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又在敲打键盘。我一边整理家务,一边猜测那都是些什么内容,是感谢对方接受他的入学申请吗?
除非得到他的允许,否则做母亲的不能偷窥他的信件。这种规矩原是孩子还不懂事的时候,我教给他们的,但现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是我。
儿子已大学毕业,他在仔细思考之后选择了继续深造。这是他的决定,我和他的父亲都没有干预。于是自去年秋天以来,这事便积极地推进着。
我常见他对着一张地图,似乎在研究地理和气候,有时他也询问我曾经在旅途中见过哪些异乡习俗。
近几个月来,邮箱内他的信件突然增多了,我明白到了今年秋天,儿子大概就会独自到异乡去读书。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不错的母亲,但有时也难免抵挡不了挫败感的侵袭。为了教书和写作,我把太多时间花在了书房里。大约是在儿子读高中时,我问他:“你会因为我不像别人的妈妈那样,不能全天候地照顾你而感觉不满吗?”他笑着回答:“这怎么能做比较呢?我生下来就只有你这个母亲啊!”他的话虽说得轻松,却充满体谅。
由于孩子无法选择更好的母亲,所以我只有设法做一个更好的母亲。然而,有时也真不容易。
女儿读初三时,特别让我费神。和她的哥哥不同,她从小好交友,即使在升学考试的压力下每天也有无数个电话要接,那使她不得不缩短温习功课甚至睡眠休息的时间。
我不免心疼又着急,遂劝她暂时克制过度的社交,可女孩子哪里听得进这些教条?最后,我发出警告:“假如你自己不能跟朋友主动表示,那下次来电话时,我便要警告他们。”
电话铃依然一遍又一遍地响,我遂委婉地劝勉那个少年:“如果你们关心对方,应该彼此勉励。一个月之后,有的是谈话的时间,对不对?”语气温和,但态度是坚决的,我没有把听筒交给女儿。
女儿指责我不尊重她,次日我便看到女儿留给我的一封绝交信,那里面说了一大套朋友相交的道理,最后还表示读书要出于自愿。
读完信后,我很茫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理这件事。
我明白所有大考在即的孩子都有莫大的心理压力,但我也自有正确辅导的立场,不能因为收到绝交书就认错讨饶。我决心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
女儿放学回家时的脸色是极不愉快的,不过我注意到电话铃声不似往常响得那么频繁。她的房门虽紧闭,但深夜尚有一线灯光从门缝溢出,只是她依然不愿与我多交谈。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余日后,女儿先是对父亲和哥哥有了笑容,我既欣慰又嫉妒。然后我试着用平常心与她交谈,她也不再刻意保持冷漠,但双方都有些不自然。不过,我真的为女儿又回到我的怀抱而欣喜。
亲子之情实在奇妙。
这件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有一天晚上我和女儿上街购物,她硬要抢过我手中的购物袋,无端令我生出提前衰老的感觉。我请她到一家小店喝茶。女儿有说不完的话题,住宿学校令她获得集体生活正面与负面的经验:“妈妈,我真感谢你从小教我要如何坐、如何站,免得我现在被别人嘲笑。”
在回家的路上,女儿轻声告诉我:“妈妈,我实在佩服你。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我抚摸她的长发,说:“到那时,你自有一套办法疼爱她、教育她。不过,我祝福你有一个更乖巧的女儿!”说完,我们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交谈》一书)
来源:“读者杂志社”强国号
作者:林文月
朗诵:许雅婷
责编:郭圣群
审校:孙雪萌 乔驿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