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悠悠:陈子昂的人生地理

民生   2024-11-26 17:02   四川  


来源:6月14日《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聂作平


想象与现实总是有着巨大的落差。尤其是当这想象来自幼年时就熟读的诗文时,这种落差的感受更甚。在我的想象中,风萧萧兮的易水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灰白的河水以万马千军之势恣意奔流,河面卷来的风,钢刀般刺骨。然而,现实中的易水,说它是一条河,不如说是一片湿地。河道倒也开阔,但河中到处是露出水面的沙丘,大者如房,小者如桌,清一色爬满青青的野草。

被时光定格在易水河畔的燕下都遗址,则是一片辽阔的原野。挺拔的是杨树,匍匐的是玉米,阡陌纵横,农舍点缀。让人略感不同寻常的是原野上间或兀立的土堆,从几米到几十米高,低矮的灌木和更低矮的杂草覆盖其上。这些土堆,要么是当年墓地的封土,要么是当年宫殿的台基。当然,它们都不是黄金台。曾经闻名遐迩的黄金台——它还有另外两个名字:蓟北楼、幽州台——早就被无情的时光夷为平地。修筑黄金台的黄土,在风雨玄黄中塌了、散了、碎了,与原野上的黄土融为一体了。如同一块冰化为水,最后又重归于水。

我凝视着其中一座土堆,想象当年那位登上高台的中年男子。那时,恰好也是草木葳蕤的夏季,原野上,也像今天一样生机勃勃。不同的是,那时候,杨树庇护的庄稼不是玉米,而是小麦。当鸟儿从天空飞过,它们的翅膀似乎扇动了西坠的落日。夕照余晖里,陈子昂吟出了四句诗——这诗,大多数中国人都耳熟能详: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一年,是为武则天大周万岁通天二年,即公元697年。

公元697年,陈子昂39岁。天南地北,打拼半世,世路的艰难让他越来越感觉到了命运的无常。


陈子昂像。聂作平摄


故园: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


幽深的庭院里,回廊曲曲折折,掩映于葱郁的树荫里。我站在回廊尽头,透过枝丫缝隙,眺望两三百米外的大河。正值汛期,河水微黄,恰好与绿的树和青的山形成鲜明对比。河中央,是一座纺锤状小岛。岛上,整齐地种植着玉米和高粱,房屋顺着江流的方向一字排开。

小岛是典型的沙洲。水流减缓后,上游裹挟而来的泥沙在这里沉淀。缓慢而持久地沉淀,终于生长出一座生活着数十户人家的岛屿。

我猜测,按沙洲沉积速度,很有可能,1300多年前,当陈子昂在我站立的庭院里闭门苦读时,他还看不到沙洲。

那时,沙洲还未探出头,一如他的名字,还不为世人所知。当他读书之余注视静水深流的大河时,他多半会想起远方。远方意味着事业、功名,以及由此而来的一阵阵激烈心跳。

这条河叫涪江。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是长江的二级支流。四川西部,雪山巍峨,众多江河从这里发源,涪江即其一。从地图上看,涪江与它汇入的嘉陵江都是自西北向东南流淌,二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V”字。V字之间,是四川盆地的精华之地:绵阳、遂宁、南充。

与之相比,金华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镇——如果没有从这里走出去的陈子昂的话。

金华属县级射洪市。在射洪,到处都能看到与陈子昂相关的地名和招牌:子昂路、子昂广场、子昂花园、子昂酒店,甚至,子昂夜啤酒、子昂鱼庄……

涪江中的小岛叫金华坝。金华坝以及金华镇,它们的名字都源于我眺望涪江时伫立的那座青郁的峰峦:金华山。

涪江从川西北崇山峻岭中一路向东南而来,过了江油后,山势渐缓,大山化为高丘。江水流经之处,间或冲积出一些濒江的小平原,四川话称为坝子。金华镇就坐落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坝子上。得涪江水路之便,金华自古以来就是繁荣的水陆码头,陈子昂时代,它是射洪县治。

与金华镇隔江相对的涪江东岸,山峦起伏,连绵不绝,是为武东山。武东山的主峰天宝寨,海拔674米,系川中盆地最高峰。

武东山南麓,有一个小地方叫张家湾,山间的一级级台地上,点缀着民居和庄稼。张家湾,即学界考证出的陈子昂出生地。

不过,尽管沿着狭窄的山间公路来回跑了好几趟,我仍然无法确认陈子昂的出生地具体在哪里——想想也是,一千多载锐不可当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唐时的房屋与村落,又如何能够保存到今天呢?

陈子昂祖籍河南汝南,汉末,中原板荡,其十世祖入蜀,曾在蜀汉官至尚书令,与费祎、姜维等人同为后主刘禅时代重臣。大概在陈子昂的八世祖时,蜀汉为晋所灭,陈氏子孙避晋不仕,并由成都迁到涪江之滨的武东山——也就是说,当陈子昂出生时,他的家族已经在武东山生活了300多年。

300多年里,七八代人生死相继。陈家开枝散叶,成为大族。考察陈子昂先人,他们具备两个特征:其一,好道。如五世祖陈方庆,好道而不仕,对道家典籍颇有研究;其二,仗义。如祖父陈辩,史称他“以豪英刚烈著闻,是以名节为州国所服”。陈家源远流长的好道与仗义,到了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时,非常天然地融为一体——年轻时的陈元敬“以豪侠闻”。有一年,射洪发生饥荒,陈元敬一天之内将家里所藏粮食尽数分发给乡人而“不求报”,于是“远近归之”。他在乡邻中拥有极高的威望,乡人之间发生矛盾,不是找官府决讼,而是找陈元敬评理,由他一言而裁定是非曲直。他的巨大影响,使得“四方豪杰,望风景附”。朝廷闻其名,想起用他做地方官,他却无意仕途,转而醉心学道,“玄图天象,无所不达”。

