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崇群
(1907—1945.1.18)
笔名终一。江苏人。早年曾游学日本。1929年开始创作散文,大部都是回忆少年时的生活和抒写在日本的经历。1931年回国,在湖南任杂志编辑。1933年出版散文集《唏露集》。1935年赴上海专事写作,形成用精细而平实的文字诉说自己落寞情怀的风格。七七事变后,辗转流亡在云南、广西、四川各地,做过书店的编译,教过书,艺术视野笔前开阔,把个人的忧郁与民族的灾难结合,描写山光水色和边陲乡镇的文学小品,渗透着文化批判的内涵。他终身贫病交加,没有能等到抗战胜利便因肺结核在重庆江苏医院不幸病殁。
巴 金
今天在街上看见一个背影跟你很相似的人,我几乎要叫出你的名字,可是我立刻想起你已经在三个月前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大半年来,我的生活特别乱,我的心特别烦。过去的每个日子都给我带来新的追悔,新的苦恼,“生命的浪费”的感觉压迫着我。我像是一个被判定在监牢里憔悴一生的囚人,我不敢用思想,我怕触动我对于无法达到的东西的渴望。我又回到写《灵魂的呼号》的时代了。可是那时候我还有我的一支笔,可以整天写出我心里的话,现在我有的却是那无数琐碎的事情。我无法摆脱它们。我始终绝望地挣扎,我在跟它们挣扎。这时候我多么需要友情的安慰和鼓舞。我想找个机会去你那里同你畅谈一两个整夜,因为在朋友中你是比较了解我而又愿意听我发牢骚的人,正如你自己所说,你“一直在系念着”我,而且恐怕再没有像你这样系念着朋友的人。并不是我没有机会。我知道你随时都欢迎我去。还是那些杂事耽误了我。于是我等着你进城,你去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信里还提过“不久就要进城‘就业’”的话。我一直在等着……等着。可是一月十八日早晨我突然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死讯,是用小五号字排的,不过短短的三四行。我不能相信那是关于你的消息,你不能用这模糊的铅字的痕迹向朋友们告别。然而过了三个钟点,同你住在一个地方的左兄的快信到了:
崇群今晨三时二十五分长逝于江苏医院,因医院不能久停,无法俟友好齐至一瞻遗体始行安葬,爰定后日(十七日)上午九时落土,心痛笔重,容缓详告。
一切可能有的疑惑和希望都消灭了。想不到一张薄薄的信笺却能够毁灭那么多的东西。朋友,这次真是永别,你竟然一声不响地悄悄走了。这封短信在邮路上走了四天,我到十八日的下午才看到它。我赶到你长眠的地方,却只能看见一堆新土和两个纸制花圈。花圈上贴着白纸条:“崇群先生千古……”。除了你的名字外,再没有什么东西使人相信躺在这松松土堆里的会是你本人。那是一个斜坡,旁边有两座简单的坟墓。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做了你的邻舍。你躺在那里应该是多么寂寞。
我在你墓前站了五分钟光景,我没有向你说一句话,或者行一个礼。我默默地跟着朋友们走到渡口去。要是在一个月前你一定会跟我们同去,可是现在我们却撇下了你。十四年的友谊就这样梦也似地结束了。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我在心里暗诵着你从前写给我的那句话:“我们无端的相聚又无端的别离了。”
无端!难道这真是无端的么?
