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浩昌:母亲与佛

财富   2024-11-22 15:10   北京  

母亲  尺寸78X54cm  纸上水彩  1998年



《母亲》的创作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每画好一遍后就用水冲洗,一遍遍地画和冲洗,每一遍都虔诚而又全力以赴……就这样重复着。通过半年的时间以及二十余遍的画和冲洗,一件技法已退居二线,但令我和我的朋友为之动容的绘画作品诞生了。但在整个创作过程中,是很痛苦的,因为一直在冒险,无法预知结果,不像现在这样可以轻松地谈论它。当时,每次画它都是流着眼泪读完母亲写来的信后动笔的,就好像不是我想画这件作品,而只是找到了一个办法来释放或者表达母亲对我揪心的爱。

洪浩昌 1998年于杭州

追思母亲·天空之间NO.1  尺寸100X120cm  布面油画  2018年



母亲走了

二九的第五天,据说是零下4℃,家里还算暖和,父亲总是把后院小屋子里的火炉烧得旺旺的,这个习惯已经保持几十年了。因为再过三十余天,父亲就81周岁。母亲过世前,父亲一直气色红润,不喘不咳。但这段时间里,他的眼袋显见鼓胀,血压也高了起来,原本踏实健康,现在有些担忧。

每每凌晨早醒,一定是心里存放了不安。

梦里的母亲也走了,这几天的相见已是阴阳相隔了,最积极的梦也在抢救之中。忙乱而唐突,这几天的梦已经在为母亲办理丧事了。

每天到母亲的坟前,说是守孝,其实更是絮叨,像母亲生前察看懒床的我是否生病,或是喊我起床吃早餐。


母亲NO.1  尺寸200X150cm  布面油画  2018年


母亲NO.3  尺寸200X68cm  布面油画  2005年


从家里到后山的母亲安息地,大概三里地,但海拔落差有五百余米。每次上山都得气喘吁吁,往后山上走二百米,就得穿过庞大并具压迫感的昭麻高速公路桥洞,算是正式进山了。原来的山坡被改成了一条可以上拖拉机的“牛路”,上了陡峭的S形路,站在小岩头上,俯看整个洪家营村,视线穿过村子的上空,前面便是开阔的靖安坝子,靖安河温柔地卧在平整的坝子里,似一条正在游走的蛇。

到了水井湾,便快到母亲的安息地了。母亲于五年前就安排好了自己和父亲的生基碑,她去朱石匠那里订了碑。当时,我心里非常排斥,但母亲执意为之,我只有勉强同意选了一款大卷筒碑。

追思母亲·遗物NO.2  尺寸80X150cm  布面油画  2018年


母亲于2017年12月22日中午12:05在越南老街省沙巴县因病抢救无效而终老,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离去。全家人最大的心愿就是遵从母亲的遗愿,把她带回洪家营安葬,越南的医院、公安、检察院、外事部门、旅游部门被我一一感化,没有人为难我,中国这边的公安、检查、外事、边检、边防、旅游等单位也是为我一路绿灯,我们一行人陪着母亲从四条半渡口的南溪河上回国,经过十八个小时的艰难交涉和复杂的手续,搭乘了救护车、渡船、担架、殡仪车,终于在23日的早晨7:18分回到家里。

我一路陪伴母亲,回到家抱着母亲的头按摩、亲昵、诉说、安慰……告诉母亲已经回家了,华姐、小花、竹情、大嫂把母亲的头发重新梳理、净身,换了寿衣、寿鞋等,直到把母亲装到老寿木之中,母亲的脸色才渐变乌青。从母亲落气到把母亲顺利的接送回到家里,我平静异常,没有时间落泪,我清楚那一天我对于母亲的意义,我必须忍住悲伤做最重要的事。

母亲NO.6  尺寸200X150cm  布面油画  2020年


两个小时后,我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一个人飞快躲到三楼,哭到接近憋气过去……

当我第一次跪在母亲的灵前为她烧纸钱时,我对母亲讲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婶,我不想给您这样的钱,我是准备了真钱的啊……”