成长于这样的家族,陈子昂也渐渐养成了豪侠仗义、轻财好施的个性,同时又追求仙道,相信人可以通过修炼白日飞升。从某种意义上讲,陈子昂与比他晚生几十年的蜀中老乡李白,在性格上具有高度的相似性。或许,雄奇而又神秘的巴山蜀水,对陈子昂和李白的性格养成,不无某种程度上的微妙影响——雄奇,使其任侠;神秘,使其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

今天的金华镇是一座普通的西部小镇。如果说有特别之处的话,那就是镇尾突起的金华山。从镇上前往金华山,远远地,便望见了绿树丛中透出的朱红色斗拱与飞檐。这座山,前山为金华观,后山为金华书院——陈子昂就是在这座临江的书院里潜心苦读的。

任侠好道的陈家,在武东山几世经营,渐渐成了富甲一方的豪族。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少年时的陈子昂像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醉心声色犬马,举凡射猎博戏,样样精通,只是一直不曾认真读书。这就是《新唐书》所说,“子昂十八未知书,以富家子,尚气决,弋博自如”。18岁那年的某一天,陈子昂偶然经过乡校,乡校里朗朗的读书声使他“感悔”——那一刻,这个在故乡青山四处游荡的富家少年,像是遭遇了当头棒喝。从那以后,他“慨然立志,谢绝门客,专精坟典”。

如同苏东坡的父亲苏老泉27岁始识字乃是民间传说一样,陈子昂十八始为学的故事虽见之于正史,但真实的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18岁以前,身为富家子,陈家肯定为陈子昂延请了先生或是送入书院学习。只是,陈子昂年幼,过于贪玩,没把学业当回事。到了18岁,幡然醒悟,由是发愤读书,是以才可能“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该览。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

金华山的苦读持续了3年。3年,1000多个日子弹指而过,陈子昂也由不知书的浪荡子蜕变为善属文的青年才俊。前辈诗人王适在读到陈子昂的早期作品后惊叹:此子必为文宗矣。

春天的金华山云蒸霞蔚,楼台如入云霄,千年古树下,仙鹤飞舞,长桥凌空,如同彩虹。面对似幻似真的景象,陈子昂留下了他最早的诗篇:

白玉仙台古,丹丘别望遥。
山川乱云日,楼榭入烟霄。
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
还疑赤松子,天路坐相邀。


如果登上金华山高处向涪江下游,也就是东南方向远眺,滔滔不息的江流在金华镇南边转了一个近90度的急弯,由南下变成东流。绵延的山峰遮挡了望眼——在山的那一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涪江继续它不舍昼夜的行程。那遮挡了望眼的山峰,其中有一座名叫龙宝山——山下,涪江与其支流梓江交汇,如二龙夺宝,故得名。不过,在陈子昂的唐朝,龙宝山有另一个名字:独坐山——山形如同一位独坐的老僧。

独坐山下,梓江即将汇入涪江的江滨处,有一方相对平坦的冲积坝子。这里,有一座村庄——龙宝山村。杂乱的民居外侧,临江处,是一座长方形的园子,排布着几座唐式风格的楼宇,以及一座五层高的塔。这就是新晋的4A级旅游景区——文宗苑。

文宗苑所依托的,或者说它的根,是园子背后小树林里那座曾经年久失修的坟墓。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龙宝山时,村里的房子比现在更少,也更破败,而作为景区的文宗苑,也还根本不存在。

小树林里的坟墓中,长眠的正是陈子昂。如今,这座坟墓也被围起来,大门上有四个大字:伯玉陵园。记忆中,十年前的陈子昂墓地偏僻难寻,多次问路、多次迷路后,我终于找到了林子里那座碧草青青的坟茔。高大的树木,使得林子十分阴郁。墓地四围,是种满玉米和红苕的庄稼地。墓地的围墙,一角已经倒塌。墓前的一条小路,通往江边一座古老的渡口。一个六七十岁的哑巴老人,充当守墓人。据说,他已经守了20年。他的收入,来自每位游客五毛钱的门票。

十年过去了,昔年破败不堪的伯玉陵园,变成了4A级景区。半塌的围墙不见了,曾经的守墓人不见了,记忆中弯曲的通往江边的小路也不见了,坟前曾经过于高大的树木已经被砍伐,显得十分敞亮。入园的门票,从五毛涨到了20块。唯有墓前那块碑,还是旧时相识,碑上有启功先生所书:唐右拾遗陈伯玉先生墓。

陈子昂没有葬在他的家乡武东山,或是他早年读书的金华山,而是选择葬在独坐山。推测起来,原因有两个:其一,独坐山有陈家田产;其二,独坐山上的龙宝禅院,是他生前经常游玩的地方,庙里的晖上人,是他的方外知己。

文宗苑里,除了展出诸多与陈子昂生平、作品有关的文献外,还立有受陈子昂影响的诸多文人的塑像,李白、杜甫、欧阳修、文同、李商隐、贾岛、杨澄、黄峨、杨慎、张鹏翮、张问陶……

作为诗文革新的先锋和唐诗壮阔景象的奠基者,陈子昂被方回誉为唐之诗祖,元好问则称“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他有资格享受后人的香火与膜拜。

