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如月
我恨我妈。
恨到什么程度呢？大学毕业、恋爱工作、甚至结婚，我都没有告诉她。从10岁开始，我就跟父亲住。
她并非不爱我，我也深爱她，但我永远无法原谅她。
原本，我们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虽然不富裕，但也过得不差。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幸福下去，没想到6岁那年，出了一件大事——我被人贩子拐卖了。
那是个四月的周末，爸妈带我去公园喂鸽子，我妈不爱运动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我跟爸爸在草坪上喂鸽子。
途中，我去上洗手间，公厕的位置有点远，而且偏僻，当我出来的时候，有个中年妇女来跟我问路，我话还没说完，就忽然冲上来几个人捂住我的口鼻，我拼命挣扎，但很快全身一软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深山，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地方。
我被卖给了一对没有孩子的乡下夫妻，被他们关了起来，等我被警察解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4年。
而我的家，也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被警察领着站在他们面前的情景。
我妈哭得双眼红肿，面部扭曲，我爸也落泪了，两人紧紧地抱着我，我也拼命地哭。
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笼罩了我，感觉像做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梦，而我已经有些分不清梦里梦外了。
当我牵着爸妈的手，让他们带我回家时，两个人神色复杂，还小声商量了几句之后才上车。
当车停在我家楼下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曾经熟悉的街道，已经面目全非，只剩下我们那栋老旧的二层小楼，孤零零在站在这一片废墟里。
我才知道，我们这一片半年以前开始拆迁了，所有人都搬走了，只剩下我家这个钉子户。
拆迁队三天两头派人来游说，我爸就是不肯松口。
因为我爸说：“我怕搬了家，我女儿回来找不到了。”
我一听就哭了，无声无息，眼泪就是一直掉，我妈过来搂住我，一家三口又是一顿抱头痛哭。
四年来经历的苦痛，一点点被久别重逢的眼泪溶化了。
我回来之后，我爸终于肯答应搬走了。
我们拿着一大笔拆迁费，搬去了城区的安置房，爸妈又听专家指导，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那些被拐卖的痛苦，一点点地从我身体里剥离，我以为我们会继续从前幸福温馨的生活。
没想到，刚搬家没几天，我就发觉了不对劲。
我妈没上班，但陪我的时间却很少，有时候甚至晚上不回来，我问我爸为什么。
他总是垂着头支支吾吾地扯出一个又一个理由。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直到有天中午，我妈刚做好饭，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她叮嘱我几句，就慌慌张张地出门了。
我追到阳台上去，结果看见有一辆车在她旁边停下来，一个小男孩从车上爬下来，抱住了我妈的腿。
我妈很快抱起他，亲了亲他的脸蛋，车窗摇下来，还有一个男人，微微笑地看着他们。
没一会儿，我妈就把小男孩放回了车里，男人开着车走了。
我妈目送车子离开后，又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返回来。
我虽然已经10岁了，但我变得懦弱而胆小，我想知道那个男人和小孩是谁，但我不敢问。
我妈笑着问我饭好吃吗？我木木地点头。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真相。
那已经是我回到家的两个月后了。
我终于不再惧怕人，跟父母的关系也更近了一步，但我妈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在我妈不在的时候，我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我爸先是一愣，随后喉间滚了滚，半晌才说：“没事，你妈她在给人做保姆。”
我顿时恍然大悟。
然后，我笑了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然而，我爸的谎言并没有持续很久，就在一个月后，我从邻居的闲聊中听到了故事的真相。
原来，在我被拐后，他们四处找我，我妈怪我爸当时没有送我去厕所，才导致我被拐卖，这是她过不去的坎。
整整一年，始终没有我的消息，两个人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感情越来越稀薄，最后她实在熬不下去，提了离婚。