2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我睡在江的彼岸,半夜里风敲着窗,窗门被吹开了,寒气从洞开的窗户扑进来,把我从梦中惊醒。屋子里一片黑,外面是砂土飞舞的声音。我不能睡。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身子的颤抖使我的脑子特别清醒了。我想到躺在土里的你……那个光秃的斜坡,那些经不住风吹雨打的松松的土块……最后我想到这天傍晚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你临死的情形:
“他真是太善良了,他一直到死都不愿意麻烦别人,”朋友左叹息地说。
“我从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善良的人,”左太太说,眼圈已经红了。
我蜷缩在被窝里,一边低声念着他们的话,一边流着眼泪。
只有在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的损失是多么地大。我失去了一些永远找不回来的东西,一些我应该珍惜却没有好好珍惜的东西,在我们相识的十四年中间,我不知错过了多少次和你相聚、和你通信的机会。我没有好好地认识你的纯白的心灵,我也没有尽我的力帮助你跟疾病、跟困苦挣扎,我也没有尽我的力帮助你安排一个较好的生活。我给你的只是一些空话,一些不能实现的希望。一直到你死,我没有能给你一点安慰,减轻你一些寂寞和痛苦。作为一个朋友,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了。
缪崇群部分著作书影
3
在这不眠的寒夜里,我重温着我们十四年的友情。在这动乱的、漫长的十四年中间,我目睹了够多的人世的兴衰,我忘记了不少的事。可是我们相识、相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我回想着,回想着,我的心慢慢地温暖起来,黑夜也逐渐淡去,你那温和善良而带苍白色的面颜出现了,还是你那包着水的眼睛,微笑的嘴唇,带痰的咳声,关切的问询。这一切仿佛是永不会改变的东西。从最初的相识到最后的会晤,我没有看见你改变过一点,甚至不治的痼疾,甚至人世的苦辛,都不曾毁损了你的面容和心灵。
“九·一八”事变的前几个月,我去南京访左兄,在成贤街一个小楼上,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有经过第三者的介绍,我们各人说出自己的名字。我读过你的文章,你也读过我的作品。在我等候左兄的两个钟点里面,我们谈了将近一点半钟。这不是普通的寒暄,这是肝胆的披沥,心灵的吐露。我没有谈起我的过去,你也不曾说到你的身世,可是这天傍晚我们握手分别时,却像是相知数十年的老友。
过了一天我便回到上海。我们中间信函的往返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当时你正代左兄编辑一份文艺杂志,我做了这杂志的长期写稿人。每个月在一定的日期我为你寄出一个短篇。你收到我的稿子,总是老实地写出你读后的意见,有时也不客气地指出我的缺点和错误。这态度,这习惯,你一直到死前两个月还保持着,虽然你早已不做杂志的编辑了。去年十月我的小说《憩园》出版,你还是它的一个精细的读者,你甚至为我指出那书中的一个“小毛病”(你客气地说,那是“小毛病”),而我自己和别的一些读过这小说的朋友都把它看漏了。
有一次(还是在“九·一八”前)我寄你一篇《我的眼泪》,这小说是为了纪念那个被称为“二十世纪最优美的精神”的意大利卖鱼者樊塞蒂写的。你第一封信向我叙说了你的感动,可是接着又来了第二封信,你愤慨地告诉我你为了我这篇文章跟杂志社负责人发生了争执。第三封来信说负责人已经让步,不再阻止发表这篇文章,却只要求将稿子压一期付排,你还预备以去就力争要我的小说早与读者见面。我感谢你对朋友的热诚和做事的认真,可是我不愿意你为这一件小事就放弃你的工作。我便另外写了一个短篇为你寄去。这就是我收在《短篇小说第一集》里的《一封信》,它占据了《眼泪》的地位。但《眼泪》在下一期杂志上也居然堂皇地与世人相见了。你应该是我见过的一个最有责任感的编辑罢。后来我又为你的杂志写了长篇小说《雨》,可是它只刊出一半,你就因病或者因为别的事情离开了杂志社,离开了南京。从这时起我就没有看见你的名字印在任何文艺刊物上面了。
“一·二八”沪战爆发的那个夜晚,我正在由京开沪的火车里面,车子开到丹阳又折回了南京,使我在那里同你多聚几天。在我那篇《从南京回上海》中,我这样写着:
……下午醒来,到一个朋友那里去。朋友看见我便惊喜地说:“原来你回来了!我们正在替你担心。”我很感激朋友的关心,但是我看见桌上的一张《新民报号外》,我的心又被沉重的石头压紧了。……
“看这情形,上海是没法回去的了,天津恐怕也危险你还是准备在南京多住几天罢。住旅馆不方便,搬到我这里来住好些。”这是朋友的殷勤的劝告,在平时我很喜欢听这样的话,但是这时候它们却把我的希望杀死了。……
在朋友那里所谈的只有愤激的话和痛苦的话。朋友也是一个有心而无力的人,他的身体比我的坏得多。他患肺病,最近还吐过血。他是需要静养的。我和他多谈话,只有增加他的痛苦。我看见他那没有血色的脸上怎样燃起了愤怒的火。……我们的口只能够在屋子里叫,我们的手只能够拿笔。……
一个星期以后我安全地回到了上海。过了几个月你也就到了北平。
这年九月我去北平看你,我在你那个小小公寓的小小房间里住过几个夜晚。那时你新结了婚,但是你让你太太住在岳母家,你一个人睡在公寓里养病。还是你那包着水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只是精神较差一点。
关于这次的相聚,你写过一篇短文。你写着:
记得你来的时候,你曾那样关怀地问:
“在这里,听说你同着你的妻。”
“是的,现在,我和她两个人。”
我诚实地回答你,可是我听了自己的答语却觉得有些奇异,从前,我是同你一个样的: 跑东奔西,总是一个单身的汉子。现在,我说“我同她两个”——竟这样的自然而平易!