射洪陈子昂诗廊。聂作平摄

长安: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

21岁时,陈子昂决定辞别亲人与家山,前往数千里外的首都长安。

地处川中而又有涪江纵贯的金华,在“蜀道难”的古代,是少有的交通便利之地。其时,从蜀中前往长安,要么从川北经蜀道翻越米仓山、大巴山和秦岭入关中;要么由长江东下,入湖北后再折而北行。

理所当然,陈子昂选择了后者。

今天的涪江,曲折回环,静水深流,夹岸青山隐隐,桑麻欣荣,村庄、城镇点缀在大大小小的冲积扇上。整个涪江流域,都是蜀中精耕细作的农业区。陈子昂的船自金华出发,顺流而下,经今遂宁、潼南而抵合川。在合川,涪江结束了数百公里的远征,一头扎进嘉陵江的怀抱。尔后,陈子昂取道嘉陵江,穿过缙云山小三峡,便是川东重镇渝州(重庆)。在那里,嘉陵江汇入长江。江流宛转,一路东下,一叶孤舟,出夔门,穿三峡,过宜昌而达荆州。

对一个20来岁的年轻人而言,这样的长途旅行充满新奇与诱惑,尤其是奔流无尽的大江,带给了陈子昂飘逸的诗思。白天,顺风顺水的客船势若奔马,陈子昂看到两岸山水如同流动的丹青,烟云飘浮,恍若仙境。

一天傍晚,舟子泊舟白帝城下,陈子昂下了船,向当地人打听风土人情。白帝城位于长江夔门一侧,最初由公孙述修筑,刘备曾在此托孤。时过境迁,昔年的宫殿与城郭只余残垣断壁。举目四望,高大的古木生长在山坡上,荒烟蔓草,如入云端。从远处江面驶来的船只越来越近,渐渐在薄雾中显出轮廓。那天,陈子昂写下了《白帝城怀古》,元代方回对这首诗评价很高,“此一篇置之老杜集中,亦恐难别,乃唐人律诗之祖”。

进入三峡后,旅途变得艰难,不仅江流湍急,礁石密布,还遇上了石尤风——也就是逆风。顺水而逆风,小小的客船挣扎着前行,陈子昂开始怀念故乡。尽管此时他才刚刚走出故乡——唐初,射洪属剑南道梓州,三峡一带属山南东道夔州。他想起故乡亲友相聚的欢乐,感叹自己行路艰难:“故乡今日友,欢会坐应同。宁知巴峡路,辛苦石尤风。”

在荆州,陈子昂弃舟登岸,由水路转陆路,由东下变北上。他沿着古老的荆襄古道,从荆州前往襄阳。

汉水之滨的襄阳,自古为交通要道与战略要津。城外,有一座并不高峻却异常知名的山:岘山。三国时,名将羊祜镇守襄阳,常与部众登山饮酒。一日酒后,羊祜落泪感叹:“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羊祜死后,百姓感其德政,立碑纪念。游人至此,睹碑生情,莫不落泪,故杜甫的远祖杜预称其为堕泪碑。

有了羊祜与堕泪碑,岘山便成为经行襄阳的文人打卡地,且大多会留下诗作——据不完全统计,唐人中,张九龄、李白、孟浩然、李涉都有诗作歌咏,陈子昂自不例外。公正地说,所有写岘山的诗作中,孟浩然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当推第一。不过,陈子昂却是唐人中最早写岘山的。

刚过弱冠之年的陈子昂登山览胜,在“野树苍烟断,津楼晚气孤”的略带凄寒的景致里,追怀诸葛亮和羊祜的功绩。见贤思齐,他也想像这些前贤一样建功立业。

史料说陈子昂“年二十一,始东入咸京,游太学”。唐制,中央各类官学皆属国子监,其中太学、国子学和四门学三学,要求学生必须是官宦子弟,而陈子昂之父乃一介平民,不可能入此三学;律学、书学和算学三学,方准平民子弟入学。所以,陈子昂进的当是后三学中的某一学。

彼时的长安,是全世界最宏伟最繁荣的大都市,人口超过一百万,精英如云,高官如雨。一个来自偏远异乡的青年,要想在这样的都会为人所知,仅凭才华还远远不够——于是,便上演了陈子昂摔琴自荐的传奇:长安市上,有人以百万高价出售一床古琴。价格太高,观者甚众而无人问津。陈子昂当众买下古琴,并声称他擅长鼓琴,邀请在场的人明日到其寓所听琴。次日,果然来了不少人。陈子昂高声说,我蜀人陈子昂,写了诗文百篇,跑到首都来干谒,却不为人重。这件乐器,不过是卑贱的匠人制作,难道值得这么看重它吗?说罢,他当众将那把价值百万的古琴摔得粉碎,然后把自己的诗文分发众人。这种独特的自我营销方式效果立竿见影:“会既散,一日之内,声华溢都”。

包括长安在内的关中平原,是中国农耕的发祥地之一。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最早被誉为天府之国。但是,逮至隋唐,关中平原开发过度,大量森林被砍伐,水土流失严重,人口激增的同时却伴随着粮食产能的下降。

为解决吃饭问题,政府想了许多办法。除了调运粮食外,还有“就食洛阳”。隋唐时,一旦关中灾荒,皇帝就带着大批臣属,从长安前往洛阳。如594年,关中大旱,隋文帝只得率百官东行。682年,关中大饥,唐高宗令太子留守,他带着官员奔赴洛阳。久而久之,洛阳地位日益彰显,渐渐成为唐朝事实上的陪都。

