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赵晨光那天,是周宛第一天上班。
她在一家新开的ktv做吧台上女招待,上岗前,领班说,每个人一个班最少得完成两个会员充值,完不成的自动离职。
她推荐的第一个人,就是赵晨光。
周宛打量了他一番,三十出头的一个居家型普通男人,也没抱希望,只是硬着头皮背课文似的把那些优惠活动说了一遍。
没想到,赵晨光忽然问她:“你说我办哪个合适?”
周宛的眼倏地一下亮了,像落进了满天的星。
结果是,赵晨光充了个5000的金钻卡,周宛激动得脸颊酡红,像喝醉了酒,嘴角的笑藏也藏不住。
赵晨光也看出了她的高兴,笑着说,不就充个会员吗?就这么开心。
周宛抿起嘴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她的声音软软的,说他帮她解决了大难题,这个月都不用发愁业绩了。
她说着话,眼里有柔柔的光,赵晨光看了一眼,觉得挺好看。
赵晨光也没再说什么,他是做工程的,公司不大不小,平时要装孙子的地方实在太多,所以,工作烦了累了时他总喜欢到ktv嚎两嗓子,办个卡也无所谓。
唱完离开的时候,周宛去送他,等车时她站在他身旁,她个子矮了他一个头,恍然间,赵晨光似乎闻到她头发上有类似于栀子的清香。
周宛抬头对他笑,他心里一紧,鼻尖的花香似乎更浓烈了。
年底,赵晨光的应酬多起来,经常光顾周宛的ktv。
周宛只上夜班,隔天一倒,他去时如果碰巧周宛也在,两个人便会隔着吧台聊几句天。
周宛27,有过一次婚姻,比赵晨光小了5岁,经历资历都不在同一个层次上,又是那样灯红酒绿喧闹的环境,能说的都是些寻常又寻常的话,但赵晨光就是没来由地喜欢听周宛说话,喜欢看她眼里星星点点的光,哪怕是中午吃了一碗五块钱的刀削面,从周宛嘴里说出来,都很有意思。
减压的方式多种多样,听别人说话大概也是一种,每次见过周宛回去,赵晨光能轻松好几天。
后来,他又带着几个朋友去办卡。
为了感激他,赵晨光每次一去,周宛都忙前忙后地全力关照,茶水果盘亲自洗亲自切,堆得满满的。
知道他来ktv一定是喝酒应酬过的,她就用那种焖粥的杯子,给他焖一杯小米粥,然后大大方方地从吧台上递给他。她是山西人,小米是家乡寄来的,有种特殊的香。
她焖得多,赵晨光喝不了,她就打包好让他带回去当第二天的早餐,她知道他是离了婚一个人单过,吃得比较随意。
但也仅限于这样,周宛的分寸把握得极好,除了工作中的互动,她从不在私下多说一句。即使有他的微信,也极少联系他。
赵晨光有时想约她,却又在她黑白分明的眼里败下阵来,他在心里骂自己,什么大风大浪,什么女人没见过,怎么到了这个年纪,反而畏手畏脚起来。
感情的事最没有道理,他也没想到,就是简单的一碗粥,周宛倒好像已住进了他心里。
有一次,他连着好几次去ktv都没见到周宛,心里突然没着没落起来。
他给她发微信,没回复。他又跑到前台去问她的同事,这才知道,她家里有事请了假。
既是家事他也不好追问,除了他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他们似乎还没有到敞开了谈家事的地步。
捱到第二天一早,赵晨光还是没忍住,又给她发了个条微信,说有个朋友要办卡,问她什么时候来上班。
没想到,这次周宛回复得很快,但只有一张位置图和两个字:救命。
赵晨光第一反应是懵的,但下一秒,担心焦急全涌了上来,把他的心搅了个乱七八糟。
他把心慌压下,又把位置图放大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然后抓起车钥匙冲出了门。
地址不难找,就在ktv附近一个老旧的小区里。
