂于心非外求,泉声不乱幽人梦。”时间的车轮不能碾碎他的永恒梦幻。


明·龚贤《四景山水册》(其一)


半千中晚年作品中喜欢画亭、村落以及柳树,其中就包含着他超越时空的思考。他的《卓然亭图》,亭与他物几乎没有任何联系,高高矗立在画面的中央,别为一物。那是半千心灵的眼。


《辛亥山水册》中第九开,画几株枯木,散落的乱石,最远处有一草亭,它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相关性。这一程式化的语汇显然受到云林的影响,但比云林更进一步。他更具“卓然之远视”,有一种背负青天的感觉,更突出非联系特征,具有典型的无时无空的“半千气象”。


明·龚贤《自题山水册》(其一)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半千喜欢画村落之景。“定香生寂磬,山翠滴疏棂”,这幅半千所拟对联的气氛在他的画中常见。上海博物馆藏半千自藏山水册十二开,是一册叩寂寞而求音的作品,作于1668年夏到1669年间,历时半年多,跋称留为笥中之藏”,担心“为人攫去”,其自重若此。


其中一幅,画山村之景,但不是山村篱落、溪桥柳色,有洞心骇目之观。四棵枯树当风而立,树下约略画一茅舍,即是所谓村居了。而整幅画面溪涧旁的山石如卷云腾挪,以小披麻兼以荷叶卷云皴,给人深邃幽寂的感觉。册页中的一幅,画空空的茅亭,有诗伴之:“一角小重山,几簇荒寒树。此际寂无人,谁领闲中趣?”这样的作品极具现代面目,真乃永恒寂寥的山水。


明·龚贤《山水册十开》(其一)


半千重柳在画界更是著名。美国著名艺术史学者谢柏柯教授从政治隐喻的角度来谈这一问题,对我很有启发。但我以为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半千通过柳来表达一些特别的思虑。


文人画重柳树自北宋开始,李成画中就有枯柳出现,惠崇和赵大年更以画柳称名,元人之作间有柳趣。但这似乎都不能满足半千的趣味。他的柳不是江南柳色、湖边佳趣,而是“荒柳”历历,是他“荒原”境界的特别昭示物。他称他独创的画柳法为“一家之法”。他说:“画柳之法,惟我独得。前人无有传者。”认为“笔力不高古者,不宜作松柳”(《画说》)。


·龚贤画中的树木

明·龚贤《山水册十开》(其一)


他画柳初学李流芳(1575-1629),曾说:“画柳最不易,余得之李长蘅。从余学者甚多,余曾未以此道示人。”(《画诀》)又说:“李长蘅善画柳,然世不多见,余从新安吴氏借观之,睡卧其下者累日,今已三十年矣。”后来半千渐渐对李氏的画柳法不满意,在他看来,李氏的“檀园柳”与高景、赵大年等的画柳法并无多大区别,仍然是柔条疏干,借弱柳扶风来表现益然的春意。这与他所创的“荒柳”完全不同。


·龚贤画中的树木

明·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

南京博物院藏


半千的柳是永恒之柳,荡去它的春意,强调它的枯意、荒意。他说,画柳就要断柳之想,没有柳意,即是柳相。所谓“柳不易画,画柳若胸中存一画柳想,便不成柳矣”。他要去柳之葱茏意、飘拂意。在他看来,弱柳扶风,多见媚态。他说:“凡画柳先只画短身长枝古树,绝不作画柳想。几树皆成,然后更添枝上引条,惟折下数笔而已。若起先便作画柳想头于胸中,笔未上伸而先折下,便成春柳,所谓美人景也。”(《柴丈画说》)美人景对于他来说是很忌讳的,所谓“画树惟柳最难,惟荒柳枯柳可画,最是娉婷,如太湖畔之物”(《画诀》)。


他著名的《赠周燕及山水册》第二十帧,画寒冬枯柳之景,有诗云:“百里平湖尽浅沙,千行水柳似蓬麻。天寒渔子愁冰冻,个个抛船宿酒家。”此册中还有一幅画荒柳小丘,也很生动。它们都不是美人景,都被汰去了春意,他在这刻意创造的荒寂境界中,驰骋他的永恒之思。





/ 它是非人间的丘壑 /



半千生平与遗民画家查士标为至友。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龚贤十开《山水册》,未纪年,当是其晚年之作。梅壑云:“昔人云:丘壑求天地所有,笔墨求天地所无。野遗此册丘壑笔墨皆非人间蹊径,乃开辟大文章也。非吾友疑庵真鉴笃嗜,孰能致之,画家谓徇知为一家,岂不信焉。余三十年交野遗,得阅其画甚多,当以此册为第一。野遗定许我为知言。”


“无人之境”是文人山水追求的境界,云林于此有卓越的创造,但真正能窥见其中秘意者罕有其人,董其昌曾对此发表过议论,但并未深究。一生以云林为最高典范的半千对此有深入的讨论。


明·龚贤《山水册十开》(其一)


半千极力抹去山水画的“现世感”,其山水少画人,尤其是晚年的作品罕有人迹,正是无天无地、无风无雨。他的画并不是完全排除人的出现(如《人山惟恐不深》的册页就画了人),重要的是他对此有独特的思考。


他说:“他人画者,皆人到之处,人所不到之处,不能画也。予此画大似人所不到之处。即不然,亦非人常到之处也。”他着意的“人所不到之处”,并非表明他喜欢独处,而是表现他旨在抽出“人间相”的荒寂世界。