又过了半年，我妈嫁了人，第二年生了个儿子，现在已经两岁了。
因为心理医生告诉她，被拐卖的我会有心理创伤，对爸妈最依赖，千万不能让我知道，他们离婚的事。
所以，我妈才一直配合我爸扮演夫妻，但其实，她每天晚上在我睡着后就回了家，陪伴她的新儿子，早上等我醒后再赶过来，伪装出一直在家的假象。
但是有时候，她的新儿子一直找她，她不得不提前离开，整夜不回来。
我爸为了保护我，只能配合她演戏。
我不敢相信这件事，眼泪大把地掉，我问，“那我回来了，你们不能复婚吗？”
我爸沉默了好久，才抬起头看我：“筱叶，你妈她已经再婚了，不能再跟爸爸在一起了。妈妈，也有妈妈的人生……以后，爸爸会保护你，陪着你。”
我爸才31岁，却已经有了皱纹和白发，他比我印象中瘦了，老了，眼里仿佛永远都氤氲着淡淡的悲伤。
爸爸抱住我，温柔地说：“谢谢你平安地回来。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忽然就不再哭了，紧紧抓住他的手。
我到底是跟我妈摊牌了。
我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全身有些发抖，双手交握，垂着头，眼泪就那样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我没有哭，只是问她，“你是不是没想过，我还会回来？所以才那么快就结婚，生了孩子。”
我妈拼命地摇头，哭得更汹涌了。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冷冷地说：“那你以后就不要再来了。爸爸说，你也有你的人生……”
我妈终于抬头看我，眼里满满的都是眼泪，她叫着我的名字，紧紧地抱住了我，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衣襟。
然后一遍遍地跟我说：“对不起，筱叶，妈妈对不起你……但是妈妈，也没有办法了……”
这是她跟我最后说的话。
后来，她依然会来看我，买衣服买吃的买书买玩具，但我很少见她，总是躲在房间里，即使见了也不太搭理她。
渐渐的，她来的次数就少了，但始终没有真的从我生命中消失。
所以我想，她到底还是爱我的，只是她更爱现在的孩子吧。
在我后来的成长中，始终不能完全忘记被拐卖的经历，我总会想起被囚禁的房间，以及从窗口看到的黑色屋顶。
我总会在梦里，梦见人贩子的脸，和那些跟我一样被拐卖囚禁，强迫去乞讨的小孩的脸，然后我就会从梦中惊醒。
每次，我爸听见动静都会飞快地跑过来，抱着我，安慰我。
“爸爸在，爸爸在……”
而我也真正意识到，从今以后，跟我相依为命的人，只有爸爸了。
我只有，爸爸了。
回到家半年后，我开始恢复正常生活和学习。
我爸每天都要看着我进教室，然后接我放学，风雨无阻，一天也没有变过。而我也很快恢复了从前的快乐，认识了新的同学，熟悉了新的环境。
因为被拐卖的四年里，我都不曾上过学，所以我必须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读，每天晚上吃完饭，我爸就帮我补课。
我知道自己的差距，学得格外用功，所以我很顺利地从一年级跳到二年级，然后跟上了三年级的学习。
可是在三年级，我的学习成绩却成了班上垫底的，为此我郁郁寡欢。
而我爸却说，“没关系，只要你平安健康就好了。”
这句话，是他这辈子跟我重复过最多的一句话，从小学说到初中、高中，甚至到了高考前，他也依然这样告诉我。
他对我所有的希望，只是平安健康。
但我自己很努力，想给他惊喜，所以我拼了命地读书，最终，考了一所很好的大学。
因为要去外地读书，我爸非常不放心，他甚至打算辞职跟着我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说。
“爸爸担心……”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
我当然知道他担心什么，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重蹈覆辙。但我爸还是不放心，他每天晚上都失眠到天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下去。
我既想让他放心，又不想放弃自己的大学，权衡之下，我求助了我妈。
最终，是我妈来说服了我爸。
那时候，我已经许久不曾跟我妈联络，她很惊喜，给我买了许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饰。
我没有拒绝。
然后，我妈跟我聊了我爸，说让我劝劝我爸再找个人结婚。
我冷哼：“这件事谁都可以操心，唯独你不配。”
我妈愣了愣，不再说话。
上了大学之后，我一有时间就回家。
我爸也偶尔会去学校看我，父女俩在学校外的小吃店里，边吃边聊，往日的噩梦，早已经随时间淡去了。
我爸已经40岁了，看起来像50岁一样苍老。
这些年，也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每次他都摆手拒绝，他说一个人挺好的。其实，我知道他的顾虑是什么，无非是怕后妈对我不好。
他总觉得起初是因为他一时偷懒没陪我去洗手间，才导致我被拐卖的，所以他一直对自己耿耿于怀。
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说，“就算有后妈，也欺负不了我了。”
我爸憨憨地笑。