追思母亲·遗物NO.1  尺寸80X150cm  布面油画  2018年


我被失母之痛碾压,像婴儿一样在黑色的沙发里抽泣。任凭姐姐、妹妹、姐夫的安慰,我的眼泪仍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后来我眼睛布满血丝,感觉自己快哭瞎了。我本来准备禁食禁水三天,但由于整个家里人都强烈担心,父亲甚至愤然呵斥,我怕父亲悲痛伤身,强打精神在绝食绝水近40个小时后,勉强吃了一点食物。直到把母亲送上山之后的几天里,我精疲力竭,睡意漂浮不定,我每天走到母亲的安息地,准时陪母亲絮叨和守候,给她上香,点蜡烛、烧纸钱、跪拜,让古典的丁忧变成现在的模样。

母亲NO.5  尺寸200X150cm  布面油画  2020年


母亲出殡的日子,吉兆非凡,冬月十一(12月28日)是这个冬天最暖的日子。因石碑早已竖好,百余人送母亲上山后,大家尽情躺地在草地上晒太阳。整个下午都是日月同辉。从全国各地来了近二百亲友,加上家族、亲戚邻里,帮忙的人过百人,亲友多达700余人,第一次来了900年前、300年前、200年前的家族悼念代表,十余个省都派代表来了,唁电不绝,香火丰富,情真意切。好多好友到现场陪我为母亲守灵,整个洪家营村的族人、邻居都来了。村里的十户回族人家,来了七户,加上外地和城里的回族朋友,有近三十户回族友人亲自到现场悼唁,如此亲密无间,互送友谊和温暖。五姊妹齐心协心,所有的事都很顺利,第三代表现优良。洪家人了不起。老父亲表现出了地主儿子的沉稳和优雅,至始至终平静如一。孙辈们各理其事,七天的守灵,主动承担,表现出了大户人家担当、好客、文明的家风。一周白事办下来,清静祥和,优雅热闹。

今天阳光明媚——如出殡那天。所不同的是,我独自一人穿过三里地,拜祭好母亲、公公、老祖婆。回来的路上,我有了些许欢喜,不再是那样纯粹的悲伤。

洪浩昌  2018年春于昭通

母亲走了  尺寸200X150cm  布面油画  2018年



《大海子水库》:现实版的花木兰故事

1958年,母亲17岁,外公与公公都是旧时地主,被要求去修筑大海子水库,时值缺衣少粮、又是过劳状态。劳动中不断有地主富农死于非命,母亲很是担心自己的父亲,本来她有哥哥姐姐,但母亲主动站出来,一个人跑到工地把自己的父亲换回来。

于是,水库大坝建设中,一道靓丽的色彩吸引了众多的地主富农们,也包括我的公公,于是就有了公公奶奶合计推销自己的儿子给母亲的故事,当母亲知道同样是少年的父亲正用一己之力扛起一个地主大家庭的生计问题而没有让近20个人没有一个人被饿死时,主动写了一封信给在四川雷波打拼的父亲,于是大海子水库成全了一段美好的爱情,成了我们这个小家庭的源头。

母亲和父亲的孝道和人格魅力直接成就了我的艺术人生。

洪浩昌  2018年秋于无锡

追思母亲·大海子水库  尺寸150X80cm  布面油画  2018年 



《母亲》系列是我为母亲守孝的另一种方式。也是母亲用她最深沉的爱加持她的宝贝儿子的途径。

去年年底,母亲走得很突然。在家陪伴母亲七七四十九天后回到工作室,在悲痛中创作了《追思母亲·天空之间》系列、《追思母亲·遗物》系列、《母亲》系列、《追思母亲·佛》系列作品。

在为母亲守孝、创作的过程中,突然领悟到,中华文明能够在全球领先1300多年,绝不仅仅是我们的智慧和勤劳的结果,更是我们内在厚重的人文力量的成果。中国的传统孝道里,无论普通百姓、大学问家还是达官贵人,失父或母后,一定要搭个简舍陪在墓地旁边三年之久,如果双亲离世间隔超过三年,就意味着须把生命中最具魅力的六年宝贵时间拿去丁忧,要知道,大部分时间里,中国古人的平均年龄只有五六十岁甚至更短,这种丁忧的方式,在地球有人类人文以来,绝对是绝无仅有的巅峰了。

