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如月 文|刘小爱
01 我爸和我妈的故事，说起来还挺传奇的。
当年，我妈是号称全镇一枝花的大美女，貌美泼辣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所以到姥爷家提亲的人很多，一天能来好几拔。
那是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吃商品粮的市民户口很吃香，我妈虽然初中还没上完，但她心气高，一门心思想进城嫁吃商品粮的。
后来，通过媒人牵线，我妈20岁时嫁到了县城，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县城生意人，见过我妈之后，就托人说媒如愿娶回了我妈。
婚姻不是请客吃饭，要扎扎实实过下来，性格三观，影响因素很多。
我妈越来越不太喜欢丈夫虚头巴脑的模样，她反应快嘴快，胆子又大，常常大刀阔斧地把丈夫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丈夫也嫌她容易得罪人。
所以，那段婚姻勉强维持了一年，我妈就不顾姥爷的反对，自作主张离了婚。
那个年代，离婚的女人是会被别人轻看的，姥爷在家唉声叹气说她离了婚又没个孩子，后半辈子怎么办。
我妈大大咧咧地说，该咋办咋办，离了婚总不能让我去跳井吧。
姥爷家因为我妈离婚愁云惨雾，但有个人可高兴坏了，那就是我爸。
他很早就对我妈有心思，我妈婚前他也托人去提过亲，但当时我妈没看上他，现在他听说我妈离婚回了家，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背着爷爷奶奶找了媒人来和我妈说。
一个头婚大小伙子，一心一意求娶一个二婚女人，在那个年代，这件事无异于是爆炸新闻，爷爷奶奶听说后，把我爸叫回家一顿骂。他是独子，爷爷奶奶早给他选好了结婚对象。
但我爸根本不听，他说这辈子只娶我妈，不让他娶他就到五台山当和尚。
爷爷骂他是鬼迷心窍，气得用皮鞭抽他，他也不肯松口。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女人总是容易被感动，我妈听说后，本来对我爸无感的她，突然心动了。她偷偷地跑去和我爸说，只要他愿意娶，刀山火海她也嫁。
我妈的话让我爸热血沸腾，他开始以绝食对抗爷爷，不吃不喝整整三天，爷爷让了步，得到爷爷首肯后，我爸高兴得连滚带爬去给我妈报信。
爱情总是使人充满激情，得之不易的爱情更是。
02 刚结婚时，我爸和我妈的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他俩的性格其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一样率直，一样爱冲动，前一秒还在怒骂，下一秒又好得不得了。
连爷爷和奶奶都说，他俩是对冤家。
婚后一年，我出生了，早产只有四斤，体质弱整天哭哭啼啼。姥姥身体不好不能来服侍我妈坐月子，奶奶嫌弃我是女孩子，也不肯帮忙，整个月子里，就我爸和我妈。
没日没夜地忙碌，真的挺让人崩溃的，我妈本身就急躁，我一哭她更急了，一急就大吼大叫，我爸经常被她吼得一愣一愣的。
我妈的强势让爷爷奶奶觉得我爸是在受欺负，他俩几乎每天都在耳提面命我爸，让他要争气，不能活在女人手里。
到底什么样的婚姻才算幸福，其实除了当事人谁也说不清楚，还是那句老话，鞋大鞋小，只有脚知道。
所以，虽然我爸表面答应了，可回了家还是任由着我妈的性子，乐颠颠地听她差遣。
我两岁的时候，我妈再次怀孕，然后躲起来生了妹妹。
然而妹妹，成了我爸妈一辈子的隔阂。
03 我爸特别溺爱我妹妹。
但是，也因为溺爱，我妹妹特别黏我爸，走哪儿就跟到哪儿，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就出了事。
我爸去钓鱼，也带上我妹妹，临出门前，我妈让妹妹留家里，我爸坚持带上了妹妹。结果妹妹掉进了河里，我爸过了好几分钟才发现……
丧子是锥心之痛，何况妹妹是以这种方式去的，我妈双目通红，不哭不闹地抱着妹妹小小的身体坐在冰冷的太平间里，谁也不让靠近。
我爸也是，人都像傻了一样，跪在我妈面前忏悔，整整一天一夜。
妹妹安葬后，我妈闹着和我爸离婚，我爸不想离，只能低声下气求我妈原谅，以我妈那样性格刚烈，眼里不能揉沙子的女人来说，她是决不可能原谅我爸的。
但再刚强的人也有软肋，我妈的软肋就是孩子。
和我妈在一起几年了，我爸自然是知道这点的，他抱着我求我妈，当年的我还不到5岁，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我妈失去了一个女儿，一丁点儿也不敢拿我冒险，就妥协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妈对我爸完全变了，从前他们开玩笑打闹，是亲昵娇嗔，并不会真下手。但妹妹的事发生后，我妈一言不合就朝我爸动手，手里有什么都敢往我爸身上砸。
我记得有一次中午吃饭，他俩因为琐事争辩起来，我妈抄起桌上的菜盘子，一把就砸在我爸的头上，菜汤混着鲜红的血立刻顺着我爸的脸流下来，我爸铁青着脸看了一眼我妈，转身走了。
时间久了，我爸忍不住了，我妈再骂再打，他也还了手，他俩打架邻居们都不敢来劝，因为我妈跟不要命似的，带着股要你死我活的劲儿。
04 我爸其实挺有头脑的。
那几年，他从县城批发水果和副食，绑着个大喇叭跑村子叫卖，后来，他又在县城买了店面专搞批发。
我爸有钱之后，有人来劝我妈，让她收敛点，把我爸看紧点，因为以我爸当时的实力，再想找个年轻貌美还温柔的，完全可以。
我妈根本不听，她还是随心所欲，高兴了就自己跑出去逛街买衣服，我爸一句话惹到她，她张口就骂，伸手便打。
那时我已经读初中了，家里每天打打闹闹的，就觉得很烦。而且，在我的印象里，是我妈一直在欺负我爸，我偷偷地和我爸说，要不你俩离婚算了，省得每天打闹，烦都烦死了。