在我大三那年，我爸才在我的鼓励下，重新找了一个同样离过婚的女人。不算很漂亮，但很温柔的样子，说话轻声细语，跟我妈的暴脾气完全不同。
我爸羞涩的像个男孩，带着梁阿姨给我见。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爸那么真实的笑了，只一个劲地说好，挺好的。
几个月后，我爸跟梁阿姨结了婚，没宴客，只是跟我，我们三个人订了一桌酒席，庆祝了一下。
然而，没想到仅仅过了三年，我爸就出事了。
那时候，我已经工作两年了。
没有像同学一样留在大城市工作，而是回了老家，在一家小公司找了份工作。即使恋爱了，也一直住在家里。
因为我知道，我爸会不放心。
爸爸第一次见我男友，两人都喝了酒，我跟梁阿姨在厨房洗碗，我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我跟我男友说。
“你也知道筱叶小时候的事情，所以以后，我只希望你能保护好她。别看她现在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但我知道她其实很胆小。她害怕一个人走夜路，害怕一个人去公厕，害怕去山里，害怕睡觉关灯……”
我听着听着，就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爸爸已经开始老了，45岁的背已经有些佝偻了，他特别客气地对我男友说话的样子，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背过身去，偷偷擦眼泪，梁阿姨轻轻抱着我，拍了拍我的背。
只说，“以后如果结婚了，多回来看看你爸。”
我拼命地点头，眼泪唰唰掉。
不久后，我正在上班，男友忽然发消息说，他报了跆拳道，我问为什么，他发来一句话。
“你爸说的，结婚之前必须达到跆拳道绿带的水平。”
我愣了愣，觉得好笑，但更多的是心酸。
几个月后，我就跟男友订了婚，然而还没结婚，我爸就出事了。那天，我刚下班跟男友去吃饭，等菜的时候，接到梁阿姨的电话。
我爸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已经没了生命体征。
我只有一个感觉，天塌了。
至今回想起我爸去世的情况，我仍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疯了一样冲到医院，我爸就那样躺在病床上，像睡着了一样，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永远地离开，再也回不来了。
我更不敢相信，原来一个人如此轻易就会死去。
我几度昏死过去，梁阿姨也哭成了泪人，男友过来时，抱住了我，我在他怀里瘫软下来。
一直到我爸落葬，我还有些恍惚。
我心里知道他不在了，但却不愿意承认。
当时带我爸的遗体离开医院之前，医护人员跟我说，我爸在救护车上就意识不清了，只留下了最后句话。
“筱叶，我女儿，要好好的。”
我愣愣地，只觉得绝望，悲伤，痛苦，后悔，怨恨，这些情绪铺天盖地地朝我压过来。
我爸的葬礼，我妈也来了。
晚上，她提出留下来陪我，我没有拒绝，虽然梁阿姨很好，虽然我恨我妈，但此时此刻的我，仍需要这个亲生母亲的怀抱。
我们久违地躺在一张床上，任由她握着我的手，让我坚强，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或者我想跟她住，也可以。
我没说话，只是沉默，眼睛注视着窗外点点的星光。
我妈也睡不着，跟我聊起了我爸，讲了很多我出生之前的事，以及我没有记忆的事情。
我再次忍不住哭了，越哭越汹涌，所有压抑的情绪也都在此刻释放，我从她怀里挣开，冷冷对她说。
“如果当年你不抛下他，也许我不会这么早就失去他。”
我妈叹了口气，“其实，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晚，我才知道，原来我爸妈的感情我被拐之前就已经不好了，他们原本就已经有了离婚的打算。
只是因为顾虑我，而迟迟未决。
而我的走丢，加深了他们之间的矛盾，离婚只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我愣住，“你不要骗我。”
我妈也哭了，“我不会骗你。”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窗外的月亮一点点沉下去，之前对我妈的怨恨，好像也随之沉在了某个地方。
那晚，我妈还跟我讲了很多关于我走丢后的事情。
我爸当时疯了一样，每天都去我走丢的公园，拿着我的照片逢人就问，夜夜失眠，迅速地苍老，迅速地干瘪下去。
我爸一有时间就去警察局，或者去报社登报，每天关注被拐儿童的信息。
拆迁消息下来的时候，邻居们都开心坏了，唯有我爸坚决不肯拆迁，拆迁队来家里劝说他搬家的时候，他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情急之下，居然还把人给打了。
他说，“我不搬，我女儿回来找不到家怎么办，我死也不搬！”
我听到这里，想起爸爸的音容笑貌，忍不住靠在妈妈的怀里痛哭。
窗外一点点亮起来，室内的轮廓一点点清晰，我在妈妈的怀里，眼泪已经干涸了。
我望着窗外想，天亮了，我，没有爸爸了。
但，爸爸永远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