我们现在提出复兴伟大的中华文明,我看必须从内在的认识和实践开始。

洪浩昌  2018年冬于北京

父亲  尺寸90X60cm  布面油画  2001年



《父亲》:记录了一段艰难的往事

2000年6月初,我喜得一对龙凤胎孩子,父亲和母亲从云南昭通的大山深处到江苏无锡喜滋滋的来帮我带孩子,本来是准备好来享受天伦之乐的,但没有想到,这个曾经16岁就当家的彪悍的高原男子汉突然被要求每天必须漱口2次(以前从来没有漱过口)、刮胡须2次(以前一个星期刮一次)、随时要洗手、不准抽烟(抽了一辈子烟)、勤换内衣、必须改变抱孩子的方式、只能这样、绝不可以那样……

高原男人本来不屑于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于是生活中的父亲被严重边沿化,甚至保姆都可以肆无忌惮的呵斥父亲……

我突然心酸,先是写了一篇文章,于23:00左右开始次创作,由牌刷一遍遍的严肃画上去,再一遍遍用刮刀刮下来,然后用牌刷认真的清理一番;再认真的画上去、刮了、清理;再画上去……就这样反复折腾到第二天中午11:30许,估计折腾了20余遍,画成了现在的模样。

8个字描述:仔细看“顶天立地”实际上已经“形同虚设”了。

这就是大多数父亲的暮年状态,突然明白为何父亲们活不过母亲们,请善待所有的暮年父亲们吧。

                     洪浩昌  2001年于无锡


妻  尺寸150X80cm  布面油画  2020年



酥酥软软的生活
 
波音飞机在昆明长水国际机场的跑道上滑行、起飞,送我又一次升空离开。

飞机上,打开手机翻看照片,下午妻帮我拍摄的一张里,一刘正用五个指头紧紧抓住我左手大拇指的前关节,一白一黑,一娇嫩一沧桑,反差巨大。被一个弱小的生命信任,有无穷的保护欲冲击胸口。

记忆翻滚,回到一周前的10月16日。中午11时34分,一刘降生人世,真正开始了与妻和我的生命机缘。

产房外等待时,我是放松的。我冥冥中觉得,在失母之痛的节骨眼上,一刘来到我们身边,是母亲在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照拂自己最爱的儿子。11时58分,一刘被抱出产房,许我与岳父母先看上一眼。我的一刘宽皮大脸,右眼睁着,左眼被血迹粘连,肤色白嫩中透着微微的坨红,身体被抱被包裹成圆筒状,煞是可爱。未及抱他,他随即便被送去做各种身体检测。又过了45分钟,产房的大移门终于缓缓打开,一张手术床急急被推出,妻虚弱苍白地躺在上头。由于麻醉反应,回到病房妻一直喊冷,给她盖了三床被子仍无济于事,买来三个热水袋暖了几个小时后,妻才缓解如遭冰冻的痛苦。麻醉失效后,疼痛随即而至,又因不允进水,妻嘴唇干裂起皮,我几乎一筹莫展,只能紧紧抓着她的手,好在一刘检查完后被抱了回来,妻有儿相依相偎,很快就入睡了。

晚上大家讨论陪房人选,我坚持留了下来。妻太虚弱,我陪她,可给她更大的精神力量。而一刘刚到新世界而不安,每每醒来要哭闹,父亲更能令他安心。我紧挨着妻床头放置了一张折叠椅,怀抱一刘半躺着,一刘哭了哄一刘,妻痛了哄妻,度过幸福又艰难的一夜。天亮时医生来查房,见一家三口紧挨一起,遂掏出手机拍照,说这么温馨的场面,是她多年做妇产科医生未曾见过的。我与妻就有些孩子气的得意......