在长安游太学几个月后,陈子昂前往洛阳应试但落榜,郁郁回到家乡。两年后,24岁的陈子昂再往洛阳。这一次,他终于金榜题名。不过,唐朝与后来的宋、明、清三朝不同——此三朝,只要中了进士,朝廷立即授予官职。唐朝中了进士,只是取得了做官资格。要想做官,还要通过吏部的铨试,而吏部的铨试,并非简单的考察,像大名鼎鼎的韩愈,在中进士后,一连参加了四次铨试,花费了近十年时间,才终于释褐为官。

铨试外,还有三种途径可以授官:一是通过制举考试,但制举考试的难度,并不比铨试容易;二是有高官保荐;三是诣阙上书,即向朝廷提出合理化建议并得到认可。

陈子昂选择了第二种。其时,薛元超既是宰相级高官,又是杨炯所称的“朝右文宗”。恰好,陈子昂与他认识,他也表示过对陈的赏识。于是,陈子昂给他写了一封信,对他的赏识表示感谢,并希望得到举荐。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薛元超没有反应,陈子昂只得又一次离开洛阳回到射洪。

从陈子昂家乡流过的涪江。聂作平摄

在故乡闲居一年多后,684年,26岁的陈子昂第三次离开射洪前往洛阳。两年间,时局发生了重大变化:首先是唐高宗病逝,太子李显立,是为中宗。中宗在位仅三月,就被武则天所废,另立豫王李旦为帝,是为睿宗——事实上,大权始终掌握在临朝称制的武则天手中。

如同杜甫虽是一介儒者,却一直有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一样,陈子昂也是儒者、书生和诗人,但他同样有着“达则兼济天下”的家国情怀。金华山读书时期,诸子典籍和诗词歌赋外,陈子昂真正感兴趣的其实是经邦治国的学问和游说君王的纵横术,这一点,他后来曾自陈:“以事亲余暇得读书,窃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经。历观《丘》《坟》,旁览代史,原其政理,察其兴亡。自伏羲、神农之初,至于周、隋之际,驰骋数百年,虽未得其详,而略可知也。”

这也是唐代诗人区别于其他时代诗人的重要特征,不论是初唐的陈子昂,还是盛唐的李白、杜甫,中唐的韩愈、柳宗元或是晚唐的李商隐、杜牧,他们大抵都自许怀抱利器,希望为苍生、为社稷贡献一己之力,既施身手于当时,也留令名于青史。风气所及,这使得他们比其他时代的诗人更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和时代,并渴望自己的才华得以施展。

知识分子参政,最擅长的就是上书谏言。

唐高宗在洛阳去世,而李唐的皇陵,都选择在长安周边。因此,高宗的灵柩,必须从洛阳运回长安。为此,陈子昂上《谏灵驾入京书》,提出不同意见。他认为,关中灾荒严重,“国无兼岁之储,家鲜匝时之蓄”,“流人未返,田野尚芜。白骨纵横,阡陌无主”。高宗灵柩西迁及安葬,必然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这将严重影响人民生活。

紧接《谏灵驾入京书》之后,陈子昂又上了另一道书,即收于其文集的《谏政理书》。这道谏疏里,陈子昂提出了“安人”——也就是使人民生活安定——的政治主张。他认为,要达到“安人”的目的,有八条措施,包括:兴明堂,办太学;奖励农桑;明讼恤狱,制止滥刑;除残去暴;修文尚德,平息战事;选用贤才,斥逐贪官;抚恤不能自食其力者;崇尚俭朴。

陈子昂的这些建议,引发了武则天的兴趣,“览其书而壮之,召见问状”。召见情景,颇富戏剧性:陈子昂身材短小,其貌不扬,来自山野,带着几分野气而“少威仪”。众所周知,武则天是喜欢美男的。面对威严的女主,陈子昂侃侃而谈,“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际,甚慷慨焉”。召见后,武则天下诏:“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晔,拜麟台正字”。麟台即秘书省,负责掌管图书、典籍和国史,正字是麟台所属的正九品下的小官,掌雠校、刊正文章。

做了一年左右的麟台正字后,武则天又想起了这个直言进谏的年轻人。尽管权力欲极强,但武则天有一个优点:善于纳谏。她又一次召见陈子昂,并赐以纸笔,要求陈子昂把对国政的意见当场写下来。

在森严的中书省,在武则天和众多高级官员的注视下,陈子昂写下了《上军国利害事》。陈子昂指出,天下有三大弊病。其一,朝廷派使臣巡察天下诸州,本意是好的,“甚大惠也”,但常常任非其人,故而使者“弥多而天下弥不宁”;其二,太平的关键,在朝是宰相,在地方是刺史和县令。“欲安天下百姓,无使疾苦”,就必须选有才有德的人出任刺史和县令。但“自有国以来,此弊最深,而未能除也”;其三,要居安思危,看到危机。

金华山陈子昂读书台。聂作平摄

武则天多番召见,使年轻的陈子昂深感自豪和荣光,也让他生出许多幻想。他幻想女主的信任,使他仕途坦荡,他将从小官做起,一步步升迁,直到位极人臣的宰相,得以匡时济世,兼济天下,辅佐人主建立不朽之勋业。在一首写给洛阳友人的诗中,他非常直白地道出了这种幻想:

方谒明天子,清宴奉良筹。
再取连城璧,三陟平津侯。


平津侯即西汉公孙弘,和陈子昂一样,也是平民子弟,因诏征文学,对策第一,拜为博士,十余年间,做到了丞相,封平津侯。

位卑未敢忘忧国,何况陈子昂认为武后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召见时,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召见外,他仍不时上书朝廷,指陈时弊——而这,却在很大程度上为他后来的坎坷人生埋下了伏笔。其时,因徐敬业讨武,武则天“疑天下人多图己”,于是重用周兴、来俊臣等酷吏,“盛开告密之门”。潘多拉之盒一经打开,天下冤狱纷起。对此,忧心如焚的陈子昂先后上《谏用刑书》和《请措刑科》,力劝武则天“顿息刑罚”,甚至警告说,“臣窃以此上观三代夏、殷、周兴亡,下逮秦、汉、魏、晋理乱,莫不皆以毒刑而致败坏也”。

然而,再大的声音也叫不醒装睡的人,陈子昂的进谏如同自言自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

689年,担任麟台正字五年后,陈子昂升任右卫胄曹参军。次年,武则天称帝,建大周。再次年,陈子昂继母去世,他回乡丁忧。693年,丁忧期满,陈子昂第四次离开家乡前往洛阳,被提拔为右拾遗。

就在陈子昂丁忧期间,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从洛阳传来,他的好友,也曾是他袍泽的乔知之遇害身死。

边疆: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从高空鸟瞰,大地像一张褐色的地毯,而那片纯净的水域,就像是落在地毯上的一枚深蓝色的宝石。阳光下,宝石反射出幽幽的光芒。水与岸之间的湿地上,是大片大片的芦苇。入秋的芦苇,在风中摇晃,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片水域,就是居延海。

居延海位于内蒙古额济纳旗境内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中国第二大内流河黑河——古称弱水——汇入湖中,成为它的主要补给水源。汉时,中原王朝势力开始深入至此,设居延国、居延县。唐时,这一带属安西都护府所辖的宁寇军。

居延海湖滨,是一片片胡杨林。深秋的胡杨,描金绘彩,宛如油画。胡杨号称“生千年不死,死千年不倒,倒千年不朽”。那么,这些胡杨中,一定会有一些,是陈子昂曾经见过的。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居延海的面积应该比今天更辽阔,水量也更丰沛。当陈子昂来到居延海时,他距离洛阳已经超过了三千里。

那是一段漫长的路途,它寄托的,是陈子昂建功立业的边塞梦。

豪族子弟的家庭出身,飞鹰走马的少年时代,使陈子昂不同于只读书的普通文人。除了诗人的敏感和耽于幻想外,他还具有一种尚武任侠的个性——这种个性,在气象恢宏开放的初唐和盛唐,不少诗人都多少具备。这使他们既希望学而优则仕走上青云之路,也渴望到边塞一刀一枪搏个封妻荫子。所以,岑参、高适等诗人都有过从军的边塞行。

作为他们前辈的陈子昂,亦复如此。

残留在居延海附近的黑城废墟遗址全貌(资料图)。陈子昂曾随军抵达同城,一般认为,唐代同城就是汉代居延城。 本报记者彭源摄

南北朝时,中国北方一带,突厥崛起。在消灭了柔然后,突厥势力横跨中亚和东北亚。隋朝时,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贞观年间,唐军灭东突厥。显庆年间,唐军灭西突厥。东突厥灭亡后,唐朝在其各部设羁縻都督府,其中,仆固部设金微州都督府,其地在今蒙古国肯特省及我国内蒙古西部一带。686年春,金微州都督仆固始率仆固和同罗等原突厥部落叛乱,唐朝以刘敬同为主将平叛。平叛大军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乃是以左补阙摄侍御史充当监军的乔知之。

乔知之系唐高祖外孙,其父早年领兵打仗,屡立战功,乔知之虽以文著称,却不乏胆气见识。非常凑巧的是,乔知之乃是陈子昂的文友。得知乔知之要北征的消息后,陈子昂也投笔从戎,加入唐军队伍。

陈子昂的诗文,大体为我们勾画了他当年北征仆固的行军路线:春天,陈子昂随同大军西行。三月,他翻越陇山,即六盘山南部。横亘在陕、甘、宁边界的六盘山,平均海拔两千五百米以上,是内地通往西域的第一座大山。陇山高峻迂回,被称为“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越”。“七日”固是夸张之辞,山路曲折难行却是不争的事实。登上陇山高处,回望关中,帝京已远;遥望前程,山峦环堵。其情其景,便是古人所谓“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翻越陇山,陈子昂继续西北行,四月,渡过张掖河——张掖河即黑河。五月,他抵达同城——同城的地望,历来有多种说法,一般认为,唐代的同城就是汉代居延城,也就是如今还残留在居延海附近的黑城废墟。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西北,天空如此高远,大地如此辽阔,所见所闻,都超出了他以往的生活经验。这种陌生的体验,让陈子昂诗情迸发,留下了多首和北征有关的作品。在这些作品里,他描绘了自己看到的苍凉景象:瞭望敌情的亭堠耸立在原野上,下面是不知何时战死的军人的白骨。大风刮过戈壁,尘烟升腾,灰白的太阳躲在西天一隅。四五月的初夏,边塞还相当寒冷,登上高处遥望长安,只能看到云雾中横亘天际的绵绵大山。