你来的那天白日,她便知道了她的寂寞的丈夫还有一个孤独的友人。直到夜晚,她才喘嘘嘘地携来了一床她新缝就的被子。
我于是为你们介绍着说:
“这就是我的朋友;这就是你适才所提到的人。”……
那夜,她临走的时候我低低地问:
“一张床,我和朋友应当怎样息呢?”
“让他在外边,你靠里。……没听说过——有朋自远方来,抵足而眠啊。”……
朋友,你在我这里宿了一夜,两夜,三夜……我不知道那是偶然,是命定,还是我们彼此的心灵的安排?
有一次你似乎把我从梦呓中唤醒,我觉出了我的两颊还是津湿。我几次问你晨安,你总是说好,可是夜间我明明听见了你在床上辗转。……
你把这篇文章题作《一对石球》。那对有红色斑点的石球是我在颐和园里买来的,我打算把它们带回上海,却放在你那间小屋里忘记带走。你说要给我寄去,我更愿意把它们作为纪念物留给你。那次在北平我玩了好些地方,却只有两次拉着你和你太太同路。一次是游三殿,你们让我一个人进去,却坐在进门处石阶上等候我。你喘着气告诉我你委实没有力走到里面去了。你那时身体似乎很坏,连走路都很费力。你整天就坐在公寓里安静地度着日子。还有一次,我们坐车去看电影,到了戏院门口,你用力拖住我,好让你太太去买了票。我知道你的性情,我必须让你那愿意使每个人欢笑的心灵得到满足。从电影院出来我又跟着你们到附近一家广东酒楼去。我默默地看着你们夫妇红着脸(病态的红),带着欢笑张罗一切,我脸上露着笑,心里却只想哭。我也许只是一个卑微不足道的利己主义者,可是在这一刻我却愿意拿我一生中最好的时间来换取你们的健康。我不能给人间添一点点温暖,我活着不就是在浪费我的生命?
酒浇在我痛苦的心上,我醉了。回到公寓里我不想说话,我却拿出稿纸写起我的《灵魂的呼号》来。
第二天下午我离开了北平。你扶病送我到车站,你太太也去了的。开车的时候我从三等车厢里伸出头来,你们还站在月台上频频对我挥手。我万想不到这一别就是三五年,而且我永远见不到你那位好心的太太了。
在车上我想起了几句话,一到上海我就把它们写下来寄给你:
我无端的来,无端的去。打扰了你们好几天,分享了你们一些快乐,我带走了一些东西,也许还留下一些东西。可是过去的终于过去了。……
第二年秋天我又去北平,但是你们已经到南京去了。在一篇短文里我这样写着:
火车在细雨蒙蒙中离开了浦口,时候是十一点钟。我没有留我的脚迹在南京,我是有遗憾的。……尤其使我挂念的是那个害肺病的朋友和他的夫人。他最近还写信给我说:“你的心灵的纯洁,生活的洒脱,只要在我得到一刻沉静的时候,我便追怀着你: 我是渐埋渐深的成了一个泥人了。我常常希望着因为我有痼疾而早结束了我的生命。”去年我在北平承他款待了一个多星期,和他在一张床上度过了那些夜晚,听了他多少次的咳声和梦呓。……我带走的他的印象到现在还没有褪色,依旧是去年那样地鲜明:“心灵的纯洁”,只有他可以接受这个评语。但是没有人了解他。他如今在艰苦的生活的斗争里、社会的轻视的眼光下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了。每次我读着他那些混合着血和泪的散文,我的整个心灵都被扰乱了。我常常在心里狂叫着:“他是不能够死的,他应该活下去,强健起来,去享受生活里的幸福。”但是谁能够使这愿望实现呢?……