赵晨光敲门时,来开门的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而周宛,抱着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女孩儿坐在沙发上,头发乱如杂草,脸上霜般的白,她转头看向赵晨光的眼里,全是惊喜和感动。
因为跟赵晨光一起来的,还有警察。
事情其实很好讲,但讲出来却又让人无可奈何地心痛难忍。
男人是周宛的前夫,离婚已两年。
离婚的原因是家暴,前夫嫌周宛生了女儿,喜怒无常,从女儿出生的第一天开始,整整打了她两年。
他不准周宛出门,不准周宛和任何男人有语言交流,哪怕周宛和卖菜的大爷多问两句,都会被扯着头发拖回家毒打,无底线的辱骂,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
他曾醉酒后拿酒瓶砸过周宛的头,导致周宛直接昏迷,头上缝了二十多针,他拿西瓜刀逼周宛脱光衣服给他磕头求饶,用皮带一下接一下不停地抽,他当着周宛的面,掐着女儿的脖子逼周宛写下曾不忠于他的认罪书。
他扬言,如果周宛敢报警敢逃走,他就砍死女儿再杀光周宛娘家的所有人。
周宛放不下女儿,自然也走不了。
她只有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总想着也许再生个男孩,前夫就会变好,但没想到,女儿一岁时,她第二次怀孕,前夫仅仅高兴了几天,便因为周宛倒的水烫嘴,一脚踹了周宛的肚子,孩子没了,她也差一点丧命。
也就是那次,让周宛下定决心要离婚。
为了安全,她先偷偷带着女儿躲起来,然后报了警。
婚总算在警方和妇联的介入下离了,女儿也跟了周宛,但前夫的骚扰从来就没断过。
她只能不停地报警,但前夫被抓走拘留几天,回来后更加变本加厉,她的娘家人丁单薄,胆子也小,无法与前夫抗衡。为了彻底避开,她的父母跟着她哥去了北京,她带着女儿逃到了西安。
她怕前夫继续跟踪她,就把女儿送进了全托的幼儿园,每个星期只见两面,她自己也不敢在白天出去,只能靠晚上打工维持母女俩的生计。
躲躲藏藏过了一年,本以为没事了。谁能想到,周宛的舅妈给她寄了袋小米,前夫不知道怎么知道了,用刀逼着舅妈要了地址,找了过来。
然后,前夫躲在出租屋附近,拿刀逼着她回家,他没收了她的手机,用她的微信骗着幼儿园老师把女儿送回来,他知道她的软肋,女儿就是她的命门,只要女儿在,他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
还好,她这次很顺从,前夫稍微有些放松,去洗手间时把她的手机落在了桌子上,她飞快地报了警,刚挂完警察的电话,赵晨光的微信恰好发来。
她飞速地给他发了求救信息。在看到赵晨光的那一刻,她就开始哭,哭得声嘶力竭。
无论生死,她都不在乎,但女儿不能。
赵晨光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他从来都没想过,家暴这样的事,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警察把他们都带回了警局,做完笔录天都亮了,赵晨光带着她和女儿迎着早晨的阳光,一起走了出来。
赵晨光问她以后怎么办。她笑了笑,眼里冻起了冰,寒冷,坚硬。
她叹了口气说,她还得走,前夫虽被警察带走,但最多关几天还会放出来,到时又会像阴魂似的缠着她,所以,她要趁男人不在的这几天,带着女儿走得远远的。到底去哪里,她还没想好。
赵晨光心里迅速地挣扎、犹豫,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恰如其分,合适而巧妙地留下她。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斟词酌句地对周宛说:“一直逃避总不是办法吧,何况你还带着孩子,不如,你留下来?我来帮你?”
