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爱因斯坦为避德国纳粹特务的谋杀从比利时流亡到英国以后,所作的公开演讲。这次演讲由英国“流亡者援助基金会”组织,于1933年10月3日在伦敦皇家阿尔伯特纪念厅(Royal Albert Hall)举行,演讲内容于次日发表于伦敦《泰晤士报》和《纽约时报》上。本文原标题为《文明和科学》。
我很高兴,你们让我有机会作为一个人,一个善良的欧洲人和一个犹太人,向你们表达深挚的谢意。通过你们精心的救济计划,你们不仅对那些无辜遭受迫害的学者,而且对全人类,对科学部作出了伟大的贡献。你们证明了,你们和全体英国人民仍然忠诚于宽容和正义的传统;几个世纪以来,你们国家值得自豪地保持了这个传统。
正是在像我们今天到处都经历着的经济艰难的时代,我们才会认识到一个民族生气勃勃的道义力量的现实意义。我们希望,在未来的某一时候,当欧洲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统一起来以后,历史学家作出的判断会说:在我们亲身经历的日子里,这个大陆的自由和荣誉是靠西欧各国拯救出来的;它们像中流砥柱,在严酷的时代里坚定地反对仇恨和压迫;它们成功地保卫着个人自由,这种自由给我们带来了各种知识上的进展和发明,要是没有这种自由,凡是有自尊心的人都不会觉得还有活下去的价值。
要去裁判多年来把我也算作它的一个公民的那个国家的所作所为,这不可能是我的任务;在迫切需要行动的时候,甚至连试图去评价它的政策或许也是无益的。今天的关键问题是:我们怎样来拯救人类和它的文化遗产?怎样来保卫欧洲使它不遭受另一次灾难?
无可怀疑,目前的世界(经济)危机,以及由它所引起的痛苦和穷困,在很大程度上是今天我们所目睹的危险动乱的原因。在这样的时代里,不满产生仇恨,而仇恨又导致暴力行动、革命甚至战争。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困苦和灾难怎样招致新的困苦和灾难。
像二十年前的情况一样,处于领导地位的政治家们又要再一次担负起十分重大的责任。人们只能希望,在时间还不算太迟以前,他们将为欧洲订立一些其含义完全一清二楚的国际条约和保证,使一切国家都会认识到,任何战争冒险的企图全都是枉费心机的。不过,政治家的工作,只有当他们受到人民的诚挚的和坚决的意志支持时,才能获得成功。我们所碰到的,不仅是保障和维持和平的技术问题,而且还有启蒙和教育的重要任务。如果我们要抵抗那些威胁学术自由和个人自由的势力,我们就应当清醒地意识到,自由本身正处在危险之中;我们应当体会到,我们的先辈通过艰苦斗争所赢得的自由,给了我们多大的恩惠。要是没有这种自由,就不会有莎士比亚、歌德、牛顿、法拉第、巴斯德和李斯特。人民群众就不会有像样的家庭生话,不会有铁路和无线电,不会有防治传染病的办法,不会有廉价书籍,不会有文化,不会有艺术的普遍享受。也就不会有把人从生产生活必需品所需要的苦役中解放出来的机器。要是没有这些自由,大多数人会过着被压迫和被奴役的牛活,就像在古代亚洲的庞大专制帝国中所过的生活那样。只有在自由的社会中,人才能有所发明,并且创造出文化价值,使现代人生活得有意义。没有疑问,目前的经济困难将会产生一些法律上的措施,使劳动的供求之间、生产与消费之间的调节,经常通过政府的控制来实现。但这些问题也必须由自由的人来解决。在寻求解决时,我们必须注意不要被驱使到一种会阻碍健康发展的奴役制度中去。我还想讲一讲我最近想起的一个主意,当我孤独地生活在乡间时,我注意到单调的清静生活怎样激起了创造性的心理活动。即使在现代社会里,也还有某些职业,要求人孤独地生活,而不需要付出很大的体力或者脑力劳动。我所想到的就是像看守灯塔或者灯塔船这类职业。难道不能让愿意思索科学问题,特别是带有数学或者哲学性质问题的青年人去从事这种职业吗?有这种抱负的青年,即使在他们一生最多产的时期,也很少有几个能有机会有一段时间不受干扰地专心致志于科学问题。一个青年人即使非常幸运地得了一种有一定期限的奖学金,他也总是被迫要尽快地得出确定的结论。这种压力,对于从事纯粹科学的学生只能是有害的。事实上,青年科学家参加了一种使他足以糊口的实际职业,情况就要好得多;当然,先得假定这种职业能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进行他的科学工作。难道我们只能哀叹我们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紧张、危险而匮乏的时代吗?我并不以为然。人,也像一切动物一样,本性是被动的。除非受到环境的刺激,他简直不愿费神去考虑他的状况,而往往像机械人那样机械地动作。我想以我的年纪,我已经有资格来说,在我的幼年和青年时代,我是经历过这样一个阶段的。在那段时期,人们只想到个人生活的琐事,把头发向后梳得光光的,讲话和行动都力求同他们的同伴们一样。人们总是好不容易才会发觉隐藏在行为和言词的习俗假面具后面的是些什么东西。这个假面具把真正的人掩盖了起来,就好像他是被棉花包裹着的那样。今天却是多么不同呀!在这个暴风雨时代一阵阵通明彻亮的闪电中,人们能够看清楚赤裸裸的人和人的价值。每一个国家和每一个人现在都清楚地暴露出他的优点和弱点,他的志向和激情。在当前事变的冲击下,通常的行为就变成毫无意义了;习俗常规就像干枯的外壳一样脱落了。人们在困苦中会觉悟到经济制度的不合理和需要有超国家的政治约束。只有遭到危险和社会动乱时,国家才会真正感到不得不采取进步性的政策;人们只能希望目前的危机会引导我们到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可是,除了这条颇为抽象的途径以外,我们决不可忘记那些至高的和永久的价值,惟有有了它们,生活才有意义,我们应当尽可能把它们作为一份遗产传给我们的子孙,而这份遗产该比我们从自己的父母手里接受下来的那一份还要更加纯净,更加丰富。像你们所做的那种高尚的努力,将会有助于这个目标的实现。