没有人回答我这个呼吁,后来连我自己在忙乱的生活中也忘了常常给你去信。我只寄过你两三册我著译的书,《秋天里的春天》便是其中的一本。这应该归罪于我,因为你困居南京,实在追不上我的脚迹。
但是在我去日本的前两夜,我还有机会在上海一家公寓里同你相见。记得你那时刚从南京来,暂住在一个朋友在公寓里定下的房间。小小的屋子里已经坐了四五位客人,他们应该是那位朋友的友人罢。里面有一个偶尔在《现代》杂志上发表一两篇短文的作家。我平日很讨厌他,看见他那油滑的面孔,我无法和你谈话,在那个不通风的房间里坐了不到半点钟,我就匆匆地告辞走了。我没有对你说明我匆匆告辞的原因,正因为“匆匆”,也忘了向你讨一个通信地址。
第三天早晨,浅间丸载着我向横滨驶去。三天后我到了那个地方。在那个岛国的居留期中,我改换了我的姓名,除了两三个朋友,没有人知道我的行踪。从这时候起整整有二十二个月我们没有通过信。我失去了你的地址,你也不知道我的踪迹。
然而两年以后,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在上海意外地接到了你的信,我认出你的字迹,我高兴地对自己说:“我又找回他了!”可是拆开了信,我看到的却是这样的话:
……你还记得在南京,不,在这个广大世界上,有一个你系念过的人,你曾为他祝福,希望他生活下去,得到生活里的幸福……并且他也一直的在系念着你。病没有使他灭亡,还如你所希望的在生活着……就是你曾经把一对石球遗忘给的那个人,也是写了《一对石球》寄赠你的那个人。
朋友,五年的时光一霎间的过去了。如今除了我还在系念着我的几个私自景仰、私自向往的友人之外,怕再没有如我这样的在系念着我的友人了。我是一无所有的。你所希望于我的,生活下去,这便是我生活下去的一条荒凉的寂寞的路程。
朋友,你还记得你一度闯入我们蜜蜂一般的生活圈里,不但不曾把你看作生客,还把你当作蜂王,当作长老的我们么?一个人小心翼翼的为了你抱了新缝的被衾而来,一个人诚诚恳恳的留着你抵足而眠么?那一个是你知道的祖英,也许经过了五年你早已把她忘记了。她是一直的和我在一起,她是一直的和我一样为生活而苦苦挣扎。她在上月二十五日傍晚已经死去了,她想挣扎再也不能挣扎的向生活永诀了。
想到那些日子,才是我们生活的日子,想到那些日子里有过你,我们生活的日子才仿佛有过记录。现在什么都完了,祖英一死,连那些生活里有过记录的日子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谈起了。
想到前年秋天她每天给我读一节你赠我们的《秋天里的春天》,我们每每随声对泣。爱巴达查尔师,又怨他。谁还料到祖英死后我再对你提起这个书中人物呢?
祖英临死的时候还说: 她死,我将是世界上一个飘泊的人。我飘泊到什么地方去,又为什么飘泊,她就没有给我接话,连我也不知道!
正因为我是一个平凡地想平凡生活下去的人,我想我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打扰你了,我想着祖英,想着你,想着我还有自由可想的人……我就这样地再可以生活下去了吗?你该应我一声!
我读着这封信的时候,另一个和你相熟的朋友(这个朋友便是靳以)正坐在我旁边,他也是两年多没有得到你的信了。我把信拿给他看。我们默默相对,许久讲不出一句话。
我回想着那个红红脸的年轻主妇的面影,我暗暗地问自己: 这不是梦么?为什么她这么年轻就离开这个世界?
