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慕的不只是学问本身,还有做学问的人所过的那种文雅、精致的生活。宗璞先生在以流亡大学为题材的小说《东藏记》里,用了四个字来形容国难中的读书人:弦歌不辍。就这四个字,呈现出雅致里的坚韧。这样的生活是由学问积累而成的,倘若能身在其中,时间、空间与经验的量,都将增加和扩充,进而使我们加倍享受生活。
本行是自然科学的散文家陈之藩教授,曾有一篇演讲稿,题目为《谈风格》。其中一节,谈到剑桥北边的一条小河,水清可鉴人,照出岸上的小紫花。朋友问他作何想时,他答道:“我哪里会想什么?我即使想得出来,也说不出来,我现在想的是袁枚的诗,‘临水种花知有意,一枝化作两枝看’!”读书人眼里的世界,就可娟丽至此。
和陈先生夫妇一同喝茶,谈到读书,我抱怨英文原版书难读,看不下去,陈先生却痛心疾首道:“有什么书会是看不下去的啊!”我听了又感动又惭愧,知道他讲的不是励志的意思,而是指一种生活,这生活是决不可能不好的。但这到底不是人人可享用得了,要看福分的厚薄。宗璞先生做了眼科手术,视力略有提高,写信报喜:“方才有一只喜鹊从窗前过去,我看见了尾巴长长的影。且是淡水墨的写意画。”于他们而言是随意淡然地看,一般人却是看不见的,就好比是仙俗之隔,旁人哪里知道其中的快乐。多年前,我看电视,节目是访问学者季羡林先生。记者看他老人家生活清苦简朴,终年埋头于故纸堆,怜惜地说道:“看您老如此生活,我们挺心疼的。”季老立即回答:“不心疼,不心疼!”婉拒了同情。如季羡林先生的乐趣,倘若没有几十年的学业修炼,是很难从中分一瓢饮的。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杂志《启思教学通讯》上,有专访古典诗词专家叶嘉莹教授的文章,其间叶教授谈到幼年时,家中长辈要他们背诵诗文,平仄发音都必须精准,终成吟唱,熟透之后,自然而然也就会写诗。这里讲的是童子功,经过刻苦抑或单调的磨炼,抵达优美的境界,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异度空间。我想象,学府大约还是这样的,是学问的习艺所。
(摘自辽宁人民出版社《喜宴》一书)
来源:“读者杂志社”强国号
作者:王安忆
朗诵:杨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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