我爸笑着点了我的一指头，说你每天想啥呢，你妈性格就那样，咱们都让让她。
在我们老家，小孩子去世后不能立碑不能祭奠，据说如果活着的人惦念，孩子就舍不得去投胎了，所以，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妹的事，但那次之后，我无意中从别人的口中听说后，突然就有点理解我妈了。
以她那种爱憎分明的性格，我妹的事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过不去，就只能和心怀愧疚的我爸互相折磨着。
我爸的生意越做越大，我上高中时，他在市里买了房子，我们搬了家。
有时候，有钱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搬到市里后，我爸开始做一些不正当的生意，赚一些不正当的钱。
我妈一开始并不知道我爸在干啥，后来知道了，就和我爸大打了一架，然后坚决要和我爸离婚。
那个时候，我爸的钱来得太快太容易，也有点飘了，他嘲讽我妈，说这个家房是他买的，钱是他赚的，孩子跟着他姓，如果我妈要离婚，就自己滚蛋。
当时是2000年了，我妈41岁了，但她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一点没变，她冷笑着说：“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那得看老娘答不答应！”
于是，我妈就去找了律师，我爸一下子就慌了，他的钱来得不正当，见不得光，他就软下来和我妈商量。
我妈要了当初我爸做批发赚的那套房子，还有县城的门市，其他的一概都没要。
但她也有条件，我必须跟着她，我爸自然是不同意的，我妈就说，你不同意我就去举报你，我爸气焰瞬间矮下来，不敢争了。
因为他知道，我妈说得出就做得到。
05 我妈离婚后，所有人都说她傻，觉得她把好日子拱手让人了。
但我妈就是有那种魄力，别人在她面前说，她爱听了多听几句，不爱听的马上就怼回去。
我妈搬回了老家，我每次给她打电话她都在忙，比起从前和我爸在一起，她肉眼可见得年轻了。
她说老家才是她的江湖，她待在自己的地界才畅快自由。
而我爸，钱多也没人约束，是彻底放飞自我了，他身边的女人就没断过，有一个还准备要结婚来着。
我爸带着那个女人去看过我一次，后来不知怎么被我妈知道了，她打电话把我爸臭骂了一顿，不管他怎么乱搞，别牵扯到我。
当时我其实挺不理解，因为不管他俩怎么闹，我爸对我一直都很好。
后来我爸出了事，我才明白，我妈当初那么坚定地要离婚，包括后来不让我爸和我们联系，都是怕我爸做的事影响我，毕竟他做的事太不光彩。
我爸是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出的事，判了四年，树倒猢狲散，从前在我爸跟前的那些人，连面都不敢露了。
我妈把我叫回家，问我有没有去看过我爸。
我去过，但怕她骂也不敢说，没想到，那次她一句重话都没说，而是收拾了些日用品，让我去看我爸时带过去。
晚上睡觉时，我问我妈，她内心深处是不是还爱着我爸，所以他落难了，她才想着给他带东西。
我妈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什么爱不爱的，我想明白了，他毕竟是你的爸，我可以不看他，但你必须去。”
也就是那天，我妈把过去和我爸的爱恨、恩怨都坦坦荡荡地讲给我听了。
挺震撼的吧，从前拼命要在一起的两个人，半生过下来，最终却以分手散场，是命运安排还是性格造就，已经很难说清楚了。
06 我爸在狱中那几年，一直是我妈按时按节准备好东西，让我送过去。
大家又都在笑话我妈傻，说我爸有钱时不抓好，现在对他好有什么用。
但我知道，我妈只不过是遵从自己内心做事，从外表来看，她没文化爱冲动，好强又口无遮拦，但哪怕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决不会做违背本心的事。
而我爸，每次见了我们都是忏悔，后悔疏忽大意让妹妹没了命，后悔为了赚钱，伤害了我妈，当然，更后悔的是他做的事让很多人家妻离子散。
有一次，我问他后悔当年和我妈结婚吗？
我爸愣了一下，坚定地摇了摇头。
可是，每个人的路是自己踩出来的，后悔或不后悔，都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结婚那一年，我爸出狱，我以为我妈会重新接纳他的，就直接把他接回了老家，我妈当时没吱声，但吃过了饭，她把我拽到厨房说：“等会，吃完饭你把你爸带走。”
我挺诧异的，问她：“你这几年送东送西的，不是心软了原谅他了？”
我妈眼睛一瞪：“你哪只耳朵听我原谅他了，闲吃萝卜淡操心，吃完饭赶紧走！”
我爸后来在县里租了个门面，开了个小超市，他大概想和我妈再续前缘，就经常会以我的名义给我妈送东西，我妈不收，他过两天继续送。
反正挺执着的吧，我妈有风湿性关节炎，手指肿得老粗，他就找有名的老中医开了个方子，每天熬好药给我妈送，有一天送药走得急，他被电动车撞了。
我妈听说后拿了点钱给我，让我给我爸带点东西过去。我开玩笑问她是不是感动了，动了复婚的心思。我妈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我不死心，再去追问她，她第一次没有骂我，沉默了。
我爸出院后，我旁敲侧击地和他说了我妈的心思，他的语气里居然是欣赏的：“嗯，你妈的性格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变。”
在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能保持住自己最初的心，是难能可贵的。
时间被推着往前走，我爸和我妈虽然没有在一起了，但在各自的世界里各自精彩，人生海海。
有的人，相濡以沫，有的人，相忘于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