可是这一次我不能再沉默了。我立刻写了回信。我盼望着“明年的春风会给你煽起生命的烈焰,给你吹散痛苦的回忆”,使你能够强健的活下去。
那个朋友也给你去了信,他当时正在上海编辑一份文艺月刊,要求你寄稿子来。你并没有寄过文章,可是我们间的通信却不曾间断过,并且一直继续到“八·一三”。
那个朋友在北平住得比较久。有一次我们谈起你,他才告诉我,你在北平还有一个老家。你住在那个湖南人开的公寓里的时候,你家里人知道你在北平,却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后来你父亲去世,你的兄弟登报找你,你才回到家里去主持你父亲的丧事。那个朋友就是在你的老家里和你第一次见面的。
你始终没有对我谈到你的身世和你的家庭,我也始终不知道你有一个什么样的过去。可是从那个朋友的口中知道你还有一个老家以后,我不久又读到你的一篇题作《棘人及其他》的文章。这篇文章是早已写好,早已发表了的,可是这时我才读到它。读你的文章仿佛在听你谈话,亲切、温柔,还夹杂了一点点哀伤。
我这次回到家里,已经隔了好几个寒暑。到家的那天,距父亲的死已是六天之后了。倘使我六天之前归来,也许在父亲衰老的脸上还弛下一条笑纹,在将要模糊了的脑中添一个还存在着的儿之印象罢?……
几年前我离开这无母的家,几年后我又回到这没有父亲在的家了。……
父亲躺在漆黑了的棺里,弟弟被满头满身的缟素包裹着……
父亲生前到学校用的书包,还原封搁在他的房里,所有的父亲用的东西,也都统统锁在一起。
这文章写成的日期是“一九三三年一月”。离我们那次在北平的相聚不过三个月光景。三个月!这么短的时期,你的生活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我却无法在你的信里找到一句与它有关的话。为什么保持沉默呢?虽然这文章告诉了我一些你没有对我讲过的事,可是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为什么脱离家庭。这中间也许有一段痛心的故事。但你为什么不让做朋友的分担一点你的痛苦?
现在你抱着你的痛心的“秘密”到永恒里去了。那里有你的妻,你的母亲,你的父亲,希望你能够在那里找到一个温暖、和睦的家罢。那么过去的就应该让它静静地过去了。
抗战的第二年,我在广州遇到左兄,从他那里打听到你的通信处。我寄了一封信到桂林去。不久你的回信来了。是一封短短的信。可是你告诉了我一些我愿意知道的消息: 你活得相当强健,体力和精神都比从前好多了。你甚至兴奋地说起渴望看到抗战的胜利。
但是这封信带给我的快乐并没有继续多久。敌人在大亚湾登陆,接着广州沦陷,我和几个朋友沿着西江辗转到了桂林。
到桂林的第二天我就在一家北方饭馆里遇见了你。还是那包着水的眼睛,微笑的嘴唇,苍白的面颜。你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可是我觉得你胖了些,气色好看些,精神也好了些。我的眼睛证实了你的话,我当然高兴。你还告诉我,你现在能吃能走,还可以陪我走很远的路,游遍桂林的山水。
这以后,你果然陪我玩了不少的地方。在这个古城里我们常有聚谈的机会。后来你决定离开广西时,为了等候便车,你曾搬到我的寄寓里,同我们过了好几天愉快的日子。我说“我们”,因为当时在一块儿聚谈的还有一个“害怕过桥的少女”,她同你还是在那个古城里第一次相见,可是她不久就对着拾来的炸弹片为你编织绒线背心了。在《希望者》中你称她做“一个好心的孩子”。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把你忘记。现在她作了我的妻,也作了你一个永不相忘的友人。前天她还捧着《眷眷草》垂泪,她一定在追忆漓水边上的美丽的日子,那些连炸弹同大火都不能使它们褪色的光辉的日子罢。
一别又是两年。这中间我走过不少地方,你也走过不少地方。可是后来我们终于在一处碰到了。那是重庆——北碚——北温泉: 这三个地方,现在都还保存着我们的脚迹罢。