周宛一脸诧异,眼里逐渐升起了戒备。
赵晨光赶紧解释,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帮你一把,在西安这儿吧,我总还有点儿办法。你要去了其他地方,我也帮不了这个忙。
周宛低了头没吭声,但隔了一会儿,又点头答应下来。
赵晨光迅速帮周宛的女儿妞妞转了学,给母女俩重新找了房子,他怕那个男人再来,安全起见,便把房子租在了他家附近。
人就是这样,共同经历了事,就会变得越来越亲近。
周宛和赵晨光也有了越来越多的话说。
赵晨光每天上下班,顺便接送周宛和妞妞,妞妞和周宛一样,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趴在车窗上用手指着窗外的世界叽叽喳喳,一朵花,一棵草,在她眼里都闪着清亮的光。
有一次,赵晨光生病,周宛带着妞妞上门给他做饭,阳光下,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孩子蹦蹦跳跳在屋里玩,那一瞬间,赵晨光的心有种说不出的舒畅与安定。
他这才想明白,为什么周宛会住进他心里,是因为,在他的心底,一直都想要一个这样的家,温馨和美,最重要的是有个爱人。
周宛没再去ktv上班,而是在商场做了导购,专门卖搭配好的养生速食简餐。
她那种与生俱来的温暖的居家气质,做这个刚刚好。她自己也感觉好,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
赵晨光告诉她,家暴早已不是传统观念里关起门来的家事,而是犯罪,现在她前夫跟她已经没有关系,把她囚禁起来,就是非法拘禁。
如果他再敢出现在她们母女面前,他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然而没多久,被放出来的前夫,真的又出现了。
有一次,她和赵晨光去接妞妞放学,妞妞出来后告诉他们,上午爸爸来学校找过她,还给她带了个布娃娃。
周宛盯着那个前胸背后都缝了线的娃娃,大惊失色。
那个娃娃是从老家带来的,前夫曾经用刀把娃娃劈成两半,说如果周宛敢逃,她的下场就和这个娃娃一样。
他现在是用这种方法来恐吓她。
这一次,赵晨光毫不犹豫地报了警。
等待警察来的时候,周宛的手有点儿哆嗦,赵晨光见状,迅速握紧了她的手,她没有挣脱。
黑暗的路她一个人走太久了,她愿意从这个人身上获取一点力量。她当然早就明白了他的心意,但是她被前夫所扰又带着女儿不曾回应过,他也不急不躁,只是庇佑着她。
这一次,她不想再逃避内心的感受了。
周宛给警察和学校的老师说明了缘由,赵晨光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他现在才是妞妞的爸爸。
这一次,赵晨光没有心慈手软,用尽手段把前夫关了进去,各项罪名都成立,怎么说也要被判个几年。
至少这几年,周宛都可以踏踏实实地松口气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赵晨光向周宛求了婚,求婚的方式也很特别,他带着她看了一场反家暴的讲座,他知道她心里的担忧,他抓紧她的手说,周宛,已发生的我无法改变,但是以后有任何事我都想和你一起承担。
周宛感动到呜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拼命地点头。
她觉得上天一定是偏心于她的,才会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将赵晨光派给了她。
赵晨光在欣喜之余又悄悄地附在她耳边说,就是那个,你第一次叫我哥,我其实就喜欢了,以后只能叫我了,不准再去叫别人……
婚礼上,女儿妞妞是花童,司仪在舞台上逗她,问她知道妈妈和爸爸是怎么在一起的吗?妞妞想了一下,眨着大眼认真地说,是充会员送的。
全场爆笑,赵晨光和周宛更是笑出了眼泪,那是昨晚他们俩的玩笑话,想不到被妞妞听在了心里,当了真。
半年后,周宛怀了孕,她去妇产科检查。
她看到诊断间里新装了一部电话,旁边写着一行提示:如果你感到不安全,请打电话,我们会立即帮助您。
周宛忽然泪奔,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内心的震撼和安慰,过去似一场恶梦,即使到现在她仍时常半夜惊醒,但好在那一切都过去了。
走出产检室时,赵晨光在门口等着她,围过来问她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之类的。
周宛摇摇头,靠在他怀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