明·龚贤《自题山水册》(其一)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邵松年(1848-1924)读半千《江村图卷》,对这幅巨幅长卷中的烟波空茫、松荫蔓延赞扬有加,他说:“半千画扫除蹊径,独出幽异,故能沉郁磅礴,墨潘淋漓,通幅无一人,岂以孤僻性成,落落难合者耶!”邵氏注意到半千的无人之境,但认为与画家的孤僻性格有关。这样的理解就像后人说云林的山水不画人,是因为表达对元人的愤怒一样,稍显皮相。其中有更深的因缘。


半千荡去人物活动场景的具体描述,并非为了荡去人的生命关怀意识。半千要在割断与“俗世”的联系中,呈露生命的真性,表现超越个体情感的生命意识。半千的画有古道热肠,他是在不古不今的“古道”中表现“热肠”。他的荒原是荡去尘染,让生命的真性驰骋。


明·龚贤《八景山水卷》(其一)

上海博物馆藏


周亮工曾赠其长诗,其中有云:“棋边今态好,酒外古心危。妙画殊无意,残书若有思。”他的“妙画”是“无意”的,淡尽世相,荡去心灵的沾滞,一如禅家所谓于心无住,从而浮游于时空之外,作性灵的跃迁。但他并非追求悠然自适,而要追求性灵的真实,表达对人类脆弱处境的眷顾。


周亮工的“古心危”,真可以说是半千寂寞山水的重要特点。古心,不是对过往事实的关注,而是超越于历史表相的深层把玩,追求真实的生活之意。危者,忧患也,指一种深沉阔大的历史感。半千丘壑之感人处,正在这个“危”上。


明·龚贤《自题山水册》(其一)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入山惟恐不深》,就是一幅“今心淡”而“古心危”的作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半千二十开山水册,作于1675年。其中一开云:“入山惟恐不深,谁闻空谷之足音。”这真是半千艺术的很好象征。这是文人画中常出现的高人空山式的作品。但半千的表现又有所不同,他突出一种动态性(不是展现生生活力的运动),一人与人间生活呈反向性的运动,走向茫茫深山,走向生命的深层。


明·龚贤《自题山水册》(其一)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荒天古木,喻涵着一个真实的存在。这里不能简单以隐遁来理解。半千以丘壑为语言,说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他自己不说,让画中的丘壑说,让这个山河大地来说,说宇宙的地老天荒,说世间的人道恒常,说花开花落世界的幻味,说欲望横流尔虞我诈的社会的荒唐,其间也有命运不可控制的忧伤,也有对生命殷殷关念的柔肠。


他的无“人间相”藏着深沉的历史诉说。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十六开《山水图册》,是他晚年的代表作,笔法老辣,风味粗莽,真乃文人画发展中笔墨和意境都不可多得的作品。十六开,每图又系诗一首,诗为自作,诗画对勘,其意庶几可解。


其中有一幅极力突出寂寥的气氛:老树参差,槎桠作指爪伸展状,在苍天中划出痕迹;老树下有一草庵,庵中不见人踪迹;稍向远是巨石嶙峋,瀑布泻落,再向前则是静默的山水。其题诗云:“杈枒老树护山门,门外都无碑碣存。正殿瓦崩钟入土,空余鹳鹤报黄昏。”


明·龚贤《自题山水册》(其一)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半千所要表达的意思是,还是那样的山,还是那样的水,曾经在这片天地中活动的人如今安在?或许有成王败寇,或许有爱恨情仇,在这样的一个黄昏,连捕捉他们的蛛丝马迹都不可能,一切都归于消歇。


不要说英雄的驰骋、情人的缱绻不可把捉,就是连曾经存在过的碑碣都被历史的苍烟埋没,曾经有过的恢弘殿宇以及一切的煊赫如今都寂然无声——他的寂寞的山水,将一切都弥灭在历史的风烟中,由此思考生命的价值。他的画在寂灭中卷起心灵的万顷波涛,充满了忧伤,充满了悲悯。


另一幅画两峰对立,犹如黄山的一线天,笔法浑圆而粗莽,山脚和远处都在烟雾之中,极力突出山的幽邃。山上以重墨画几株老松,从微茫的山中跃出,伸向绝壁之下,似乎在探视幽不见底的山下。除此之外,一无他物。


明·龚贤《自题山水册》(其一)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有题诗云:“两峰中劈与天开,斧迹犹存长野苔。借问岩头老松树,当时曾见古皇来。”显然,此画完全不同于那种画群山奇崛的一般性作品,表达的是他的历史性诉说——不是陈说开天辟地的神话故事,而是注入其特别的历史关注。沧海桑田,历史的长河绵延,而人的生命只是一瞬,在这莽远的世界中,人的生命价值何在?世界的真实意义何在?或许那山间的古松可以告诉你!


他有诗云:“吹笙子晋时来往,漉酒陶潜共里间。那有闲情算花甲,生身记得古皇初。”又云:“闭门即是古桃源,尽得家人稀语言。梦里何曾知魏晋,心头当不着皇轩。”他着意在永恒的眷念中。上海博物馆所藏其十开山水册,其中有一开画老树烟村,题云:“野庙何年创建来,青峰已被烟荒了。”一切都淹没在历史的风烟中,他画的就是这永恒的感觉。


——摘自《南画十六观》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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