这次你还是没有什么改变,或者你故意不让我看见你有什么改变。我相信你的健康在逐渐恢复,我相信我们还有够多的聚首的机会,我坚决地相信着未来,也相信着在“未来”里我们可以在一起过着比较理想的生活。在这时期我开给你的不兑现的支票更多了(在前一个时期我逼着你写文章,却只为你印过四本小书)。我给过你不少的希望,却终于看着它们一个一个地毁灭。我三次来重庆,三次和你在北碚见面同游北泉,都没有能够帮忙你减轻一点你心灵的痛苦的重压(我不说“物质”,因为你的生活原是那么简单)。尤其是最近这一次——我动身来渝的前一天在贵阳先后遇见你的两位老友(左兄和云兄)。他们都同我谈到你。一个说你的身体还可以支持(他用了“拖”字)若干年;一个说你渐渐地逼近险境了。我说去渝后一定设法为你安排一个较好的生活。可是在北碚看见你,我给你的还是一个空的希望。你对朋友始终无所要求。每次同游北泉,都是你殷勤款待。你为朋友,可以舍去你最后的汗衫。我存在上海的行李中还有你在桂林送给我的一件毛衣(我从桂林穿到上海,就没有能带出来),有一个时期它曾使我的身体得到了够多的温暖。
如今你终于没有得到朋友的帮助,静悄悄地死了。活着你没有麻烦朋友,临死你也没有麻烦朋友。你病,我不知道;你死,我没有和你诀别。我未能到病床照料你的病,也未能送你的棺木入土。十四年的友情就这样静悄悄地结束了。想起你去年八月十二日夜间写给我的信里的那一段话:
你说了我的话: 我们几个朋友终于有一个时候可以长久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工作的。战时我们分别或同住在帐篷里,战后我们更要建造一条船,一个小舢板也好,一齐在里面当作家,不只是家,恐怕还要渡过一面风不平浪不会静的大海,操作着,努力着,驶向我们真要向往的一个港湾,或一片处女地去。我的身体也许不会支持太久了,但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
说这些话也许还渺茫,我也活得实在渺茫啊!
还有十一月十六日信里写的:
我现在希望着我的希望如同一坛酒,让它愈埋藏愈醇郁罢。
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放我的这一颗心!你对我从没有说过一句怨愤的话,但是我能够宽恕我自己么?
你的善良的宽恕一切的心已经在土里得到安息了。可是我,活着的我是得不到安息的。我每想到我那些没有兑现的空头支票,每想到我那些骗了你几年的空的希望,我的心怎么能熬得住那长期的苦刑!
4
巴金在缪崇群去世后替他编纂的散文集《碑下随笔》
风静了。我的四周是一片死寂。夜凉得像水一样。黑暗中闪起一股灰白光。我知道寒夜快到了尽头。我的回忆也快到了尽头。在这短短的两三小时里我经历了十四年中的聚散和悲欢。现在这一切都得跟着寒夜逝去了。在那光秃的斜坡上,在经不住风吹雨打的松松的土块下,人们埋葬的不止是你的遗体和那些没有实现的希望,还有我过去十四年的岁月。那应该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日子。青春、热情、理想、勇气、快乐……那些编织幻梦的年龄……它们已经跟着可以为我印证的友人同逝了。……
想到这,我只有痛哭。
但是崇群兄,我不是在哀悼你,应该哀悼的倒是我自己。我失去了我的一部分,我的最好的一部分;我失去了一个爱我如手足的友人。那损失是永远不能补偿的了。
永别了,我纯洁善良的友人。听说你在病中说过,你不愿意死,不应该死。是的,你是不会死的。你给我们,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九本小书。《晞露集》(星云堂)、《寄健康人》(良友)、《归客与鸟》(正中)、《废墟集》(文生)、《夏虫集》(文生)、《石屏随笔》(文生)、《眷眷草》(文生)、《现代日本小品文》(翻译——中华)。还有一本散文集,我正在替他编辑,拟题作《碑下随笔》。
《碑下随笔》已收入《文学丛刊》第十集,一九四九年初出版。(一九五九年注)那些洋溢着生命的呼声、充满着求生的意志、直接诉于人类善良的心灵的文字,那些有血有泪、有骨有肉、亲切而朴实的文章,都是你的心血的结晶,它们会随着明星长存,会伴着人类永生。
记得你说过:
惟有爱才是向荣的,正当的,幸福的。
又说:
我铭感着人间还有熏风,还有灵雨,还有同情,还有自然的流露,还有爱。
你说了真话。正因为这样,你的充满了爱的心便不是那不治的痼疾所能毁灭的了。
1945年4月在重庆。
注:本篇选自《巴金全集》第13卷,最初发表于一九四六年一月十日《文艺复兴》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