荒芜而凄清的风物,让陈子昂感叹不已:由于将领无能,边备不修,致使“汉甲三十万,曾以事匈奴”。将士们为国战死,却无人为他们收尸。不过,感叹之余,陈子昂仍不乏建功立业的雄心:“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在居延海一带,陈子昂随大军停留了一个多月。其间,肯定发生过战争,但陈子昂是否上阵杀敌,史料阙如。战事规模不大,叛乱很快平息。陈子昂与乔知之还做了另一件事——他们深入考察了居延海以及相邻的甘州、肃州等地的山川形胜、风土人情、民心世态,并由,陈子昂撰写了一篇调查报告:《为乔补阙论突厥表》。这篇呈送朝廷的文章,除介绍西北情况外,还提出了三条建议:其一,趁仆固之败,大军深入漠北,斩草除根;其二,居延海和张掖河流域水草丰茂,可军垦屯田;其三,加强要塞同城等地的防务。陈子昂信心满满地写道,只要采纳这些建议,“则千载之后,边鄙无虞,中国之人,得安枕而卧”。

乱事既平,陈子昂于七月回京,乔知之留下善后。动身前,乔知之为陈子昂饯行,并作诗相送。诗中,乔知之称他常和陈子昂“同衾”,可见二人关系之亲。他复感慨以五十之躯,效力万里之外,“心事为谁道,抽琴歌坐筵”——与之可为互文的,是陈子昂赠乔知之的诗。陈子昂的诗里,他慨叹乔知之年近半百,放弃东山之志从军边塞,却不仅良策难用,且为人所谤——两人的诗作,已经预示了乔知之后来的命运。

随乔知之北征五年后,当33岁的陈子昂丁忧回老家射洪时,乔知之遇害。

乔知之有一名婢女,名叫碧玉,姿容艳丽,富有文采,乔知之十分宠爱。碧玉的名声传到武承嗣耳中,武承嗣便以请碧玉教他家女子化妆为由,把碧玉接到府上。武承嗣是谁呢?他乃是大周皇帝武则天的侄子,既曾出任宰相,又受封魏王,武则天一度打算立为太子。权势冲天又为人卑劣的武承嗣见到碧玉后,“纳之,更不放还”。乔知之心中悲苦,写了一首哀怨的诗《绿珠怨》,其中有云:“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碧玉读到此诗,哭泣三日后投井自尽。武承嗣在她的裙带上发现此诗后,勃然大怒,指示酷吏罗织罪名,将乔知之斩于南市。

丁忧期满回到洛阳的陈子昂,肯定会想起这位昔年相知相亲的好友。然而,豺狼当道,以他一个低级官员的身份,除了长夜耿耿,独坐扼腕,又岂有他法?

并且,出人意料的是,就在这时,陈子昂自己也被投进狱中。陈子昂为何事下狱,史料无征。不过,从他出狱后写给武则天的表文中可以看出蛛丝马迹:“不图误识凶人,坐缘逆党”——就是说,陈子昂的朋友或者熟人中,有人被指认谋反,他受此牵连,被认为是逆党一伙。谋反,这在任何朝代都是杀头乃至灭族的重罪。所以,陈子昂以为自己也将像乔知之那样冤死。不想,关押近一年后,不知是证据不足还是其他原因,总之,他出狱了。不仅出狱了,还官复原职。陈子昂把这归功于武则天的恩德:“陛下悯臣愚昧,特恕万死,赐以再生,身首获全,已是非分,官服具在,臣何敢安?”

对武则天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之下,陈子昂表示,为了报答陛下,他愿“束身塞上,奋命贼庭”——也就是像北征时那样,出边塞,上疆场,为国效力。

于陈子昂而言,这或许只是一种表态。孰料,就在他出狱不久,奋命贼庭的机会居然来了。696年五月,契丹人李尽忠、孙万荣在北方叛乱。八月,朝廷组建平叛大军,以建安郡王武攸宜为大将军,陈子昂入武攸宜幕充任参谋。

697年三月,当陈子昂随武攸宜抵达渔阳时,唐军将领王孝杰在与孙万荣交战时阵亡,噩耗传来,全军震恐,武攸宜“不敢进”。

武攸宜系武则天的侄儿,封建安郡王,充任掌管禁军的右羽林大将军。当然,这位没打过仗的将军不过是因血缘关系才手握重兵的。

陈子昂既有过随乔知之北征的实战经验,复又饱读诸子百家著作,他为武攸宜分析了王孝杰之败是用兵不慎,而他的失败也助长了叛军气焰,使我方将士怯战。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法制不申,每事同前,何以统众?前如儿戏,后如儿戏,岂徒为贼所轻,亦生天下奸雄之心”。因此,他劝武攸宜严立法制,严肃军纪。武攸宜却不以为然。

陈子昂见劝说无用,又向武攸宜提出,请求分他一万军队,让他作前锋,他保证“契丹小丑,指日可擒”。然而,武攸宜认为陈子昂不过是一书生,“谢不纳”。陈子昂还不死心,“居数日,复进计”,这一回,终于惹得武攸宜生气了,下令把陈子昂从参谋降为军曹。忠于职守,直言建议,却被主帅无端降职,“子昂知不合,不复言”。

他只有沉默。不然,万一再一言不合触怒这位权贵,后果恐怕就不是降职那么简单了。

征讨契丹的战事,均发生在昔年燕国境内。历史上,燕国多灾多难。燕昭王时期,为了振兴燕国,燕昭王礼贤下士,为郭隗“筑宫而师之”,以此作示范,旨在吸引各国人才效力。燕昭王为郭隗筑的这座宫,就是后人所称的黄金台。如今,在北京和河北境内,有四处黄金台,都被宣称为燕昭王所筑宫殿旧址。事实上,如果加以鉴别就会明白,真正的黄金台旧址,一定在燕昭王时期的燕国都城燕下都附近,就是河北易县中易水和北易水两河之间的那片原野上。