颠簸打断回忆,飞机着陆。我依然沉浸在满足里......我的生命循环到了一个新的起点,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好生活啊,那么美美的、甜甜的、酥酥软软的。

洪浩昌
2018.10.23深夜
于昆明飞无锡的MU2986航班上

萌宝一刘  尺寸120X40cm  2019年  布面油画



与佛有关的物事

佛,对于我,很长一段时间,老实说:是一个抽象而又陌生的世界。

莲服  尺寸240X110cm  布面油画  2018年


和尚、寺庙、素斋、……我记忆里的几个要素组成了关于佛的片段。直到母亲坚持初一十五吃花素,并要求全家大年初一必须吃素,“大年初一吃一天素可以抵一年”。所以,有母亲的45年的大年初一大概都吃了素。


石佛  尺寸100X100cm  布面油画  2018年


母亲慈悲,供奉观音。与“天地君亲师位”并列中堂,母亲怜一切弱小,却忌惮儿孙不孝不勤不知是非,常常强势于家常。以母为尊的我,渐渐关注与佛有缘的物事、典籍、文论。


筇竹寺  尺寸150X80cm  布面油画  2017年


暮色寒山寺  尺寸60X80cm  布面油画  2018年


2017年夏天,我的画展在云南省博物馆如期举行,画展期间,与华庭寺心明大和尚结缘,受邀去华庭寺小住创作,得以近距离了悟佛,心明大和尚要我给僧众讲一次课,顿觉压力,细思后给来接应我的缘瑞法师一个主题:“佛文化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当晚,在二十余僧众的笃定、勉学、寂静的气场里分享了一次特别的一家之言,我从“觉悟、放下、解放、自律、自力、转识成智、……”等美轮美奂的因佛成词的机缘铺呈开来,侃侃而谈,从中国历史与佛之历史做了简单的比对,再到佛教建筑对中国建筑艺术的贡献,两个多小时里,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演讲变成一次自我思省的文化和心灵之旅。其实,我应该感谢佛寺、法师和信众给了我一次与佛为引的自我洞见。


鸡足山  尺寸100X200cm  布面油画  2019年


佛与锡杖  尺寸200X100cm 布面油画  2018年


之后的半年里,我经常出没于僧寺与俗世之间,恍惚而美好、亦虚亦实着,2017年12月22日午时,母亲突然西去,我强忍住悲伤,安静地把母亲送上山,在为母亲守孝的7周里,我无助得像幼童,故乡的三个观音寺为母亲做了半月的佛事、心明大和尚在华庭寺供奉了母亲的灵位、丹增活佛安排西藏的大昭寺为母亲做了一场佛事、好几位亲朋在自家的佛堂为母亲做了佛事……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佛菩萨和众佛子用悲悯之心给了我最真切的慰藉、温暖和感动。

华亭寺大殿  尺寸80X150cm  布面油画  2017年


五台山佑国寺  尺寸100X100cm  布面油画  2016年

于是,在为母亲守孝的后半程,我情不自禁的创作了《莲服》、《锡杖》、《僧鞋》、《石佛》等画作。加上之前创作《五台山佑国寺》、《寒山寺》系列、《华庭寺》系列,恍惚间,与佛的缘分竟如此深了。

银背光金阿嵯耶观音立像  尺寸150X80cm  布面油画  2017年


嬉皮笑脸的狮子  尺寸100X200cm  布面油画  2012年


半年前,我和妻带了幼儿一刘上山拜访心明大和尚,得赠“菩萨子”书法作品,加上一刘萌娃的咿咿呀呀、鹦鹉学舌,欢喜之余,让失母之痛轻了不少。
感恩一切与佛有缘的物事。
                             
洪浩昌  乙亥年仲冬于春城

佛塔  尺寸80X80cm  布面油画  2017年 

南佛入晨  尺寸100X290cm  布面油画  2017年


洪浩昌先生简介

中国当代艺术家、作家、文艺评论家。
曾获亚洲青年艺术家金鹰奖、第十五届中国艺术博览会金奖、中国青岛艺术博览会杰出贡献奖。
洪浩昌是中国油画民族化的重要代表性艺术家,致力于中国宋代以来视觉文化传承的人文和人格现代问题的创作和研究。
近千幅作品被美、日、法、瑞典、加拿大、意大利、新加坡、香港、台湾等国内外艺术博物馆、画廊、私人收藏。
近百家媒体做过新闻、专题报道。在国内外举办个人画展70次,参加各种联展100余次,出版个人画集30余本,专集邮票6部,文集2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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