697年暮春,陈子昂路过易水河畔的燕下都。这个一千多年前曾有几十万人口的大都会,已经沦落为一大片的废墟和废墟之间的几座小村落。惟有当年燕昭王修筑的黄金台,虽然不复昔年的华美壮丽,但遗址犹在。陈子昂伫立台上,抚今追昔——想想求贤若渴的燕昭王,想想因感动于燕昭王知遇之恩而建立奇功的乐毅,再对比一下如今的主帅武攸宜和自己,陈子昂愤怒,悲哀。末了,是发自内心的难以斩断的绝望。

于是,便有了那首仅二十二个字的《登幽州台歌》。这首诗,自它诞生那一天起,便成为登高赋诗的“天花板”。清人黄周星评价:“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

落日西斜,夕光中,寒风吹凉。当陈子昂独自走下空荡荡的已经开始坍塌的土台,他不得不朝军营的方向走去,不得不朝现实的方向走去。历史是一面镜子,照见的是现实的憔悴。

陈子昂踽踽而行的背影宛如一个隐喻。在他的时代,他是孤独的、彷徨的。尽管他的诗歌可以穿越无穷岁月,给予不同时代的后人以温暖和力量,但他却是寒冷的,无助的。

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居延海风光(资料图)。在居延海一带,陈子昂随大军停留了一个多月,留下多首边塞诗作。新华社记者贝赫摄

陨落:八月高秋晚,凉风已萧瑟

762年,流落蜀中的杜甫在绵州结识了一位新朋友,新朋友即将前往梓州上任。杜甫特意嘱托这位新朋友,请求他替自己去祭扫一座墓:“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

那座墓,埋葬的就是陈子昂。

叮嘱新朋友几个月后,杜甫来到了射洪。他登上金华山,瞻仰了陈子昂读书台,复又来到陈子昂故宅凭吊,并各写一诗作纪念。杜甫是坐船来到金华山的,他将小船系在绝壁之下,拄着拐杖艰难地顺着小路爬上山。他看到读书台里,由于人迹稀少,石柱上长满青苔。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感叹“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在陈子昂故宅,杜甫称颂陈子昂“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陈子昂坎坷的人生与毕生未能施展的襟抱,一定让老杜联想到了自己。在对陈子昂的追怀中,杜甫事实上也在自叹自怜,自惜自挽。

于诗圣杜甫而言,陈子昂不仅是诗歌界的先驱与前辈,还是祖父杜审言的好友。

当年,杜审言被贬吉州司马时,陈子昂参与了同道为他举行的饯别宴,并作《送吉州杜司户审言序》。文中,陈子昂对“有重名于天下,而独秀于朝端”的杜审言不幸被贬颇为愤愤不平,将其与贾谊被贬长沙,崔驷被贬辽海相提并论。一生中,颇具侠义情怀的陈子昂,总是为他人的遭遇而大声鸣不平,孰料,他自己的命运,却比他为之鸣不平的那些人还要悲惨。

登幽州台赋诗约两个月后,叛军首领孙万荣被其奴仆所杀,乱平。随即,陈子昂回到洛阳,继续担任他的右拾遗——在职务上,陈子昂与杜甫颇有相似处,如陈子昂曾任右卫胄曹参军,杜甫曾任左卫胄曹参军;陈子昂曾任右拾遗,杜甫曾任左拾遗。

回京一年后,陈子昂接到一封家书,让他忧心如焚:年迈的父亲病重。

698年秋天,40岁的陈子昂以父老为名“表解官归侍”,即提出辞职回家侍奉老父,朝廷的批示是“带官取给而归”,也就是没有免去他的职务,而是令他带职回家——这一批示可能来自对他一向赏识的武则天。

在多山的四川,不论是武东山还是其主峰天宝寨,就其高度和规模来说,都只能算小山。不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从山麓流过的涪江及其支流,造就了便利的交通条件,而河道两侧的冲积坝子,以及山间的平坦台地,则成为最适合农耕的膏腴之地。几百年间,武东山不仅是陈子昂家族的生息地,也是一代代先人故去后的埋骨地。壮年回到故乡的陈子昂,漫步在武东山,这里有他的根,他的血脉的源泉。

尽管朝廷没有免他的职,他随时可以回京复职,但刚回老家时,陈子昂并不打算再度出山。他希望在武东山的云卷云舒之间,过完自得而干净的一生。如前所述,由于家族的影响,陈子昂身上既有渴望建功立业的入世A面,也有修道习仙的出世B面。儒家的拯救与道家的逍遥,它们本是矛与盾的关系,陈子昂却将它们集于一身:得意时,他是儒家,他想拯救;失意时,他是道家,他想逍遥。

回到故乡的陈子昂在武东山张家湾新建了十几间草屋——一千多年后的清朝康熙年间,曾任天津知州的射洪人张星瑞在他的诗里说,他曾多次经过张家湾,而陈子昂故宅遗址犹清晰可辨,那里水远山高,遗址前还存有碑石碧台。只是,又过了近百年,嘉庆时的举人赵燮再次寻访时,芳草萋萋,野鹤飞舞,不复有人居痕迹。

侍奉老父之余,陈子昂种药种树——陈家乃远近知名之富室,他种花种树不是出于经济考虑,而是一种修身养性。达则兼济天下既已不能,那就穷则独善其身,在林泉里寻找生命的意义吧。为此,陈子昂“轻财帛,览经史,炼云丹,饵地骨”,“酒既醉,琴方清,陶然玄畅,浩尔太素,则欲狎青鸟、寄丹丘矣。”

然而,悠游林泉乃是表象,就像冰川下暗流涌动一样,陈子昂内心深处,同样涌动着孤愤与不甘。冬天,一个姓马的朋友来访,两人喝酒弹琴,陈子昂向他吐露了自己的心声。那时,他回到故乡隐居刚刚三个月,“独幽默以三月兮,深林潜居。时岁忽兮,孤愤遐吟。谁知我心?孺子孺子,其可与理分”。三个月的幽居,在山林里深居简出,而岁月易逝,内心孤愤,只能寄托于诗,却没有人理解我的心。

次年早春二月,友人崔泰之和冀珪从洛阳到蜀中出使,趁机转道射洪看望陈子昂。老友突然来访,陈子昂惊喜交加,三人把酒剧谈,欢饮达旦。陈子昂在写给他们的诗篇的序中,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如今“独坐一隅”,“虽身在江海,而心驰魏阙”——他陈子昂尽管隐居于武东山一隅,已属江海散淡之人,却始终关注朝政。

回到故乡近一年后,陈父去世,事亲至孝的陈子昂将父亲安葬于武东山——那片长满松树的山冈,长眠着陈氏数代先人。

之后,便是丁忧。

根据陈子昂向崔泰之和冀珪袒露的心迹推测,纵使此前陈子昂已在仕途上遭遇过不少冷眼和打击,甚至在刚回乡时曾打算就此息影林泉,闲云野鹤般地度过余生,但既然身在江海而心念魏阙,那么,丁忧期满,他大概率还会回到洛阳,继续担任他的右拾遗,并在按部就班的晋升里一步步往上走。如是,或许离实现政治抱负的机会会更近一步。

然而,上天没有给陈子昂重返帝京的机会。他的个体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安葬父亲几个月后,轮到陈子昂自己入土了。并且,和父亲的寿终正寝不同,陈子昂乃是含冤横死。

正史上关于陈子昂之死的记载十分简单,且疑点重重。比如《新唐书·陈子昂传》说:“县令段简贪暴,闻其富,欲害子昂。家人纳钱二十万缗,简薄其赂,捕送狱中。”

就是说,害死陈子昂的,乃是射洪县令段简。段简之所以要害他,是听说陈家富有,想要钱。

《新唐书》的疑点在于,首先,陈子昂并非普通老百姓,而是在职的右拾遗。唐人重朝官而轻地方,段简一个小小的县令,如何敢陷害中央官员?其二,段简既然贪暴,是为了钱,那么陈家已经送上了二十万缗,那已是一笔巨款,段简为什么不见好就收,非要把陈子昂害死?比如宋人叶适就质疑说:“子昂名重朝廷,简何人?犹二十万缗为少而杀之,虽梁冀之恶不过。恐所载两(指《旧唐书》《新唐书》)未真也。”

好在,正史之外,其他史料提供了另一条线索,从而让陈子昂的死因相对清楚。

韩愈的弟子、曾与李贺和杜牧等人交往颇深的晚唐诗人沈亚之在《上九江郑使君书》中说:“自乔知之、陈子昂受命通西北两塞,封玉门关,戎虏遁避,而无酬劳之命……然乔死于谗,陈死于枉,皆由武三思嫉怒于一时之情,致力克害。一则夺其伎妾以加害,一则疑其摈排以为累,阴令桑梓之宰拉辱之,皆死于不命。”

按沈亚之的说法,乔知之之死和陈子昂之死都是由于武三思作祟——武三思和武承嗣、武攸宜一样,都是武则天的侄子,封梁王,乃是武周时代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之一。前文说过,乔知之之死,是武承嗣想要霸占其婢女碧玉——沈亚之把此事误记到武三思头上。至于陈子昂之死,沈亚之认为,乃是武三思怀疑陈子昂“摈排”他。摈排的原意是排挤,但以陈子昂的地位,显然无法排挤武三思,所以这里当作指斥、批评讲——联系到陈子昂屡次向朝廷上书,直言批评时弊,哪怕他本意并非指斥武三思,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加之三人成虎,难免会使武三思把陈子昂视作敌人。因此,当陈子昂回到故乡,武三思便指使段简陷害他。于此,就不难理解,为何一个七品县令,胆敢构陷朝廷命官。

卢藏用是陈子昂生前最好的朋友。陈子昂死后,卢藏用不仅为他编辑文集,还为他抚养未成年的儿子。在卢藏用为陈子昂所作的传中,记录了陈子昂的直接死因——尽管有武三思暗中支持,段简也不敢公然将右拾遗陈子昂处死,而是关押在狱中。此前,身体本就羸弱的陈子昂,因父亲去世而哀号柴毁,“杖不能起”。下狱后,大抵还遭受了刑讯,身体更加衰弱,终至一病不起。陈子昂善于占卜,在狱中,他为自己占了一卦后仰天长叹:天命不祐,吾其死矣。

武则天大周久视元年(700年),陈子昂含恨死于故乡射洪——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监狱,距他悠游的武东山仅数里之遥。是年,陈子昂42岁。此时,距他在黄金台上低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仅三年……

我犹记得,第一次寻访伯玉陵园时,是一个细雨绵绵的秋日。阴郁的林子里,细雨集于树梢,团成一粒,滚下来,掉进衣领,是一种令人心惊的凉。除了我和看墓的老人,再无他者,甚至连一只鸟,一条狗也没有。寒风从涪江那边吹来,看墓的老人袖着手,满脸麻木的倦容。我站在破败的坟前,轻轻念起那首《登幽州台歌》——这一切,恍似李太白诗云: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来   源:新华每日电讯

编   辑:许竣钦

责   编:黄   志  许竣钦

监   制:龚   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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